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论的创始人克劳德·香农发现,形式逻辑的判断与计算能力,是可以外包给机器执行的。1938年,香农发表论文《继电器与开关电路的符号分析》,发现布尔逻辑中的真假值可以和电路开关相对应。线路闭合,电流通过,表示1;线路断开,电流受阻,表示0。我们还能在电路中加入特定结构的开关来实现且、或、非的逻辑关系,这就是电路图上的逻辑门——与门、非门和或门。
神经科学家沃伦·麦卡洛克发现神经元细胞要么发射信号,要么不发射信号,这种工作方式和布尔电路非常相似,如此一来,也许不只是判断,包括认识在内的整个思考行为,都可以“外包”出去。1943年,他与逻辑学家沃尔特·皮茨合作发表了论文《神经活动中内在思想的逻辑演算》,提出了人工神经元的数学模型,为人工智能的诞生奠定了基础。
人们面对最复杂的状况,用最机械的方式,提炼出了最基本的形式(真、假、与、或、非),之后反过来,试图在最基本之处,用最机械的方式,做只有上帝才能做到的事。
人们又得逞了。
早期的计算机用继电器控制线路闭合,因为是机械结构,速度很慢,每秒只能操作50次;后来计算机使用非机械机构的晶体管来作为通断开关,在物理层面直接控制电流。今天的晶体管最快能达到每秒通断上千亿次,要知道,这样的晶体管只有几十甚至几纳米长,在一块中央处理器上能装百亿个。而今天在围棋界已无敌手的AlphaGo拥有1 202个中央处理器。
在最微观的物理层面,它依然只是在不断连通和断开;在宏观层面,它们却做出了只有人类才能做出的复杂判断。具体的原理与路径已经远远超过了我这个文科生的认知边界,有兴趣的话,请自行去学习计算机科学,此处的重点是理解演绎逻辑的本质——必然地得出。
从AEIO到AlphaGo,从基础的推理系统到最高级的人工智能,居然是一脉相承的必然地得出。
这里讲的逻辑,在逻辑学的分类中属于形式逻辑。有句话叫形式大于内容,常常语带贬义。
纵观逻辑的发展史,就会发现:一开始,只有内容,没有形式,哲学家们开始在自然语言中提炼形式,规范语言,让形式服务于内容;后来用一个三段论就整出256种形式,形式开始大于内容,但三段论还关心内容是主项还是谓项,大圈还是小圈;再后来,在数理逻辑这里,内容被直接抽象到了极致,变成了无意义的占位符,形式脱离内容,判断成了演算。
如此,逻辑自顾自地在抽象世界中发育成了庞然大物,它疯狂地在一切直观内容中抽取有效形式,在一切或然关系中寻找必然关系,最终制造出了一种冗余的确定性和过剩的精确性。
谁能料到,当我们还在质疑这种空洞又无聊的智力游戏有什么意义的时候,20世纪技术进步的成果“咔嗒”一下对接上了这些过剩的理论储备,世界焕然一新,新到让我们这些普通人一脸困惑。
今天一部智能手机摆在你面前,你应该惊叹:这些东西是从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里偷出来的吧?这个魔法盒子最神奇的地方恰恰在于,它的里面居然没有哪怕一丁点的魔法,有的只是逻辑。这部手机里没有任何物质是世间不存在的,也没有任何规则突破了物理定律,塑料、液晶、硅、机械的活动、分子的构成、电子的跃迁,它们的属性是固定的,而我们居然循着有效的形式,从固定的范畴中“必然地得出”了一部智能手机。
我们不得不回过头来,认知地审视一下什么是“形式”。
我们往往把形式等同于“包装”,觉得它是外观,是装饰,不太重要。在今天的语境中,它的作用更接近“容器”。我们通过它来盛放、封装、传递内容,我们的眼睛盯着内容,但内容总是用某种方式组织起来的,有某种格式、规律,一旦我们反思这种“格律”,就会抽象出“形式”——发现有容器存在。
思维的内容是复杂的,容器的规格也千变万化。“形式逻辑”,相当于人类为容器制定的强制生产规范。
这种不近人情的强制生产规范淘汰了大部分容器(非形式逻辑),只留下了个别形状规整的容器。这导致有很多东西它罩不住也追不上,可但凡能罩住的地方,思想的“内容”便能沿着被它拼接得严丝合缝的细长通道,到达极精微的层次,抵达极遥远的地方。
这就是严谨又无聊的演绎逻辑的威力。
尴尬的是,这种威力与我们个人关系不大,因为这种枯燥而精密的逻辑并非我们的内在能力,而是以类似外挂的方式拓展了我们的视野与生存边界。脱离了外挂的我们是很蠢萌的物种,大多数人,若非经过后天的严格训练,基本上都是“演绎残废”,但我们无一不是天生的归纳鬼才、类比高手。
下一章,会谈谈我们与生俱来的认知作弊器:归纳逻辑。那是另一种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