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最后一站,我对她说,你看我们这次是不是二百五,就乱安排。如果是现在我绝对不敢做这种安排,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先飞南京,然后从南京到南昌,再从南昌跑到江西山里面的资溪,接着再回南昌搭飞机,然后到上海,再从上海到北京,真的很像在赶路、在逃亡那种感觉。
我们最后一站是香港。那时候我们非常疲惫,所以到了香港,飞机降落的时候,看到香港的万家灯火,就觉得香港真好。那时候我们本来安排好是到香港过圣诞夜,但其实我们身上已经没钱了。我太太那个时候真是年轻,美如春花。她行李箱带了够穿两个礼拜的、她最漂亮的衣服,就拿出来穿上,她穿一件长大衣,穿上高跟鞋,很漂亮。我太太是中文系的女孩,经常到台北“故宫”去看宋代的瓷器,特别迷恋汝窑、钧窑、官窑、哥窑这些瓷器。香港有一个景点,徐氏艺术馆,她一定要去参观。徐氏艺术馆的创办人叫徐展堂,他是香港非常重量级的收藏家。当时国民党带了大批国宝撤到台湾,汝窑在全世界可能不到七十件,像神品、神兽一样,是神物、神器。徐展堂手上有一些很好的钧窑、很好的唐三彩,所以对我太太这样的女孩来说,到了香港一定要抽一天时间,像朝圣一样去参观徐氏艺术馆。
所以我们到了香港以后,第二天早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我们都很高兴,打的到香港中国银行总部大楼。我们看旅游书上写,徐氏艺术馆就在香港中国银行总部里面。
那时候香港还没有回归,香港最高的大楼、地标性的大楼就是维多利亚港的中国银行大楼。这栋大楼是贝聿铭设计的,整个建筑物是一个玻璃帷幕,在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像一把银色的匕首插在维多利亚港上,非常美。
然而,我们到了才发觉旅游书是旧版的,徐氏艺术馆已经迁走了,迁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但是既然来了,香港中银大厦本身也是一个景点,这个景点是什么?就是现在台湾有很多中南部的游客,到台北就一定要去台北最高的101大楼,搭高速电梯到顶层看台北的全景。这个概念其实是从巴黎铁塔开始,大家喜欢跑到城市的顶端,鸟瞰整个城市。像罗兰·巴特说的,你站在巴黎铁塔的顶端,好像是你对巴黎这座城市的一种入主,是进入到城市的时光与历史之中的幻想。
我那时候年轻,我就跟我太太说,我们既然来了,就别白来。
我们看到有两台高速电梯,直达97楼顶楼的天空观景台,可是有很多人在那边排队,队伍很长。我就跟我太太说,我们别像这些傻瓜,我们去排队干吗,排完以后就半小时了。
我看那边大概有八台,还是十二台电梯,是给香港中国银行总部的员工搭乘的专梯。我们看到电梯是到96楼,我就说这里根本没有人排队,我们就搭到96楼,再走一层消防梯不就到97楼了。
我太太半信半疑地跟着我,我们就真的到96楼。从96楼电梯出来以后,想象港片里写字楼的走廊,天花板很矮,没有人,就是一个走廊,有一间一间的办公室。我们走到一扇很大的铁门前,一打开就是消防梯。我们走了一层楼上去,上去后不是观景台,很像一个空旷的工地,外围都是玻璃,工地上堆一些沙子和砖头,大概还在整修,但是视野很好,没有其他的闲杂人等。站在那里,真的可以看到维多利亚港,蓝色的维多利亚港,上面一艘一艘白白的小船,还有帆船,美不可言,像童话,像蜡笔画一样。
然后我顾盼自雄,点起烟来。跟我太太说,看着吧,这一辈子跟着我就没错,你看听我的就没错,我们不用像那些傻瓜还要去排队,我们这不是很聪明吗?又没有人吵我们,然后我就抽抽烟。
我们看完风景,回到刚刚推门进来的消防门,突然发觉门被锁住了,打不开。我们就在那边一直敲打那扇门,“救命啊!”但没有任何人理我们。我们只好从96楼再走一层,下到95楼,
又一直敲打消防门,还是没有人理我们,我们就到94楼、93楼、92楼,一直这样敲打消防门。
其实大概走到89楼、88楼的时候,我们心里就有数了。我们要从97楼的高空,走楼梯,一直走到一楼。
我们一路越走越快,我不太会倒数,就是90、89、88、87、86、85、84、83、82、81、80、79、78、77、76、75、74、73、72、71、70,反正就一直走。走到其中一层楼的时候,你会看到有一个双层玻璃,像防弹玻璃。我们可以看到里面像水族箱,看到里面有一些穿着白衬衫、穿着西装的大概是银行高阶的职员,我们拼命敲打玻璃,但是他们好像都听不到。
我觉得这个画面很有趣,我们在97楼两个人顺着楼梯间一直往下跑,快速跑动的时候,如果这时候有一个外星人从高空往下看,是不是很像看一只雷龙?香港中银大楼很像一只雷龙,可是雷龙的脊髓腔,就是我们两个人在跑的楼梯间,是一个从高空垂直下来的狭窄的空间。我们两个人像两片落叶,一直旋转,一直旋转往下,一直下坠,一直下坠。
我觉得我太太在那个时候,打心底决定要跟我离婚了。她好不容易打扮漂亮,穿高跟鞋,却不得不跟着我一路往下跑。
最糟糕的是大概跑到三十几楼的时候,我的坏毛病又犯了,我每次一紧张的时候就会想拉肚子,大肠躁郁症。我就跟我太太说,你慢慢走,我想拉肚子,我忍不住了。
但我还是跑在前面,因为她走得还是比我慢。我就发明一种办法,我抓着旁边的不锈钢铝扶手,每半层楼就“嘣嘣嘣”这样跳。跑到十几楼的时候,我都觉得我快忍不住了,我就朝着楼梯间的天井喊:我忍不住了,我要拉在楼梯间。但还好我最终忍住了,终于到了一楼,那种感觉难以言喻,两条腿好像打结的麻花一样,都软掉了。然后,我推开一楼的门,迎面的光扑过来的时候,我心里想,地面真美!我好想亲吻地面,站在地平面上的感觉真舒服。
但我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觉有十几个像香港警匪片里海豹特种部队的队员,他们都戴钢盔,穿防弹背心,全部拿冲锋枪,穿着军靴“啪啪啪”朝我跑过来,把我围起来,枪全部对着我。像电影里,你会觉得他们的枪是都有红外线瞄准的狙击枪,红色光点全部涂在脸上,一大堆光点在乱窜。我不会讲广东话,英文又特别烂,这群特种部队兵围着我,旁边有一个穿西装的小个子香港人,讲广东话,拿一个对讲机,非常愤怒,气急败坏。
我就跟他讲,哪里有厕所?快告诉我哪里有厕所,我快拉出来了。但他听不懂我在讲什么,他就非常生气,用广东话“×××”这样骂我。
我也听不懂他讲什么。我一直跟他说,拜托告诉我有没有厕所,哪里有厕所?不要讲了,我快拉出来了,我拉出来你不要后悔。
就这样,我们僵持了大概五分钟,然后我太太就从安全门那边终于下来了,腿都快断了。因为我太太英文不错,就跟他们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