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我们是有感情的动物,我们会留恋、纪念逝者,我们会爱,也会因为感情的挫伤而无法自拔。信仰正是我们应对现实的一种方法。与生存法则周旋,让自己存在下去,成为人性的承载者,就是对神的终极敬畏。
《少年Pi的奇幻漂流》的开篇有这样一句话:“这个故事可以让你相信上帝。”
什么样的故事,可以让人相信上帝呢?这个故事的神性体现在什么地方呢?
《少年Pi的奇幻漂流》是加拿大作家扬・马特尔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曾经获得2002年度布克奖及其他众多奖项。不过,让少年这个名字家喻户晓的,是把《少年的奇幻漂流》改编成电影的著名导演李安。这部同名改编电影上映于2012年,不仅为李安赢得了继《断背山》后的第二个奥斯卡最佳导演奖,也成了李安所有电影作品中票房最高的一部影片。这部投资1.2亿美元的3D电影,最终获得了超过6亿美元的全球票房,被《时代周刊》评为年度十佳影片之一。
作为一部被打上“奇幻/冒险”标签的商业电影,少年Pi的故事似乎很符合好莱坞的套路:一个男孩遭遇海难后独自漂流,救生艇上还有一只随时可能夺他性命的猛兽,最终他凭借自己坚强的毅力和求生欲,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当然,对李安这个文艺大叔来说,马特尔的故事打动他的地方,绝对不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套路,他在原著中看到了更深层次的面向:一个关于人在绝境中寻求生存和救赎的心灵史,一个关于信仰何以成为人类精神必需品的哲学故事。这同样是马特尔这本小说最重要的内核。
无论是李安的电影,还是马特尔的小说,都很好地找到了商业和艺术之间的平衡点。《少年Pi的奇幻漂流》是李安电影题材中最特别的一部作品,不仅收获了漂亮的票房成绩,也赢得了全球观众的口碑。而对原著作者马特尔来说,少年Pi的故事畅销全球,不仅给他带来了丰厚的物质回报,也为他赢得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学奖项:布克奖。这个奖被认为是当代英语小说界的最高奖项,也是世界文坛上影响最大的文学奖之一。
英国是一个文学大国,产生了一大批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作家。但是英国人有一个倾向,就是他们很推崇所谓的严肃文学。英国人设立的布克奖有一个硬性条件:这个奖项只颁给英国、爱尔兰以及英联邦国家的作者,包括加拿大、新西兰、澳大利亚等国,但唯独美国作家不能参与。为什么呢?就是为了抵制以美国为代表的,一种将文学娱乐化、庸俗化的倾向。
英国人这个做法虽然看起来很“傲娇”,但实际上他们对文学很有包容性。布克奖一个很重要的精神,就是鼓励无边界创作,推崇创新。这使得许多思想自由、文体新颖的作品纷纷出现,形成了一种百花齐放的文坛格局。还有一点,就是虽然英国人推崇严肃文学,但他们并不反对商业。相反,这个奖项非常强调商业和文化效益的双赢,致力于推动文学的商业化,充分开发每一部作品的市场潜力。
《少年Pi的奇幻漂流》这部小说从一位不得志的作家的视角开始,这位加拿大作家遇到了创作瓶颈,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于是他选择去印度散心,寻求一些新的创作灵感。来到印度后,作家在酒吧偶遇了一位老人。闲聊中,老人一听这个来自加拿大的老外是个作家,就兴奋地告诉他,自己认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叫帕特尔,你一定要去见见他,这个帕特尔的故事“能让你相信上帝”。作家于是找到了这个叫帕特尔的中年人,他就是故事的主人公少年Pi。
