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峰被捕后,特务头子请他吃饭,他坚持不入席,防止被拍下碰杯照片,在报纸上造假新闻,宣布他叛变。登报后,他百口莫辩,将遭革命组织质疑,没了归路,最后不得不真的叛变。
这个策反的圈套被他识破,要求直接送他进监狱。不精明后再次精明,这个人物就不是单调的,有了维度。
大义凛然地离席而去,是整场戏高潮,怎么拍?
没想到水华导演用的是大全景,许云峰是小小背影。不拍表情,拍空间,人物心态以空间表达,一九三九年的雷诺阿的《游戏规则》如此处理,延续到一九八三年布列松的《金钱》也如此,水华导演法国范儿十足。
许云峰扮演者赵丹,原是高调表演的代表人物,代表作《林则徐》《武训传》,每场戏的高潮点几乎都落在他脸上。他拿腔拿调,却又不惹人反感,很好看。
京剧是拿腔拿调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周润发的录像带在内陆大火。京剧院朋友告诉我,周润发该是位京剧演员,许多处理,是用京剧的眼法身姿。这一说法,给我启发,赵丹晚年入画家圈,问见过赵丹的画家:“生活里的赵丹什么样?”
回答:“京剧大角一般,好像身上每寸肉都练过,举止频率迥异常人,在人堆里,锥子般扎眼。”
水华是空间调度型的导演,玩“整个画面”的表现力,画面强了,就不需要表演太强,这是法国电影的普遍分寸感,两强相争,必有一伤——凡事都有反例,黑泽明就是强上加强,以“表演过火”为个人风格。
从现有文献看,水华对赵丹的指导,是让他用减法。
不知两人具体怎么说的。“越少就越多,越收敛就越丰富”,是八十年代初第四代导演继续学法国电影,总结出的说辞,不知我们的六十年代里有没有。
有一处,没收敛。
许云峰和潜伏在监狱里的华子良“同志相认”,两人的拥抱,先张开臂膀,摆出最大造型,剧烈颤抖一下,再抱在一起。
小学时代,我和同学模仿过这动作,因为影院里大人们笑场,让我们觉得好玩。
如此突兀的动作,从哪儿来的?
《烈火中永生》公映的一九六五年,美术界的轰动作品是《收租院》。那时,美术院校训练体系仿效苏联,画欧洲雕塑的翻模石膏像,以至于这组表现四川地主剥削农民的群雕,普遍面孔西化、动作西化,感觉跟我们没关系,是俄国地主在剥削俄国农民。
斯大林时期,苏军在波兰首都华沙建“科学宫”。苏联解体后,华沙百姓对外国旅游者表示,他们讨厌这建筑。我以为是历史遗恨心理,去看了,吓一跳。
学过美术的人,应该都受不了吧?
科学宫外墙,古希腊、米开朗基罗、罗丹的经典雕塑,穿上工农服装,手拿农具。新时代的新人类,却没有创造出新形象,是三流仿品。
“莫斯科电影制片厂”的厂标,为一男一女。男人穿工厂车间服,天主教壁画里天使的长袍般飘逸。女人胸口蒙层薄纱,打光效果下,完全消失,上身全裸。
吓坏我们这代小孩,大人们也㞞,片头出来,影院里就断了聊天,一片死寂。
时代使然,《烈火中永生》中的“剧烈颤抖后拥抱”的方式,应该来自苏联。细节荒诞地模仿雕塑史上最强造型,是那时苏联美术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