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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后记没有人比她更懂得怎样去活

译后记没有人比她更懂得怎样去活

作为一名年轻的诗人和译者,重译19世纪美国传奇女诗人狄金森的作品,对我来说,是一种莫大的鼓励,我十分珍惜这次机会。狄金森的文学生涯始于她20岁的时候,她在孤独中写作30年,留下深锁在抽屉中的将近1800首没有题目的诗歌。狄金森凭借其写作的原创性和纯净性,被公认为20世纪美国现代诗的先驱之一。同时,她对中国现代诗的影响也异常深刻与持久,给众多现当代诗人的写作以灵感和启发。新版狄金森诗选——《孤独是迷人的》共收录了狄金森广为流传的160首代表作,首首经典,意蕴悠长,并以中英双语的方式呈现给广大读者。在翻译的过程中,我有许多体悟和收获,在此略写几笔,与爱诗者分享。

“孤独是迷人的”,这个书名起得很是贴切。一个甘于孤独的人总是充满神秘感,于孤独中向内外世界不断地探索和追问。同时,这个书名也充满力量,短短六个字精准概括出狄金森的性情及其文字卓越的气质,怎能不迷人?本书是“磨铁经典”书系“发光的女性”中的一本,也是该主题中唯一的诗集,它是磨铁图书在2018年夏天推出的狄金森诗选《灵魂访客》的升级版,而《灵魂访客》同样也是由我翻译的。记得2017年4月的某一天,我收到磨铁诗歌工作室主编、诗人里所的微信,她问我是否有兴趣尝试重译狄金森,为市场提供一个更为新颖与可靠的版本。对此我欣然接受。念大学时,我所学的专业就是英美文学,所以我早就接触过狄金森的诗。那时的我还无志于写作,对文本的阅读也未深入,但关于她的诗中蕴含的灵性与哲思,我一直留有深刻印象。如今,我愿意以翻译她的作品的方式重新认识和解读她。《灵魂访客》上市至今已快三年,它以坚实的文本和优质的译文赢得了众多读者的信任和青睐,豆瓣评分高达8.4分。在给予称赞的同时,不少读者也提出了诚恳的建议,比如希望进一步丰富诗歌的数量,以及希望增添英文原诗作为对照等,《孤独是迷人的》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应时而生的。和编辑面面女士反复商议后,我在旧版诗选的基础上增译了30首,并配以规范的英文原作,最终呈现出一本焕然一新的狄金森诗歌精选集,以飨读者。

我心目中的狄金森宛如诗歌精灵,永远自带光环,将她称作“发光的女性”,一点也不为过。她的诗作不仅在美国现代诗歌中具有里程碑意义,也突破了地理疆域,经得起任何时代、任何读者的审视,因为在她的诗作中,流露出的醇厚而幽深的生命感受是永恒的。狄金森生前默默无闻地写作,在忍受孤独的同时也享受着身为诗人的寂寞。她的笔能长出无数触角,触及人类生命中所能感知的方方面面,进而用文字去感受、去怀疑、去诘问、去对抗、去哀痛、去深思、去欢悦、去分享、去接纳、去共情……她用灵光闪烁的诗行建起一座诗歌华宇,每一块砖都是发光体。狄金森在诗中曾多次展现对阳光的渴求与憧憬,她的创作生涯尽管和一些文坛大家比不算漫长,但在我看来,却有着太阳般无与伦比的光辉。我且用她的一首诗加以佐证,尽管其意义指向所有诗人:

