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的故事其实主要是讲关于骗子的故事,下面这个故事发生在几年前,在广州。那个时候广州方所书店刚开业,找一些大陆和港台的作家去开幕,我只是一个小咖,不过我也有一场活动。那天我去了方所书店的开幕演讲,然后第二天一早他们派了一辆九人坐的小巴到我住的酒店,载我到广州白云机场,送我回台湾。
我想讲的就是,他们来送我的时候,除了我以外,还有两个大概是老板娘的亲信,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都三十岁左右,这个帅哥瘦瘦的,有点像日本的摇滚歌手,留着小胡子,很有型,他是一个摄影师,提了很多器材。这个女生大概也是老板娘以前很得力的助手。他们大概因为开幕来帮老板娘把场子布置起来。
我们坐在小巴上,我是一个大叔了,我就坐最后一排。他们俩好像是老同事,很多年没碰面,在一起嘁嘁喳喳,讲谁谁最近怎么样,谁谁后来怎么样,谁状态怎么样,不过他们很有礼貌。
我在大陆讲这个故事时,大陆的年轻人一听就会莞尔一笑,知道我讲的那种感觉,就是他们两个有一种非常村上春树的感觉。大陆的年轻人遇到台湾的年轻人时会有这种感觉,觉得对方好有礼貌,好单纯,可是有一种说不出的疏离感,礼貌的背后,好像他转过身之后,就会有一种淡漠或是无情,这种很村上春树的感觉。
他们俩讲话的过程中,突然会转过头来招呼我说,以军老师,你有什么需要吗?我就说你们不用理我,我是大叔,你们不要理我。但是他们还是这样,弄得我特别地不自在,因为对方的良善和有礼貌。
后来到了白云机场,我们去check in,就是换登机牌,然后挂很多硬壳牌子,我猜都是摄影器材要托运。办完这些,接着我们要入海关,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我们三个人这样子一路过海关检查,至少要半个小时,我们三个内在的灵魂都太细致了,感觉太灵敏了,我觉得这样在一起会很累,我就跟他们说你们俩先进去,我去外头抽根烟,他们也很开心地答应了。所以我就穿过白云机场那个很大的机场大厅,去外头抽烟。我口袋还有一些零钱,我穿过去的时候,那里有一个自动贩卖机,我就去买瓶可乐。
我对着贩卖机正在投币的时候,背后有一个老人,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对我说话。他说,这位先生,我一路从九华山下来,我这一生没见过有人的面相像您这么好。
我当时心里想,如果我在香港,我就是“丢”,我心里就竖中指想说,诈骗!谁会觉得我相貌好?我的脸侧转过来大概45度,我发觉他是一个出家人,是一个和尚。他还在继续讲,这位先生您这个相貌真是好,我看到您这个相貌心里真是欢喜。
接着我就把从贩卖机掉下来的可乐拿起来,转过头来,我看到他的脸的那一刻,我惊呆了。这个老和尚的脸跟我已经去世的父亲的相似度,以现在网络用语习惯来说,是99.9999999%,无限趋近地相似,尤其他那张微笑着的脸,特别像我父亲。那时候父亲已经去世十多年了。
我父亲研究孔孟哲学,讲究儒家传统,非常老派、严肃,而且身材高大,我整个高中时期学流氓混流氓,父亲非常愤怒,会叫我跪在骆家祖先牌位前面,拿木头刀打我。说我们骆家没有你这种子孙,你不配当我们骆家的子孙。我的印象中,他跟我之间的身体接触,只有在他揍我的时候。我也一直让他非常失望。后来我念大学的时候对他说,我要写小说,父亲也是很痛苦,会觉得你疯了吧,你会饿死。我好像一直在做一些让我父亲觉得很失望的事,或是他很恐惧这个儿子会毁掉他对于家族良善与美德的传递的想象。
一直到我大概三十岁出了书,得了一些文学奖,父亲也到了晚年,他看到我就特别开心。我家三兄妹又只有我结了婚,每次我带着我的小孩回永和,父亲那时候已经中风瘫痪在床,他看到我,脸上就会露出笑容,那是老父亲看到小儿子的喜欢的笑。