来到帕特尔家里,作家掏出笔记本,开始认真聆听帕特尔的故事,小说进入帕特尔第一人称视角。帕特尔出生于印度,Pi(π)这个名字是他给自己起的外号。的父亲是个动物园园长,作为园长的儿子,Pi的童年是丰富多彩的,动物园就是他家的后花园,在那里的经历给他留下了最美好的童年回忆。
他也是个充满好奇心的小孩,不仅对动物园里各种各样的动物充满浓厚的兴趣,而且还主动探索着动物园之外的世界。除了各种各样的科学知识和动物他最感兴趣的东西就是宗教。
他对宗教的兴趣不仅仅停留在观察和学习的层面,还亲自投入其中,照猫画虎地模仿着每个宗教的礼拜仪式。
在这个过程中,Pi竟然形成了一套奇特的、包罗万象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他不仅能理解进化论的科学观点,还接受了印度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这三种在外人看来完全不同的宗教理念。这让他的父母和老师大吃一惊,也让那些给他传教的神父感到难以接受。
正当Pi沉浸在自己对现实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双重探索中乐此不疲,父亲却忽然决定卖掉动物园,带着全家人移民加拿大,开始新的生活,原因是印度动荡的政治让父亲的生意难以正常进行下去了。于是一家人在1977年的夏天,带着一批将要出售到北美的动物,踏上了远赴加拿大的一艘日本货船,与自己的家乡告别,远渡太平洋。
这次旅程,是少年Pi人生中最奇幻的一次经历,也是一场噩梦。进入太平洋后的第四天,轮船遭遇了一场暴风雨,船沉了。慌乱之中,Pi被船员扔到了一艘救生艇上。风暴过后,Pi恢复了意识,这时他才发现,这场海难中似乎只有他一人生还,但在救生艇上除了他,还有四只动物:一条斑点鬣狗、一头受伤的斑马、一只红毛猩猩,以及一头成年孟加拉虎。
故事接下来的部分,是一场艰辛且残酷的生存斗争。鬣狗先是咬死并吃掉了受伤的斑马,后来又和红毛猩猩发生了冲突并杀死了猩猩。接着鬣狗又被一直没有露面,藏在船身底下的孟加拉虎咬死了。至此,只剩下月以及那个叫作“理查德·帕克”的孟加拉虎生存了下来。为了让这头凶猛动物不杀死自己,同时也为了让自己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生存下去,Pi用尽了所有可能的方法和手段,和这头凶猛的野兽斗智斗勇,最终彼此找到了一种共生共存的相处方式。
漂流中,当Pi即将弹尽粮绝,几乎无法生存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了一座绿色的浮岛,浮岛上空无一人,但有大量可以食用的海藻和淡水,还有成千上万只海狸生活在此。Pi和理查德・帕克登上小岛吃饱喝足后,本打算在这里休养生息等待救援,但Pi却意外地发现这个岛竟然是一座以人和动物为给养的“食人岛”,惊恐万分的马上带着理查德·帕克匆匆离开了这座小岛。
终于,在这场海难发生后的第二百二十七天,少年Pi和理查德·帕克漂流到了墨西哥海岸上,他们竟然都难以置信地活了下来,理查德·帕克消失在了海边的森林里,而Pi昏迷了过去,最终被当地人发现,并带到了附近的医院进行救治。
不久后,两名日本交通部门的官员为了调查货轮沉船事故,专程来到墨西哥,探望还在卧床休息的少年Pi。他们告诉他是这场不幸的事故中唯一的幸存者,而他们此次前来最想知道的事情就是沉船的原因,以及他究竟是如何生存下来的。他们打开录音机,把自己的经历详细地告诉了他们。
但两个日本人却很难相信他的故事,不断追问这个故事的真假,于是Pi又告诉了他们另一个版本的故事:这个故事中没有动物,救生艇上一共有四名人类幸存者,包括轮船的厨师、一名受伤的船员、Pi的母亲以及Pi自己。这是一个更惨烈,更血腥的故事:迫于生存,厨师先切掉了受伤船员的腿当作鱼饵,接着又杀害船员和Pi的母亲来作为食物。最后Pi杀死了厨师并吃了他,然后独自一人凭借顽强的毅力生存到了Pi直至被人救起。
