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十岁那年结婚。我的太太是我们系的系花,是中文系的大美女。在那个年代,大家其实特别穷,但是我那些哥们儿,大家结婚一定会“烧包”,就是蜜月旅行,带着自己的新娘,比如说去捷克、布拉格,去巴黎,或者去马尔代夫,稍微近一点的,会去京都。
但我特别奇怪,我带着我如花似玉的新娘,去了大陆。我讲的大陆不是今天的大陆,是二十年前的大陆,那时候大陆还没有现在这么富裕和现代化。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坐飞机离开台湾。我安排好了这两个礼拜的蜜月旅行,我先带着新娘飞南京,因为我是所谓的外省第二代,我父亲1949年跟着溃败的国民党军,从南京逃到台湾。所以我在南京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大哥,他大我二十几岁,我大哥特别苦命,出生才一个月,爸爸就跑了。
但我父亲并非那么无情无义。我父亲跑到台湾大概守了二十年,才跟我母亲结婚。所以那个年代,两岸开放,老兵返乡的时候,我父亲就是很典型的众多老兵中的一个,心里会怀着一种对于半世纪时光的愧疚感。他们其实自己也没有多少退休金,可是他们当时会把退休金兑换成美元,带回去给大陆这边的亲人。
我蜜月旅行第一站就是南京,我父亲托我带一些美元给我大哥。那个时候的南京机场,飞机降落后,从飞机里一出来,你会觉得,这个是机场吗?感觉好像还像农村一样,有很多机器拖车跑来跑去,还蛮落后。那个时候对我来讲也很震撼。
本来我们是住在秦淮河旁边一个叫状元楼的酒店。我大哥还有一些堂哥,他们都是老人了,是种葡萄的农民。所以酒店的门房不让他们进来,我还下去和门房说这是我亲人、我大哥。他们进到房间以后,我都不知道出于怎样的一种本能,我看到我大哥,一个老人,我就冲着他跪了下去,我太太也跟在我后面,对着我大哥跪下去。当时的场面非常感人。
后来这些老人带我们回老家,那时候还没有桥,坐汽渡轮,有个侄儿是开出租车的,我们就先坐破破烂烂的出租车,然后搭汽渡轮到江心洲去。那些老人做了很多菜招待我们,他们围着我和我太太,我们俩那时候还是年轻人,我三十岁,我太太二十八岁。他们讲那些话,我们全听不懂,他们讲着讲着就全哭了,想念老爷(我父亲在他们眼中就是老爷)。
在南京待了三天后,我们又要搭火车,坐一天一夜的硬卧到江西南昌,然后到江西山里面一个叫资溪的小地方,因为我一个最好的哥们儿,当时他在东莞的一个厂当副厂长,他娶了一个江西姑娘。他们那时候结婚,可是他没有台湾亲人过去,正好我时间刚好撞上了。所以我又从南京去江西资溪参加我哥们儿的婚礼,让江西他太太那边的亲戚觉得台湾也有亲友过来。我们在资溪待了不到二十四小时,然后坐一辆小巴,坐六个小时赶到南昌机场,再飞上海。因为对我们来讲,那个时候是第一次来大陆,所以一定要去上海看看。这中间因为我们没赶上飞机,所以本来我们计划在上海待两天,结果只待了二十四小时,这其中还种种赶时间,又塞车,特别惨。之后从上海再飞北京,在北京待了五天。
我到南京之前,那个娶了江西姑娘,在东莞当台商的哥们儿,那时候已经在大陆混了五六年了,他就很严厉地警告我,二十年前的大陆是什么样子。他说:你跟你太太绝对不要让别人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台湾来的,你们要尽量打扮得破烂一点,你们要穿得破烂一点。那个时候南京还没有开发起来。
因为我那时候没来过大陆,被他讲得非常惶恐。我跟我太太就很努力地打扮,没想到我们打扮得太过分了,连我南京的大嫂看到我都说,小弟,你们台湾人怎么穿得这么差呀?你怎么穿得像乞丐?她就很热情地要带我去南京的夜市给我买衣服。
我太太娘家是做生意的,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每个女孩都期待蜜月旅行是一个很梦幻的旅程。而她跟我穿得像个乞丐公跟乞丐婆,这样一路下来,她都想跟我离婚了。我们到北京的时候人民币也花得差不多了,两个人还吵了一些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