诗人点亮的只有灯——

他们自己,熄灭——

他们使灯芯燃起——

假如生命之光

像太阳与生俱来——

每个时代是一枚透镜

播散他们的

圆周——

翻译狄金森的诗歌的过程充满了幸福感,但我也时常深感不易,最大的困难在于吃透文本。狄金森并非传统的写作者,我想用目前国内诗歌圈的一个热词——先锋——来形容她。一个先锋诗人在思想和创作形式上常常领先于自己的时代,但绝不哗众取宠,以文本来尊重、忠于时代与个体生命,并在两者之间形成高度交融。我认为,先锋诗歌的思想远比形式重要,狄金森的诗,无论是思还是形,都堪称她所处时代的诗歌的先锋典范,放在21世纪的今天,仍然如此。另外,狄金森的大量诗歌都是口语写作,语言天然、简练、精确、直接,且富含哲理,比如下面这首《上帝真是一个好嫉妒的神》,全诗仅以两句话构成,句式简单易读:

上帝真是一个好嫉妒的神——

他无法忍受

我们将他晾在一边

彼此间却玩得不亦乐乎。

狄金森的一部分诗运用了口语化的常规句式,读起来朗朗上口;还有相当一部分,在形式上别具一格,对传统句式多有改造和颠覆。首先,她并不固守传统的音韵格律。她的许多作品看似是典型的四行诗,采用圣歌或民谣体,却蕴含大量的变化和实验因素,比如以破折号代替各种标点,并突破常规断句,产生新的节奏感,仿佛骑上马背,一时疾行、一时腾跃、一时突停。其次,狄金森的诗都无标题,诗行中遍布不规则的大写字母,在韵脚上也不严格,擅用半韵(slant rhyme)。一些断句甚至不受行数限制,单独成节,以至于读惯四行体的人可能会将之视为排版错误,比如书中这首《美,不经雕琢,与生俱来》:

美,不经雕琢,与生俱来——

若去追逐,它必闪躲——

顺其自然,它将永驻——

超越时光

牧场上,当风的手指

轻抚过草地——

神赐予的美

你永远无法造就——

这首诗的第四句单独成节,这样的安排引起了学术界的讨论,但至今尚无定论。再次,除了句式上的理解困难,狄金森对词序的任意颠倒,是译者和读者面临的又一挑战。在翻译中,我常感觉她像个任性的孩子,喜爱玩积木,随兴致任意丟放木块,造出谜一样的形体,令人惊讶。读者挖空心思解谜,但谁也不敢笃定自己的结论是正确的,怕是只有进入天堂得以面见诗人,才能问个清楚吧。

除去形式的先锋,狄金森思想之“渊深”(江枫先生语),也令人惊叹。她的写作题材广阔,涉及自然、生活、死亡、信仰、灵魂、哀痛、战争,以及科学等。那些表面上看似简练的诗歌,却蕴含丰裕的知识、深奥的哲理、玄妙的隐喻与复杂矛盾的情感。

狄金森是她的家族中唯一不信教的人,甚至对上帝颇有质疑。也许是因为她的成长环境,也许是因为她终生都沉迷于对死亡的探索,她在诗中常提到上帝,并与之对峙。她关于死亡与信仰的书写,常有奇思,比如这首《埋进坟墓的人们》,首句便提出质疑:“埋进坟墓的人们/都会朽烂吗?”诗人以其觉知,否认自己的死亡,并以耶稣的名义说:“有一种人存在/他们永远尝不到死的滋味——”结尾托出诗的高潮,令人拍案叫绝:“我无须再做争辩/上帝的话/不容置疑/他告诉我,死亡已死——”译到这里,我很自然地想到尼采的超人理论“上帝已死”,两者在精神上有着不谋而合的伟大。我还有另一种合情的推理,即狄金森的内心其实是信仰上帝的,但她会质疑、追问死之后事。谁也难以回答这个问题,但每一种宗教下,都有人追问,并由此形成自己的信仰体系。我想这就是狄金森的诗歌能同时被不同信仰、不同性别、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所接受的原因。我也由此理解,为何她常年隐居,并终身不婚。与世隔绝使她饱受折磨,但也成就了她最伟大的精神体验。她最令我动容的,就是超越环境的自觉性思考:上帝完全可能不存在,不管她的父亲,她的家庭,她的学校,她所生活的新英格兰给她怎样的压力,她都如此坚信着。她的诗歌就是要对世界说:这是我的想法,我毫不介意你们怎么想!狄金森关于自然的诗歌也承载了她的思索精神,她眼中的自然并非来自上帝的荣耀创造,而更像她的观察对象。她的诗歌对自然进行了细致而冷静的观察,因此非常独立、精确和超然。她仿佛将一双无形又谦逊的眼睛安放在上帝之上,以其记录万物存在的奥秘,等有缘之人领悟。

