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苏家那点儿事(一):苏轼,用余生放飞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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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那点儿事(一):苏轼,用余生放飞自我

绝大多数流传至今的苏轼诗词和散文,都是他在被贬斥地方以后才写出来的。

不论是“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还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都是苏轼在经历了人生历练、宦海浮沉后的感悟。

之前和大家聊了聊宋朝的好皇帝宋仁宗。仁宗在位期间人才辈出,“唐宋八大家”中有六位都出在宋仁宗在位期间,其中苏洵、苏轼、苏辙又是父子兄弟。说到这里,我们必须讲一讲老苏家这点儿事了,一家三父子,个个是文豪,这么大成就,怎么来的呢?

苏家三父子都被认为是中国历史上的文坛大家。尤其是苏轼,不但是北宋中期的文坛领袖,还在诗、词、散文、书、画等各方面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其诗题材广阔,清新豪健;其词开豪放一派,与辛弃疾并称“苏辛”;其文著述宏富,豪放自如,与欧阳修并称“欧苏”,为“唐宋八大家”之一。

苏轼善书法,为“宋四家”之一;又擅长文人画,尤擅墨竹、怪石、枯木等。已经这么有才华了,偏偏苏轼性格还很好,他的一生几起几落,但是他始终我行我素,泰然处之,活得十分潇洒。

苏轼的弟弟苏辙呢,在政坛成就斐然,一路做到了副宰相。他们俩的父亲苏洵名气稍微弱一点儿,但是他培养出了两个这么杰出的儿子,自己又写得一手好文章,对时事政治颇有见地,也是名气在外。

这无疑是历史上中国文坛光环最耀眼的家族之一了,而且他们家里里外外的事还都很有趣,咱们今天先来聊聊三苏里最有名的人:苏轼。

老话说:学而优则仕。在北宋,读书人只有两条道路,要么当老师,要么考公务员。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四十八岁的苏洵准备带着苏轼、苏辙两兄弟进京赶考。入京前,苏洵先带着苏轼、苏辙两兄弟去拜访了益州知府张方平,张方平看了他们仨写的文章,很是赏识,提笔便写了一封推荐信,向翰林学士欧阳修推荐苏家三父子。

欧阳修是当时的文坛领袖,一代文宗,地位举足轻重。他与张方平其实并没有什么私交,说得再明确一些,非但没有私交,两人还因政见不同,已经结怨良久了呢!

但是,张方平知道欧阳修胸襟豁达,一定会为国惜才,不会因与自己的私怨而迁怒于苏家父子。果然,欧阳修读到苏氏父子的文章后,大喜过望,立即向宋仁宗上《荐布衣苏洵状》,在皇帝和士大夫间极力推誉,苏洵从此名动京师。

苏家三父子拿到两位文豪的推荐信后,就跑去参加考试了。举人考试,对苏轼和苏辙来说只是小菜一碟,自然是顺顺利利地考过了。嘉祐二年(1057),兄弟两人一起来到京城参加礼部的进士考试。这一年的主考官不是别人,正是翰林学士欧阳修。

策论一场,欧阳修出题《刑赏忠厚之至论》。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请各位考生举例论证:古代君王奖惩赏罚方面都是本着宽大为怀的原则。这题目不是很好写,它一则要求考生有丰富的历史知识,再则要求考生有独立思考能力和一定的理论水平。

苏轼写得怎么样呢?

点检试卷官梅尧臣批阅试卷时,发现其中一篇特别精彩,颇具“孟轲之风”,便呈给欧阳修阅。欧阳修读后,觉得此文立论高远,层次清晰,文字老到,有大家风范。几个副主考也传阅了这篇文章,都惊叹不已,认为无论文采和观点,都堪当压卷之作,可以毫无争议地列为第一。

欧阳修提起笔来,准备将这篇文章取为第一,笔还没落下来,他忽然心里犯起了嘀咕:这文章太好了,是谁写的呢?想来又想去,欧阳修断定:别人写不出这么好的文章,一定是我的学生曾巩所写!我可不能随便给他第一名!要是传出去,大家说我徇私舞弊怎么办呢?!得啦,给他个第二名吧。

