小听差
我在雷普顿学校当了整整两年小听差，就是说，我在谁的学习室里摆张小写字台，我就给他当仆人。如果拥有这学习室的正好是一个宿舍博者，那我就更倒霉了，因为博者们全是危险人物。读第二个学期时，我更倒霉透顶，被分到宿舍头头的学习室，他是个骄傲讨厌的十七岁高年级学生，名叫卡尔顿。
卡尔顿总是看鼻子下面的你，就算你和他一样高——碰巧我是这样，他也要把头向后仰，还是看鼻子下面的你。卡尔顿在他的学习室里有三个听差，我们全都怕他。特别是在星期日早晨，因为每逢星期日，学习室要大扫除。所有学习室的所有听差要脱掉上装，卷起袖子，拿来一桶桶水和擦地抹布，趴下来擦洗干净他们的学习室。我说擦洗干净，那是真正把整个房间擦洗得一尘不染。我们擦洗地板、擦洗窗子、擦洗铁栅、打扫壁架窗台、擦画框，还要仔细擦干净所有的曲棍球球棍、板球球棒以及雨伞。
“是，卡尔顿。”我们三个哆嗦着喃喃地说。当卡尔顿照例检查的时候，我们退到后面，累得气也透不过来，只好等着，看着那可怕的卡尔顿。他首先走到他的写字台抽屉那里，拿出一只纯白的手套，大模大样地戴到右手上，然后像外科医生动手术那么认真和花时间，慢慢地在学习室里转悠，把戴着白手套的手指顺着所有的壁架、画框顶、写字台桌面、甚至壁炉上一根一根的格栅都摸一遍。每过几秒钟，他就把白手指举到眼前看灰尘痕迹，我们三个听差站在那里看他，气也不敢透，等着那个可怕的时刻他停下来大叫：“哈！这个是什么？”他举起一个有点儿再细微不过的有灰尘痕迹的白指头，脸上露出得意的样子，用他快要爆出来的灰色的眼睛盯住我们说：“你们没有打扫干净，对不对？你们没有用心把我的学习室好好擦洗干净。”
对于我们三个苦苦干了整整一上午的听差，这句话是完全不正确的。“我们每个地方都打扫到了，卡尔顿，”我们忍不住说，“每个小地方都打扫了。”
“那我指头上怎么会有灰尘呢？”卡尔顿说完仰起头，看着鼻子下面的我们说，“这是灰尘，对不对？”
我们只好上前看他那个戴着白手套的食指，看到上面那点儿灰尘的痕迹，只好一声不吭。我真想向他指出，这个房间那么旧，要擦洗到一丁点儿灰尘也没有，实际上是不可能的，这样做等于自杀。
“你们哪一个能否认这是灰尘？”卡尔顿仍旧举着他的指头说，“如果是我错了，请告诉我。”
“这灰尘只有一点儿，卡尔顿。”
“我没有问你们是一点儿还是两点儿，”卡尔顿会说，“我只是问你们这是不是灰尘，比方说，这也许是铁屑或者面粉？”
“不是，卡尔顿。”
“或者是钻石屑吧？”
“不是，卡尔顿。”
“那么这是什么？”
“这是……这是灰尘，卡尔顿。”
“谢谢，”卡尔顿会说，“你们到底承认没有把我的学习室打扫干净了，因此，今天晚上祈祷后我会在更衣室见你们。”
在雷普顿学校差遣小同学的规矩那么复杂，我可以写整整一本书。比方说，一个宿舍博者可以差遣宿舍里任何一个小听差，他可以随意站在任何地方，站在宿舍里、站在走廊上、站在更衣室里、站在院子里，用最高的嗓门大叫一声“听——差”，周围每一个听差就得马上丢下手头工作，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只要“听——差”这叫声响彻宿舍，总会听到发疯的脚步声，因为最后到的听差准被挑来做博者心中最卑贱或者最不愉快的工作。
读第一个学期时，有一天午饭前我正在更衣室给我那学习室主人的足球鞋刮后跟上的泥巴，忽然听到宿舍另一头远远一声著名的大叫：“听——差！”我连忙扔下所有的东西就跑，可我还是最后一个到。哇哇大叫的博者，一个魁梧的运动员，名字叫威尔伯福斯，说道：“达尔，你过来。”
其他小听差闪电似的散开不见了，我哆哆嗦嗦地上前去接受命令。“把我厕所的座子弄热，”威尔伯福斯说，“我要它暖暖的。”
我一点也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不过我已经知道最好别向博者问问题。我赶紧走开，去请教一位小听差同行，他把这古怪命令的意思告诉我了。这命令的意思是博者要上厕所，但坐在抽水马桶上时，座圈要暖暖的。厕所有六格，没有一格有门，又是在大楼外一间不生暖气的小屋里，碰到冬天严寒的日子，在里面待久了谁都会冷得刺骨。这一天正好冷冰冰的，我出大楼走过雪地进到小屋，走进第一格，我知道这一格是博者们专用的。我用我的手帕把座圈上的霜擦掉，然后我退下裤子坐下来。我在严寒中坐了整整十五分钟，威尔伯福斯这才到现场来了。
“你让冰化掉了吗？”他问道。
“是的，威尔伯福斯。”
“它暖和吗？”
“我已经尽力让它暖和了，威尔伯福斯。”我说。
“这我很快就知道，”他说，“现在你离开吧。”
我从抽水马桶座圈上起来，拉上裤子。威尔伯福斯退下他的裤子坐下来。“很好，”他说，“的确很好。”他像个品酒师品尝陈年红酒一样。“我要把你列入我的名单。”他加上一句。
我站在那里扣上裤子纽扣，不明白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些小听差是冷屁股，”他说，“有些小听差是热屁股，我只要热屁股听差热我的马桶座圈，我不会忘掉你的。”
他没有忘掉我。从此以后，整个冬天，我成了威尔伯福斯喜欢的马桶座圈温暖人。我总是在我那件燕尾服口袋里放一本平装书，以便打发温暖马桶座圈的悠长时间。我在雷普顿学校的第一个冬天，坐在博者的马桶上，读完了《狄更斯全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