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陈美芬。
小时候我特别害怕上学,一到学校,我就像只进了斗兽场的动物,不是狮子老虎那种动物,是小鸡小狗那种动物,谁都能上来踩一脚。
陈美芬则像一只豹子,我怀疑她在我身边安插了奸细,不然怎么可能每次我一挨揍,她都能飞奔着赶来援救。
对待比她小三岁的孩子,她不仅能毫不手软地“啪啪”甩巴掌,也可以将他们推倒在地上抓起旁边的树枝狠命地抽打。
“你怎么可以欺负比你小那么多的小朋友?”老师们感到不可思议,不管被打几个手板,罚洗几次厕所,陈美芬从来一言不发。
我吊在操场的双杠上,倒着看在教导处门口罚站的陈美芬,等到天快黑时,她被放行了,就来牵着我一起回家。我可以一边看动画城一边吃陈美芬煮的清汤面,吃完就把碗堆在碗槽里,我们挤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看天气预报,看电视剧,看广告。
但也不总是她打人,有时她也会被人打,仇恨循环往复,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找一个更强大的人打回来,我只有陈美芬,别人除了有兄弟姐妹亲戚朋友,更重要的是,他们还有父母。
我羡慕别人有爸妈,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陈美芬伸手将我的头戳到一边,“我们也有啦,死掉的也算,我们又不是孤儿院捡来的。”唯一让我感到安慰的是,双亲健在的孩子肯定没办法自由地看电视到天亮,就像陈美芬说的,凡事要多往好的方面想想。
我打开微信刷陈美芬的朋友圈,都是浩南和小北的照片,两个孩子没心没肺地笑着,玩得满身泥巴。
“我在兴平市,平安。”我想了想,给她发去一条信息。
“什么时候回来?”她的回复马上跳出来。
我盯着屏幕,没回她,将手机塞回裤袋,手上的烟屁股被我摁熄在花坛里。
站起来得太快,一瞬的天旋地转,我失去平衡,伸手慌乱抓住墙边木架上的盆栽,小盆栽不受力,我脚下踉跄,“咔嚓”一声,木架歪倒,陶盆碎了一地。
“妈的。”我望了望,四下没人,便把陶盆的碎片踢到墙角,把里面那棵植物扔进了假山池。
“那是我爷爷最爱的一盆花露珍。”张小尧坏笑着从大门内走出。
“听着像某种人参。”
“是茶花。”她说。
“不过幸好,他现在已经不记得有多喜欢它了。”张小尧走到阳光下,脑袋后乌黑发亮的马尾荡到肩上,她眯起眼睛看我,“你之前知道老张有病吗?”
“不知道。”
“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她有病,还会跟她一起出来吗?”
“不会。”
她垂下眼:“你打算怎么办?我想现在最好是让她留在这里,大姑和庄爷爷会照顾她的。”
我沉默着。
“她已经开始发病,接下去只会越来越恶化,你知道的吧?这种病没药医,带着个阿尔兹海默病患者,可没法继续潇洒地公路旅行哦。”
她语气中有一种像试探又像嘲讽的东西,我不禁盯住她的脸寻求答案。
“那要问她。”我说。
“什么意思?”
“是留在这里,还是回去,或者继续走,都要问她。”
张小尧歪头看我,嘴角挂着一抹讽刺的笑:“你用不着逞强。”
我又变回了哑巴,并暗暗为自己的动心感到可笑,我他妈算个什么东西。
“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她都不回家?”张小尧转动着眼珠,“这可是个秘密哦。”
“不用,我最不喜欢知道别人的秘密。”
我忽然觉得一切都很他妈没劲,我到底待在这里干吗?
我盯着脚上的拖鞋,决定现在就去问张倩影要不要走,如果她也想走,我们立刻离开这里。
只有庄丙添在极力挽留,留不住我们后,他就想跟我们一块走,甚至提议说可以帮我们开车,张倩影非常狠绝,她对庄丙添说:“等我们走了,你想去哪都可以。”
他们俩令我浮想联翩,脑中出现很多琼瑶电视剧的情节。
庄丙添坚持把我们送回兴平大饭店,如果我没看错,离开的时候他在偷偷地抹泪。
可怜的庄丙添,我为他感到担忧,张倩影却不以为然,她说:“丙添和我不一样,张家欠他的,他们孝顺他,为他养老送终,是应该的。”
一路我最悬心的是我们已经超过酒店的退房时间,他们会不会找我们多要半天房费?还好,那种情况并没有发生,酒店的人对我们非常客气,那个把我扭送到派出所的保安和女服务员殷勤地尾随我一路道歉,说:“真抱歉,一切都是误会,希望您能原谅我们的过错。”罪魁祸首张倩影走在前头,仿佛一切跟她无关。
办好退房,将行李搬上车,我两手握着方向盘,转头看着张倩影:“现在我们得做个决定。”
“对了,先去给你买双鞋。”她说。
“鞋待会再买。”我看着她,希望现在就把事情说个明白。
“那你说,你想怎样?”她的语气像个偷东西被当场抓住的小偷,知道逃跑无望,索性耍起无赖。
“你是不是在耍我?”我被她激怒。
“一直以来都好好的,只是有时会忘记一些东西叫什么,有时想不起一些人的名字,最严重也就是忘了上顿饭吃过什么,我哪知道会忽然这样?”
“说不准是被你刺激的。”她忽然神经兮兮地瞪我。
“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我惊讶地看她。
“我们现在就回去!”我扭转钥匙发动了汽车。
“你等等嘛,等一等。”车子开起来后,她伸手过来抢方向盘,我吓得立刻踩刹车,“不要命啦!”
“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骗你,大概是二月份的样子,医院那边给我确诊,去驾校之前我就开始吃药了,这病没那么可怕,真的,你信我,只要我按时吃药,病情就不会突然失控,我们去那地方,来回一个月都不到,不会有事的。”
她瘦小的手紧紧抓着方向盘,神情恳切,像在说服我也像在说服她自己。
“这事太严重了,我没办法负这种责任。”我冷静地说。
“我又不用你给我负责任,你要是担心责任问题,我可以给你写一个免责声明,像医院给病人动手术前要签的那种。”
“不行。”我坚定地摇头。
“怎么就不行呢?你还有什么担心的?还是,你想要钱?”她两手从方向盘上拿开,在腿上交握,似乎认真考虑起来。
“这样好不好,我立一个遗嘱,等我死后,北里的那套房子就留给你,到时你就可以从你姐姐家搬出来自己住,行不?”
妈的,我竟然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