他与梅尧臣商量,将此文考生列为第二。

欧阳修万万没想到,天下之大,奇才辈出,这篇文章竟出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眉山小伙子苏轼之手。这一年苏轼只有二十二岁,写了第一名的文章,却只拿到了第二名,确实有点儿小遗憾,但也侧面印证了欧阳修的慧眼识珠和大公无私。

欧阳修后来在给梅尧臣的信中盛赞苏轼的文才,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看到才情横溢的后学晚辈,年过五十的欧阳修竟然兴奋得满头大汗,连呼“快哉”,信誓旦旦地要为年轻的苏轼保驾护航,爱才之情,溢于言表。

在欧阳修的推荐下,苏轼的文章开始在公卿大夫们之间广为流传,就连皇帝也成了他的铁杆粉丝,《宋史》中记载:“仁宗初读轼、辙制策,退而喜曰:‘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神宗尤爱其文,宫中读之,膳进忘食,称为天下奇才。”

不夸张地说,苏东坡一亮相就惊艳了整个大宋。

新科进士苏轼先去外地当了几年县官。随后在宰相韩琦的建议下回京城,在史馆当了个管理员。这时,宋神宗钦点王安石出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令他在全国范围内推行新政和变法。而苏轼对变法是持反对态度的,并且多次上书抨击新法案的弊端,这自然引起了王安石的不满,想尽办法弹劾苏轼。苏轼也觉得自己在京城快待不下去了,就上书请求离开京城。

在之后的七八年里,苏轼一直在外为官,杭州、密州、徐州、湖州……一路走来,革新除弊,因法便民,颇有政绩。此外,他还赏玩山水,纵情诗歌,买了小妾朝云,收了“苏门四学士” [1] ,欧阳修过世之后,苏轼成为公认的文坛盟主。

德高望重的苏轼以绚烂的文采征服了整个北宋,每写一篇新文章,都会被全国各地的文人雅客反复传诵。虽然仕途不顺,但是当时,苏轼已经是整个北宋文坛的扛把子了。

就在被贬到湖州当知州这一年,苏东坡遭遇了人生中的一大劫难。当时的朝廷政局很混乱,苏轼虽然官职不高,又只是地方官,但他在文坛地位高,影响大,老话说得好:枪打出头鸟。政敌抓住苏东坡的一个小把柄,狠狠地利用了一把。

元丰二年(1079),四十三岁的苏轼乐呵呵去湖州当太守,照惯例,要写一篇谢恩表,给皇上说点儿好话。苏轼就写了《湖州谢上表》。这种官样文章,向来不过例行公事,略叙为臣过去无政绩可言,再谢皇恩浩荡,但苏轼是诗人,笔端常带感情,即使是写《湖州谢上表》这样的官样文章,也不免加了几句牢骚话:“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意思就是:我老啦,跟不上新上任的年轻人了,也不会生什么是非,所以皇上把我派到这个偏远的地方当官,我呢,还能教养一下当地的百姓。

这话本没有错,但当朝的检察官隶属新党,是苏轼的政敌,原本就想找点儿理由把苏轼这个文坛领袖扳倒,眼下他们抓住机会,立刻拿着这篇文章质问苏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暗示我们新上任的这些人爱搬弄是非吗?你这么写就是扰乱朝政!

他们还从苏轼的诗作中挑出他们认为隐含讥讽之意的句子,指控苏轼“愚弄朝廷,妄自尊大”“衔怨怀怒”“指斥乘舆”“包藏祸心”,总之,就是说他讽刺政府,莽撞无礼,对皇帝不忠。在新党口中,苏轼已经犯下了弥天大罪,死有余辜。

结果苏轼到湖州上任还不到四个月,就被强行绑回了京城,收押在监,严刑逼供。

苏轼的文名,天下皆知,当朝多人都为苏轼求情,就连已经退休的王安石也上表劝神宗说:圣朝不宜诛名士。太皇太后曹氏也亲自出面力挽,神宗只得下令从轻发落,苏轼终免一死,贬谪为“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

这就是宋朝历史上轰动一时的“乌台诗案” [2] 。

苏轼在被关押一百多天之后,终于重获自由。终于走出监狱的苏轼心情好得不能再好了,当天晚上就立刻又写了两首诗,其中一首写道:“却对酒杯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意思是:端起酒杯,刚刚过去的事情就像是做了一场大梦!我再试着提笔写诗,依然觉得有如神助,大难过去了,何必想那么多呢?人生和官场的事,难道都是有原因的吗?