调查员发现了这两个版本的故事之间的联系:鬣狗是厨师,受伤的斑马是船员,猩猩是Pi的母亲,而老虎就是Pi本人。但是,由于无法知道货船沉没的原因,也没法证明Pi所说的两个故事的真实性,两名日本调查员最终放弃了对这起事件的调查。小说的最后,Pi问他们,既然这两个故事在你们看来没有什么不同,而且也没法证明事情的真相,那么你们更喜欢哪个故事?两人回答,他们觉得动物版本的故事更好。Pi说:“谢谢。和上帝的意见一致。”
作者马特尔用四年时间,为我们呈现了一个真实、残酷、魔幻的梦境。导演李安将这个梦境拍摄成了一部震撼人心的3D电影。而这部小说,则是作者用文学的方式创造的原始梦境,是他自己的梦,也是一个能在其他人心灵深处引发强烈共情的梦。
在这个梦中,有三个重要场景。
第一个场景的关键词是“动物园”。马特尔是一个非常善于用动物形象来承载他文学表达的作者。他曾在一次采访中提及:“动物是一种非常丰富的文学工具,尤其是野生动物,往往是极佳的隐喻,我以谈论动物的方式,为我们自己、为人类写作。”
在我们的童年印象中,动物都以一种相对单纯的形象存在着:懒惰的小猪、狡猾的狐狸、凶猛的狮子、聪明的乌鸦等这些性格标签,都是人们出于某种特定的目的,投射在这些动物身上的主观臆想。但这些都不是真相,我们用加了滤镜的眼光去看待动物,实际上并不能让我们更好地了解它们的本质。
在少年Pi的故事中,马特尔则打破了对动物的那种老套的表现方式。在少年Pi看来,动物是自由的、优美的,是自然的伟大造物,是为我们这个星球增添了无限光彩的生命形式,动物园对他来说是宛如人间天堂般的存在。但父亲告诉他,动物的本性是截然不同的,野生环境中的动物生活在一个“有很多恐惧却只有很少的食物,需要不断保卫地盘,只能永远忍受寄生虫的环境中”。动物是保守的,残酷的。
马特尔以一种如同动物学家般冷峻而客观的态度,为我们呈现了动物的真实面貌,告诉我们这些美丽的生灵并非我们的童年美梦,如果相处不慎,它们就会变成噩梦。有国内媒体曾这样评价马特尔,认为他小说的魅力“在于他尽可能地融合各种界限,包括动物与人类社会的界限,原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界限,以及不同文化的异质”。
虽然人类学会了用经验去驯化动物,用科学的方式增进了对它们的了解,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们人类自己也是动物,在人类社会这个大“动物园”里,我们貌似并没有学会很好地处理不同文化、不同背景、不同国家之间的复杂关系。
在面对这个困惑的时候,我们故事的主人公少年Pi发现了宗教,他把自己投身到各种宗教信仰之间,去发现,去模仿,去体验。关于宗教和信仰的这个话题,我们暂且放到最后一个部分再来详细说。因为当第一个梦境里的故事推进到这里时,很快被第二个场景打断了。
第二个场景的关键词是“太平洋”。上一部分是关于人和动物的故事,在太平洋这个极端的环境中,则展开为一场更具张力的生存冒险。
在描写海难和少年Pi的生存斗争这一点上,小说中出现了大量细节,比如海难发生的具体时间和地点,救生艇的具体规格尺寸,主人公在救生艇上发现的救援物资,包括每一项物资的具体数量和使用方法等,还有在太平洋中遇到的各种海洋生物,以及少年在求生过程中不同阶段身体状况和心理变化的描写。作者在每一个地方都提供了极为丰富的细节,让读者充分感受到,主人公在漂流过程中所使用的每一个道具,所经历的每一个事件,以及身体上和心理上发生的每一次变化。