但是,在我父亲已经过世几乎十五年后,我竟然在广州白云机场看到这个诈骗的老和尚,他脸上的那种笑是装不来的,那是无法用3D打印、扫描图档去无限复制的,他脸上那种笑就是我父亲的笑。
所以这老和尚一直看着我说,我没见过一个人相貌像你这么好的时候,其实这个老和尚还是在诈骗,对不对?但他不知道我内心已经认定了说,你是我父亲。好,你要骗我什么,OK。
这个老和尚从口袋里颤颤巍巍拿出一个金箔片,他说,这是我从九华山求来的地藏王菩萨的像,一个金牌。我都知道这是诈骗。他说,这金牌,送给你结个缘,我太喜欢您了。
我心里就想说,那谁叫你是我父亲。我不是到处认父亲的人。他不知道,我心里已经认定他是我父亲了,所以OK,你要骗多少钱。我就说,那多少钱。他说,不用钱不用钱。我想怎么可以不要钱。
他说,不用钱,真的不用钱。然后他又说,你是台湾来的吧,我没见过台币,不然你给我一张台币,给我做纪念。这是诈骗对不对?我当时身上的台币只有一张一百块的,就是票值差不多是人民币二十块的一张红色的台币。我就给了他,他非常开心。所以这不是诈骗,他非常开心,把台币收到口袋。他说,您这个相貌真是太好了,我今天看到您实在太开心了。
其实那时我内心有一种非常难以言喻的感觉。这个故事我讲过很多次,我现在讲起来的时候,我整个后背还是会起鸡皮疙瘩。
我在香港浸会大学当驻校作家的时候,我有一个助理,是个特别好的女孩,她的先生也是香港人,人也特别好,但是不太会讲普通话。他们还带我去维多利亚港旁边的酒吧喝啤酒、抽烟。她先生跟我抽烟,可是他因为很腼腆,不会讲普通话,所以我们之间不太能沟通,就在外面一起抽烟。
可是有一次,我收到这女孩写给我的信说,她先生因为忧郁症上吊自杀了,她跟她的老板请假,从大学赶紧赶回去,也叫了消防队。可是赶到家的时候,她先生已经断气了,救不回来。
她当然非常悲伤,一直过了好多年都走不出来。
他们是基督徒,当时他的葬礼在香港举办,他们说,骆大哥你可不可以写一首诗,他们在葬礼上朗读给这个男生听。
我那首诗大意是说,我们以为这些人死了,我们会惊恐,我们会恐惧。但其实也许他们只是在我们不知道的城市继续旅行、流浪,他们可能持续地,在一些越来越远的机场或码头,他们在等着行李盘的转盘,他们在等着check in、check out,你稍微不小心,注意到旁边的某个人,他背后的西装鼓鼓的,其实西装下面也许是一对翅膀。他们持续在流浪。
我那时候真的相信,这是我写去安慰香港的这个朋友、这个女孩,据说他们后来在葬礼上读这首诗,大家都哭得一塌糊涂。我当时是安慰他们,但是后来,在广州白云机场的那个上午,我突然也非常相信这是真的。
我们全家人在台湾火葬场亲眼看着我父亲的身体被推进烈焰中去,烧了半小时,推出来以后已经烧成骨灰。我们捡骨,他的脚骨、他的头盖骨、他的脊椎,把这些放在骨灰坛里面,还有些要压碎才放得进去。
但是我在白云机场的这个上午,我看到这个和尚对我笑,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突然会觉得,我父亲会不会其实真的就像我写的那首诗一样,所谓的死亡,其实是他持续地在这个世界不同的机场继续地旅行,继续地流浪,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旅行,慢慢地,他对现世的记忆会越来越透明,越来越淡薄,他慢慢忘记了这个现世,他终于变成了一个诈骗的和尚,然后流浪的途中,有一天他辗转到这个机场,还以一个诈骗和尚的身份,诈骗到的是他前世的儿子。
因为某种频率的波频的关系,他不记得我了,但是他看到我的时候,他就特别地喜欢,露出只有我记得的那个我老去的父亲看到我才会出现的那么喜欢、那么喜欢的笑脸,那样的父亲的笑,我的内心非常地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