所以说苏轼为人非常乐观,从这首诗里就能看出苗头。四十多岁的人了,官做得不大,还坐了牢,刚放出来,马上又要奔赴偏远地区,但他自我感觉还不错,收拾收拾,就赶赴黄州上任去了。

苏轼带着一家二十多口人来到黄州,口袋里的钱将将够一家人省吃俭用撑一年的,没有办法,他向当地官府申请了五十亩的荒地,弄个锄头,开始耕种。

这块地在黄州城东门外的一块土坡上,所以苏轼管它叫“东坡”,管自己叫“东坡居士”。靠着这块东坡,苏轼勉强解决了一家人的温饱,还跟邻居交上了朋友。苏东坡在黄州学会了种地、做菜、炼丹,甚至还练习了一段时间的瑜伽……有一次他在黄州主簿刘监仓家吃米粉煎的酥饼,这个饼又酥又脆,非常香甜,苏轼吃高兴了,忍不住问刘监仓这个饼叫什么名字。对方回答说,山野小吃,哪有什么名字。苏轼大笑说,那就叫“为甚酥”吧!为甚酥,为甚酥,你为什么这么酥!

好友潘邠老家酿了酒,请他来喝,苏东坡喝完觉得很酸,开玩笑说,你这个酒哪是酒啊,这是做醋的时候放错了水吧?你这个酒就叫作“错著水”吧!

后来有一次苏家一家人出门春游,没带吃的喝的,就给这两家人写信,说:“野炊花间百物无,杖头惟挂一葫芦。已倾潘子错著水,更觅君家为甚酥。”

苏轼名满天下,很多人仰慕他的才华,专程追到黄州请他喝酒,想跟他交个朋友。苏东坡这个人一颗赤子之心,从不摆文豪的架子,交友非常随性,谁来找他,他就大大方方与人家一起玩儿。他当年的同乡好友巢谷得知他被贬至黄州,便赶来探望他,巢谷又是帮苏东坡种地,又是帮苏东坡盖房,还给东坡的儿子当家教。两人经常一起一边品尝苏东坡发明的东坡肉,一边吟诗作对,其乐融融。

苏东坡好不容易开始享受生活了,朝廷却忽然下了一纸诏书,把他调去了汝州。到了汝州,他刚打算在附近的宜兴住下,皇帝又要他去五百里外的地方接新的任命,走到一半,又接到诏书,允许他在宜兴居住,于是他又带着一家人往回走,到了宜兴不到十天,又来消息了,让他去山东登州做太守,好容易到了登州,住了五天,宋哲宗又要他进京……

真是折腾啊,整整一年零八个月,苏东坡一家都在忙着赶路。小妾生的儿子也在奔波中夭折了。

苏东坡到了京城后,八个月内连升三级,从区县小官变成了翰林大学士,原来这是神宗皇帝的遗命。尽管如此,弹劾苏东坡的上书从没中断过。政敌没办法从他的政绩上找到把柄,就拿着他的诗词做文章,动辄向皇上打小报告。苏东坡受不了了,再次离开京城,出京前,好心的老臣文彦博前来送行,劝他不要再写诗了。苏东坡闻言大笑,答道:是啊,我若写诗,我知道会有好多人准备作注疏呢。

尽管如此,苏东坡的太平日子也仅仅持续了五年,五年之后,他再次被贬到英州(今广东英德),人还没到英州,路上又被降职三次,改派到了广东惠州。

苏东坡惊讶地发现,惠州当地竟然也有大把他的粉丝。苏东坡交游广阔,素来以与士农工商各色人等谈天为乐,到惠州不过三年,便“鸡犬识东坡”。

他居住在惠州的嘉祐寺,当地百姓对他既敬重又喜爱,兴致一起来,苏东坡又写了首诗,“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说自己在条件恶劣的岭南地区,意外地可以睡上踏实的好觉,实在可贵,连道士敲钟都是轻轻的。

据说这首诗传到京城后,被当时的权臣章惇看到,他冷笑道:苏轼竟如此快活?