还记得那只孟加拉虎的名字吗?理查德·帕克。实际上,它来自一个历史事件中真实人物的名字。事件发生在1884年英国维多利亚时代,一艘名叫“木樨草”号的货船,启程从英格兰前往澳大利亚,航行途中遭暴风雨袭击发生了海难,四名船员逃到了一艘救生艇上,在大西洋上孤立无援。几天后,其中两名船员为了生存,杀死并食用了另一名船员。其余三人在海上漂流了二十四天之后,被一艘德国船只发现并救起。
回到英国后,这起事件引发了有关食人在内的一系列法律和伦理争议。英国政府以谋杀罪起诉了两名杀人的船员,他们被法院判处绞刑,但考虑到当时大部分民众对两人表现出的同情,同时基于人道主义立场,英国女王特赦了两人,将死刑改为监禁半年。
但自此之后,英国建立了一条法律论述:紧急避难并不能将谋杀行径合理化。也就是说,即使在客观环境危及自身性命的情况下,一个人也不应该为了生存而谋杀他人。这起事件成为了英美法系中的一件经典的案例,而在这个真实的历史案件中,那名被杀死的船员,名字就叫作理查德·帕克,他死亡时的年龄是十七岁,正好与小说中少年Pi遭遇海难的年纪一样。这种情节安排无疑不是巧合,而是马特尔有意为之的。
也许一些人在看完了少年的小说或电影之后,会出于各种原因,认为所讲述的第一个版本(有动物和食人岛的故事)虽然夸张,但也有可能是真的。
我的看法是,第一个故事肯定是假的,第二个故事才是真的。在漂流故事的后半段,少年Pi在太平洋中登上了那座绿色浮岛,靠它拯救了自己和理查德·帕克已经奄奄一息的生命,这一处情节安排正是整部小说中最“魔幻”的部分。当Pi发现这座给他们提供了食物和淡水的浮岛,是一座汲取其他动物生命的“食人岛”时,一切就一目了然了。
这个想象中的岛屿,正是Pi内心深处痛苦不堪的道德象征——他必须用他人的生命,来换得自己的生命。而为了激发出自己的生存本能,激发出人类内心深处最原始的兽性,Pi不得不将自己分裂成理查德.帕克:一个陆地食物链顶端的猛兽,一个茹毛饮血而不需要任何理由和道德困惑的动物。
当海难发生后,当少年Pi孤立无助,独自一人面临生存危机时,作者给Pi安插了这样一段心理描写:
有些人只是顺从地叹一口气,便对生命绝望了。另一些人斗争了一会儿,然后便失去了希望。还有一些人——我便是其中一个——却从不放弃。我们不断地斗争、斗争、斗争……我们一直斗争到底。这不是勇气的问题。这是与生俱来的,不愿放弃的能力。也许这只是一种渴望生命的愚蠢。
但是,如果没有理查德·帕克,如果没有来自人内心深处出于动物本能的、对生命不愿放弃的渴望,Pi就活不下去。往大一点说,人类作为一个物种,也就无法继续存在下去了。所以,当Pi最终获救的时候,他说:
理查德·帕克,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的命。现在到你要去的地方去吧。这大半辈子你已经了解了什么是动物园里有限的自由,现在你将会了解什么是丛林里有限的自由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在我心里。
小说最后一个场景的关键词是“真相”,也是小说最精彩,最引人深思的一个部分。Pi最后告诉日本调查员的“真相”有两个,调查员认为“有动物的故事更好”,Pi说“和上帝的意见一致”。
这是整部作品最重要的一段对话和细节,也带出了有关宗教的话题。有一种观点认为,少年Pi是一个关于信仰如何拯救人类于困境之中的故事,这个说法没错;但如果我们认为他最终得救,是因为对印度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坚定不移的信仰,这些宗教的神大发慈悲,合力拯救了这个虔诚的少年,那么我又认为这个观点是有问题的。
Pi最后感谢的是理查德·帕克,也就是他自己。是他自己强大的、残酷的,甚至可谓不择手段的生存本能拯救了他,而绝非上帝。但最大的疑问是,宗教信仰对?Pi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为什么第一个故事才是“和上帝的意见一致“的故事呢?
