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讲汉字中的文化,理应讨论一下“文化”。不过,“文化”实在过于博大,可以说,这本书中的每一句话其实都可以归入“文化”。我们还是不离本旨,从汉字的角度说说“文”与“化”二字吧。
“文”的小篆字形作 。《说文》:“文,错画也。象交文。”是说“文”的本义是交错的线条。不过,从甲骨文字形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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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的字形表示的应该是人身上的花纹、图案,所以,“文”字的本义应是文身,后引申为花纹。
“文”的本义,在今天仍然使用,只是左边添加了“糸”旁,造了个新字“纹”。古时东南沿海居民有独特的装扮,中原人称之为“断发文身”(或者“被发文身”)。《左传》里说:“大伯端委以治周礼,仲雍嗣之,断发文身,裸以为饰,岂礼也哉?有由然也。”这里说的大伯是吴国的创始君,仲雍是其弟,他们是周王古公亶父的长子和次子,也就是周文王的两个伯父。因为古公亶父偏爱小儿子,也就是文王的父亲季历,还预料到孙子文王会是圣主,很想传位给季历。大伯和仲雍见状不妙,就主动让位,出逃至东南蛮荒之地,建立了吴国。吴国是周人所建,大伯也遵守周礼,可仲雍嗣位之后,却改从当地习俗,“断发文身,裸以为饰”,就不符合周礼了。为什么周礼那么文明高尚,却敌不过当地的习俗呢?这是有原因的(“有由然也”)。范宁在《穀梁传》的注中说:“文身,刻画其身以为文也。必自残毁者,以辟蛟龙之害。”原来这是海边生活的民众为了适应其身处的恶劣环境所必需的装扮,而不像今天的“文身”那样,是为了美观和别出心裁。
纹路交错,既可能是条理清晰的,赏心悦目的;也可能是杂乱无章,令人心烦意乱的。先人给杂乱无章的一面造了另一个字来表达,这个字与“纹”相似,只是“糸”旁写在下面,就是“紊乱”的“紊”字了。通过构件之间位置的变换来表达不同的意义,也体现了汉字造字用字的奇妙之处。
赏心悦目的意义还继续由“文”来承担,就是“文采”“文饰”的“文”了。而“文饰”过的,往往与其内在本质就有了或多或少的出入,于是“文”与“质”就形成了对立。《论语》中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就是说一个人若质朴胜过文采,就显得粗野;文采胜过质朴,就显得虚浮。文采和质朴兼备,然后才能成为君子。“文”“质”分离,“文”就可能走向事实的反面,成为一种掩饰,我们熟悉的成语“文过饰非”,说的就是这个了。
“文”的图案若有章可循,有理可讲,就与“理”的意义相通了。我们常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这里面“文”和“理”就是同义的对应。《礼记·乐记》中说:“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成文谓之音”的“文”,指的就是章法、韵律了,声音只有有了章法才能叫作“音乐”,才能传达出内心的情意。“天文”是天的章法和规律,“水文”是水的章法和规律,“人文”就是人的章法和规律了。所以《周易》里说:“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文”字能具有崇高的地位和意义,最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它成了“文字”之“文”。“文”能表示文字来自于它“错画”的含义,文字正是通过交错的线条来记录语言,表达意义的。“文”有了文字的意义,就有了不一般的地位,因为文字代表着知识和学问,代表着更多的资源和更广阔的空间。而由文字的意义引出的诸多意义,比如“文学”“文人”之类,则不可尽言。不过,这也都是我们所熟知而容易理解的了。
比起“文”来,“化”字则要简单得多。《说文》:“化,教行也。从‘匕’(音huà),从‘人’。‘匕’亦声。”解释“化”为教化,即使人变化。其实“化”的本义应该就是它所从的“匕”字之义。“匕”字,《说文》的解释是:“变也。从到人。”“到人”的意思就是颠倒的“人”字,我们看小篆字形会看得清楚些。“人”作 ,“匕”作
,把人的字形先逆时针旋转90度,再垂直翻转,就是“匕”字了,确实颠倒得比较剧烈。
“化”的本义是变化,而这种变化,更强调由内而外的本质上的变化。今天的新词语“化学”,就体现了这一点。而医学所说的“消化”,也是物质的转化;道家讲“羽化”,就是脱离人体而升仙了。由此,人死了也称作“化”,陶渊明《读山海经》诗中说“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就是死的意思了,这样的死听起来倒是颇有诗意的。
“化”由变化义发展出使人变化的意义,也就是“化育”“教化”的“化”了,这也成了“化”字在古代最常用的意义,“文化”中的“化”也是此义。中国传统政治讲究教化,如前文所引《周易》:“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诗教中说诗有“六义”,其一曰“风”(指《诗经》中的一种民谣诗体)。关于“风”的作用,《毛诗序》中说:“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就是说在上的统治者可以通过风谣教化、改变在下的民众,而在下的民众也可以通过风谣讽刺、规劝在上的统治者。虽然都可以使用“风”,但从这句话,也可以看出在上者与在下者不同的地位和影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