很快,苏东坡便由惠州再被贬到儋州(今海南儋州市),在北宋,放逐儋州是仅比满门抄斩轻一点点的处罚。苏东坡的许多粉丝都为他感到不平:一个少年成名、才华横溢的天才,竟被一贬再贬,甚至在晚年还被贬到儋州这么偏远的地区,真是千古奇冤啊!

但是,我们也要看到,绝大多数流传至今的苏轼诗词和散文,都是他在被贬斥地方以后才写出来的。不论是“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还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都是苏轼在经历了人生历练、宦海浮沉后的感悟。

苏轼曾对弟弟苏辙说过:“吾视今世学者,独子可与我上下耳。”意思是天下之士,只有你可以和我一较高低啊!这体现了苏轼作为兄长,对弟弟的才华的骄傲。可是苏辙认为:“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意思就是:哥哥自从被贬斥到黄州以后,深居简出,学问更加精深渊博,他的文风大变,如同大江大河奔涌而来,而我只能惊叹,永远无法望其项背。

经历了多年的贬谪生涯后,苏东坡四处奔走,活成了一个行走版的“舌尖上的中国”。用今天的眼光看,苏东坡是个名副其实的“吃货”,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流放黄州期间,苏轼发现黄州的猪肉物美价廉,不但将大量热情投入到对东坡肉的钻研开发中,甚至还写过一首饱含热情的《猪肉颂》来夸黄州猪肉:

“净洗铛,少着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另外,他不是在黄州开了一块名叫“东坡”的荒地吗?当时黄州连年干旱,但在苏轼开垦荒地当年三月,忽然天降大雨,喜迎丰收的老农民苏东坡在井边发现了许多野生的芹菜,大喜过望,因为“蜀人贵芹芽脍,杂鸠肉作之”。因此他还在《东坡八首》里写了“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不但把发现芹菜这事记下来,还策划好了怎么吃——所谓春鸠就是斑鸠,肉质鲜美。芹芽春鸠脍是川菜中的传统名菜,有一千余年的历史。苏东坡看到野生芹菜,立刻想起了家乡这道美味的菜肴,决定用野生斑鸠的肉来脍芹菜,“东坡春鸠脍”也是他经常用以招待友人的拿手菜。

绍圣元年(1094),年近六旬的苏轼被贬至惠州,受到了岭南百姓热情的欢迎,苏轼便把皇帝赏赐的黄金拿出来,捐助疏浚惠州西湖,并修了一条长堤。为此,“父老喜云集,箪壶无空携,三日饮不散,杀尽西村鸡”,百姓有多高兴呢?连着喝了三天大酒,还把村西边的鸡都杀光了。苏轼不光自己吃,还跟老百姓一起开party,带着大家吃鸡喝酒,玩儿得很high。

后来苏轼久居惠州,又写下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说起来苏东坡是真爱美食,东坡肉、东坡鱼、东坡羹、东坡豆腐、琵琶虾、龙井虾仁……东坡蜜酒、真一酒、天门冬酒、桂酒、万家春酒、酴酸酒、罗浮春酒……这些饮食佳酿,都是他被贬斥地方时游山玩水之余琢磨出来的。

秉性中不可磨灭的特质,伤害了苏轼,也成全了苏轼。他在流亡中想明白了很多人生的道理,不再像年轻时那么激进,变得豁达而从容,渐渐地成了我们现在熟悉的苏东坡,他的诗词也因此获得了独特而鲜明的魅力,得到了无数读者发自内心的喜爱。

注释:

[1] 苏门四学士即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四人合称,四人都出自苏轼门下,最先将此四人并称加以宣传的即苏轼本人。他说:“如黄庭坚鲁直、晁补之无咎、秦观太虚、张耒文潜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轼独先知之。”(《答李昭玘书》)。

[2] 所谓“乌台”,指的是御史台——官署内遍植柏树,因此御史台又称“柏台”,柏树上常有乌鸦栖息筑巢,乃称乌台。苏东坡惹的这起案件先由监察御史告发,后在御史台狱受审。所以这个弥天大案又被称为“乌台诗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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