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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骗子的故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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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走出白云机场,路边有一个烟灰桶,我在那边抽烟。

我在抽烟的时候,有个穿着一身很不合身的西装的小个子,过来用闽南语跟我说,你是台湾来的?我不太会讲闽南语,所以我通常用一种方式鬼混过去,我会开启村上春树模式,就是微笑,很有礼貌地用闽南语说,啊丢啊丢。闽南语“啊丢”就是普通话“是”的意思,是,您说得是。不论对方在讲什么,我都“啊丢啊丢”。有时用这种方式坐出租车,后来下车的时候,出租车司机甚至还不收我的车资。

岔开一句题外话,我后来在香港搭出租车,他们讲广东话,我也不会讲广东话,然后我也本能地说“丢丢丢”,就乱说的啦,结果我差点被打。

反正我当时就进入到一种村上春树模式,我还帮他点烟,我们一起抽烟。然后他用闽南语在跟我讲,我糊弄地回应他。这时候旁边还有一些乞丐,一个乞丐老奶奶过来说,好心的大爷给点钱。我口袋里有一张五十块的人民币,我也没用了,我就把五十块给了这个老奶奶。

这家伙还用闽南语跟我说,你不要给他们,他们是假的,是骗人的。但是我已经给了。给了以后他还在那边说,好命哦,遇到了大老板,人好,算你今天赚了好运。我心里就对这个家伙很不喜欢。接着他还用闽南语和我说话,当他讲到一件事的时候,我立刻就知道他不是台湾人,可能福建那里的人会讲闽南语,他的闽南语跟真正台湾人讲的闽南语比起来,听上去比较硬。

我是怎么判定的?他当时告诉我的那件事情,刚好是前一年发生的,这样我就可以抓到一个时间坐标。那年台湾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情,花莲苏花公路发生了重大塌方,有一辆载满了大陆旅客的游览车掉了下去,许多旅客罹难。他用闽南语跟我说,你知道吧,我一个朋友就是工程队的,他们去修复塌方的苏花公路,在挖掘的时候竟然挖出了一尊千年古佛。

我突然心里村上春树按钮就“咔嚓”一声,按下去了,我表面上还是在抽烟,很有礼貌地笑着说“丢”,但我心里就想说,当我白痴啊你诈骗我。

我现在在大陆出书了,来大陆都是到几个大城市,但是我在四十岁以前,三十多岁的时候,我很爱来大陆背包旅行,都是去一些二线城市。几乎在大陆每一次漫长的旅途中,都会有人来告诉我说,他有个哥们儿是工程队的,去挖水库、挖学校,挖出了一尊千年古佛,可是那个家伙是个笨蛋,不识货,我们可以骗他,看看你有没有朋友懂古董的,你要不要收?

我心里就想说,根本不可能,一千年前佛教还没有传到台湾好吗?在花莲尤其花东那里都是台湾少数民族,如果你说挖出一个少数民族的百步蛇图腾的陶瓮,我还相信你,你在花莲挖出一尊千年古佛,是外星人去埋的吗?我心里立刻就想“F×××”,然后我把烟熄了,但脸上还是挂着村上春树式礼貌的微笑。我笑着说,噢,我真的不认识,然后我就走进机场,进行通海关的检查。

但当时我心里却一直有个执念,一直有个想法是:这家伙我以前见过。但是不可能,怎么会在白云机场外的烟灰桶旁边放一个我以前见过的诈骗犯?

我给台湾一家媒体写了很长时间的专栏,每个礼拜要交两千字,写一个故事,所以坐在咖啡屋写稿时,我已经练习了一种摄影机式的训练,就是在这个空间里,我如果开启了脑袋里的摄影机,在这个空间里搜寻一番,把周围的细节记下来以后,如果这个人我真的觉得我以前见过,那我一定是见过,我敢讲这样的话。

但是,我就是想不起来这个人我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状态下见过的。接着我到了登机口,就遇到开头讲的那两个年轻的男孩女孩,他们看到我很开心,因为飞机就要起飞了,他们怕把我弄丢了,我们碰到就很开心,上了飞机。

正当飞机起飞的时候,突然,我脑袋里那个开关“啪”响了一下,我想起来这个家伙了。

我经常在咖啡屋写稿,台湾十年前还没有禁烟令,夏天室内可以抽烟。但很快,台湾实行禁烟令,好像全世界都开始这样,咖啡屋室内就不能抽烟了。

所以我那时候发现台湾有个二二八公园,以前是叫台北新公园,这个公园就是白先勇先生在《孽子》里写到的,当时台北的一个同志约会的热门地点。从二二八公园的侧门出来大概一百米的地方是一个老区,一个被遗忘的地方,半世纪以前这里是非常繁华的,可是现在,街旁边都是一些旧洋房,二楼的玻璃都破了,很脏很烂,很像海底的一个岩礁区,时光的旧物残骸堆在这里。

这个老区里有一家一家很老的都是老人的理发店,很老的都是老人的西药房,很老的都是老人的按摩院,但是旁边这一侧有一栋新盖的大楼,一楼有一家类似星巴克的咖啡厅。这家咖啡厅有一个户外咖啡区是可以抽烟的,不过在法规上其实是违规的,因为它是在推门进来后一小块区域,所以在七八月的夏天这里没有那么热。

我发现这个地方太棒了,我就每天到这个地方去。只有四张小圆桌,每张小圆桌旁边放着四张藤编的靠背椅。所以我都要去抢那个座位,因为这个老区有些很怪的老头会去抢那些位置,我好不容易抢到以后,我周边坐的这些老头和我在不同的桌,可是跟我胳膊贴胳膊靠得很近,他们讲话都很大声,然后他们一定很讨厌我,觉得这个小肥仔抢了他们的好位置。

他们这里头我觉得很多好像是老国民党、老外省人退休的将军、将领。我不晓得他们具体的背景。他们有的会坐着电动轮椅车,围在我旁边,我好像是鲁滨孙,在一个小岛上,周围被好多只鲨鱼围着。他们讲的话全是屁话,比如说,他在中南海有人,两岸现在的局面是怎样怎样,股票哪一只进去一定涨等等,就讲一大堆内部机密。有的老头明明很老了,可是还穿着短裤,能看出身体练得很好,头发染成金色的,很时髦。

我突然想起来了,在这一堆外省老伯伯中,其中有一个瘦削的中年人,就是我在白云机场遇到的那个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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