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来回答另一个问题,作者为什么要将主人公命名为“Pi(π)”?在我看来,这个名字是小说中最重要,同时也最容易被人忽略的意象。我们都知道π是个无理数,作者马特尔使用Pi这个名字,并不是为了说明它代表着人类对科学理性的不懈追求;正相反,他要用这个意象来说明科学和人类理性代替不了的东西,也就是“信仰”的必要性。
为什么这么说?我们可以将π这个无限不循环的数字,理解为人类的内心。借用台湾电影《大佛普拉斯》里的一句台词:“现在已经是太空时代了,人类可以搭乘太空船到达月球,但却没办法看穿每个人心里的宇宙。”
信仰的必要性在于——如果我们从一种比较功利的角度来看的话——它是人类发明出来的,一种应对变化无常的命运的生存手段。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我们是有感情的动物而非人工智能,是因为我们不仅仅懂科学,能做复杂的运算,更重要的是我们会创造看似“无用”的艺术,我们会留恋、纪念那些死去的人,我们会爱,也会因为感情的挫伤而无法自拔。信仰,正是我们应对现实的一种方法。
人类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动物,“无限不循环”的少年Pi所经历的残酷的真实世界,以及他创造出的瑰丽的奇幻世界,这两者都是生活的真相。但第一种真相太过狰狞了,在这种版本中,我们在野生环境中像动物一样,一切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结果;为了保护自己,我们必须创造出另一种“真相”来激励自己,从而更好地生活下去。
两个故事对照之下,关系一目了然。第一个故事里有凶残的猛兽,却充满生存下去的希望。动物是人类精神的投射,帕特尔动用与老虎、斑马有关的知识来塑造这些动物,为的是伪装、回避可怖的事实,给最绝望的部分打上马赛克,只这一点,就是人性的,甚至是神性的,这个故事里有“人”。第二个故事里只有人,没有动物,却可怖至极,呈现的是人在极端环境下被激发出的动物性,这个故事里没有“人”,更没有“人”的注视,把这样的故事讲出来是残忍的。
那么,那只老虎到底是谁呢?它显然不是厨子的化身,因为厨子并不是最后的幸存者。那只老虎是主角帕特尔心中所有复杂的情感,绝望、希望、残忍、善良、罪恶感、求生欲的总和,在非常态的情况下被激活,和帕特尔对峙、激励、互相驯养,甚至成为他的伙伴,解决他的孤独感,一旦生活又一次走上轨道,它就悄悄消失。
它并非凭空产生,而是帕特尔过去经历和思想的凝结体,这才是小说第一部分,那些与动物、宗教有关的篇章存在的意义,它在说明这只老虎的来历,说明了即便在绝境中,帕特尔依然是用自己过去的知识塑造它。
两个故事里,人性和动物性在互相照镜子,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就像帕特尔的父亲设在动物园里的那个小把戏——“最危险的动物”标牌后面,是一面镜子。
而我们得选择那些有“人”的故事,给故事投以“人”的注视,这是《少年Pi的奇幻漂流》开篇那句话的来历:“这个故事可以让你相信上帝。”人若在,神就在。真正体现出人的信念和勇气的,不是故事里那些人的所作所为,而是听故事的人对故事的选择。
这部小说让我想起科马克·麦卡锡于2006年9月出版的第十部小说《路》,讲述的是核战争之后一对幸存的父子的长途跋涉,这部小说被视为他最精彩的作品,后来获得普利策小说奖,还被奥普拉选为“奥普拉读书俱乐部”的推荐图书。《路》探讨的是人和神的关系,人的路走到了尽头,神的路在何方?科马克·麦卡锡给出了技术性的希望:活下去,随身携带着火种和神,等待神的重新降临、转移和交接:“她说上帝的呼吸就是他爸爸的呼吸,虽然上帝的呼吸会从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直至天荒地老。”我们随身携带着神,不问,不说,只是像《路》中的人那样,面无表情地走下去。
人之不存,神将焉附?与生存法则周旋,让自己存在下去,成为人性的承载者,就是对神的终极敬畏。这是《少年Pi的奇幻漂流》中被作者当作核心章节的第21章里,“存在”“最终目的”“爱的认识”所宣示的意义。
在故事的开始,也是故事的最后,帕特尔重返人的世界,长大成人,建立家庭,抚育儿女,存在还在延续,“这个故事有个幸福的结局”。
在接受国内媒体的采访时,马特尔曾说过这样一段话:
艺术冲动始于艺术家对世界的不适感……创作艺术——无论是小说、油画还是音乐——就是从虚无中创造事物,从无意义中创造意义。你会觉得那就像年轻的上帝在创造生命。……想象力是人类独有的特征。它允许我们站在新的位置去观察不同的世界。这也是改变事情的唯一方法。任何改变——科学的、社会的,以及政治上的——首先发生的都是想象力的飞跃。
说到这里,我想我们可以对前面提出的疑问做出解答了:为什么第一个故事才是“和上帝的意见一致”的故事呢?因为Pi虽然依靠理查德·帕克得以生存,但如果他要继续生活——要克服那些痛苦不堪的回忆;要从残破的历史废墟中爬出来;不再沉浸于过去犯下的罪责中无法自拔;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确立生活的目标——就只能依靠信仰。
因为,人性就是神的作品。人性,不管是怎样的人性,其实就是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