有时,遇上一首并不算长的难译的诗歌,我要读上两三天,逐一推敲被打乱的语序,查阅大量的一手资料,才得领悟。这种阅读时的难以通达,除了与她的思想有关,应该还和她研究过17世纪英国玄学派诗歌有关。玄学派诗人善于营造新奇的意象,特别喜欢使用那些用于形容迥异事物之间关联的暗喻。比如17世纪的玄学派诗人约翰·多恩,在《别离辞:节哀》这首诗里创造了一个著名比喻,是将一对恋人比作圆规的两只脚:“你的灵魂是定脚,并不像/移动,另一脚一移,它也动”(卞之琳译)。我想狄金森继承了玄学诗新颖奇异的写法,加之天赋异禀,她写得更为灵动、丰富和幽深。她的诗歌中的种种隐喻、象征与通感,十分奇崛,又很自然,像是万物自然生发,瓜熟蒂落。但有些修辞也难免晦涩,甚至不可译,因此各个译本差异很大,研究狄金森的文论家之间时常产生分歧也很正常。

以爱为主题的诗歌,当然也包括情诗。这类诗歌在狄金森的众多诗作中占有很大的比重,不仅有写给某一位爱人的,还有写给家人、挚友的。她被世人冠以“阿默斯特修女”的称呼,再加上常年离群索居,身上似乎多了一种神圣不容亵渎,或者说不食人间烟火的色彩。但若深入阅读她的情诗,你不难被其中不断涌动的生气和炽烈打动。她比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敢于去活,也更懂得生而为人的情感。这些诗给人带来敏锐的触觉,天真与精微并存,仿佛可以穿在身上,虽然安静,却让人无法忽视其自带的温度与重量。假如要用一种布料来形容,那就是亚麻,根植在阴凉的土地上。它没有棉的软塌无骨,也无需丝绸的明艳。它自带生动凸凹的纹理、宁静的光泽和一种略带冒犯的粗粝。仔细抚触,它在亲肤的同时,也给你以柔韧。比如这首《月亮离海很远》的最后一节,有一种夜风从布缝中吹过的清凉与温柔:

哦,先生,你那,琥珀色的手——

还有我的,遥远的海——

你任何一个目光的授意

都将令我唯命是从——

她的情诗也带有岩石的冷峻和尊严,严肃、深沉,引而不发,例如《灵魂选择她自己的侣伴》,她在首节写下:

灵魂选择她自己的侣伴——

然后,关上门——

忠于内心神圣的选择——

不再抛头露面——

她也写过浓烈的情诗,带有火的灼伤,令人躲避不及,比如这首著名的《暴风雨夜》,她在首节直抒内心:

暴风雨夜,暴风雨夜!

你若在我身边

狂风暴雨中

我们将共度春宵!

这首诗中最关键的一个词就是第一节中的“luxury”,现在多译为“奢华”,但在一百多年前,它的旧义直指“肉欲”,其意义也与末节最后两句“今夜,我只想停泊/在你深处”吻合。有意思的是,这首写于1861年的诗,当年被拒绝发表,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它与诗人的修女形象不符,有亵渎感。一个诗人,首先要是一个完整的人,若没有七情六欲,写出的东西也未必值得读者去读。

关于我的译本,我也想略说几点。狄金森的英文原诗在图书市场及网络上都有不少版本流传,在用词、行文、标点、诗歌编号和断行等方面存在不同程度的差异。为了文本的严谨和统一,本书的英文原诗参考的是业界权威版本之一——1976年1月由托马斯·约翰逊(Thomas H. Johnson)编辑、利特尔&布朗出版社出版的《艾米莉·狄金森诗全集》(以下简称《全集》),诗歌编号全部采用约翰逊的编号方式。即便如此,《全集》里部分诗歌的体貌仍给我们留下不少探讨的空间,让我印象深刻的有两首。第216首《安然无恙地睡在玉室里》,《全集》提供了1859年和1861年两个版本,除去格式上的差别,诗歌第二节的内容全然不同。也许是兴之所至,也许是阅历和感受有所变化,狄金森给了这首诗两种不同的结尾。我选译的是1861版,因为我感觉这个版本中诗意的递进更加自然,意象也更奇崛。此外,第903首《我把自己藏进花里》也给了我小小的“意外”,因为编辑告诉我原诗只有四行,而我译了八行。这首诗歌在《全集》中的版本是一首“绝句”,而不是当初我在谷歌上找到的“律诗”。这里不妨贴上我最初的译文,供大家品评:

我把自己藏进花里

让你戴在胸口

你,并未察觉,你戴着我——

可天使知道一切

我把自己藏进花里,

在你的瓶中凋落,

你,并未察觉,你感到的

几乎是一种寂寞。

关于狄金森诗歌中破折号太多的问题,我在本书中也进行了优化。为了让读者拥有更为舒适与流畅的阅读感受,我删除了句中多处破折号,以逗号代替,句末的破折号仍然依照原文保留,这种做法既保存了诗意的自然停顿,也尊重了现代读者的阅读习惯。这一点改进也有一位豆瓣读者的功劳,他没有给《灵魂访客》打高分,理由是书籍里过多的破折号让他几次拿起书想读,又不得不放下,破折号使他的阅读非常卡顿,无法继续。感谢他中肯的意见,希望不久之后,他有机会读到这本全新的诗集,重获美好的体验。

关于译本的特色,我想做如下说明:我本身是一个诗人,所以不太愿意以理论家或翻译家的口吻谈论狄金森,更多的是想从一个诗人的角度,从文本的层面来解读她。我热爱她,在翻译的同时,也写下了类似译后感的诗。假如可能的话,我更愿意在翻译时,以一个后辈诗人的身份,在精神世界里穿越时空感受她、成为她。我相信这样能够增强译本的可信度,这也是我信任的一种翻译方式。此外,我在前文中提过,狄金森的诗歌多使用半韵,但我力求译得更传神和贴切,所以没有考虑押韵的因素,也不想受其约束。

最后,我想向一些同行和朋友致谢。首先,我要对沈浩波先生和里所女士致以诚挚的谢意,没有他们的信任与支持,就没有《灵魂访客》的诞生和《孤独是迷人的》的延续,特别感谢沈浩波先生为这本新书慷慨献言,奉上一篇精彩绝伦、字字珠玉的导语。其次,我也要感谢磨铁大鱼优秀的编辑面面女士耐心细致的沟通,以及孙佳怡女士异常辛苦的编校工作。假如这本书有幸获得成功,这其中必定包含以上每一位的付出与厚爱!今后若有机会,我依然愿意为一切优秀的英文诗歌服务,提供高品质的翻译。再次,感谢各位前辈翻译家,他们已经在文本上做出了极其卓越的贡献,让我受益良多,也给我的翻译提供了珍贵的参考价值。我非常愿意以我的新译本与各位前辈做进一步的交流与学习。

最后的最后,我想以我的一首诗,结束这篇译后记,并向狄金森本人以及热爱她的读者们致以敬意:

唯一

没有人

演得好

狄金森

演得好

那样一个

十几年

足不出户

只在一个夜里

悄然出行

借着月光

去看一座

新教堂

的人

苇欢

2021/06/18

于广东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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