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一个秋天的夜晚,我用望远镜对着天空观测。那时,我惊讶地看到远处有鹅的轮廓从月亮明亮的面孔前划过。在鸟儿向南迁徙的路途中能够恰好目睹它们映在月亮上的身影,似乎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巧合。这是夜晚送给我的一份私人礼物。我后来了解到,有组织的业余鸟类学家在无线电跟踪和借助雷达进行观测的技术发明之前,就是通过“观月”活动来研究鸟类的夜间迁徙。看来,我的月球鹅礼物并不是那么特别。
望远镜可以“伸缩”距离。我看到的月光映衬下的鹅离我只有几千米远,是距月亮的十万分之一,但是我强烈地感觉到,我把鸟儿赶到了遥远的外太空,它们扇动着翅膀,穿越了地球与其卫星之间的茫茫星海。为何不呢!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就是借助一群野生鸟类的迁徙才能从他的小行星来到地球的。何况,他也不是唯一一个把鸟类作为交通工具的太空旅行者。古代波斯的君主卡维·乌桑将四只老鹰固定在他的宝座上,让他能飞得比天使更高,直到老鹰疲惫不堪,让他“撞”回到了地球上。强大的猎人宁录试图攀爬巴别塔以登上天堂,失败之后他又尝试乘驾一只鸟飞往那里,结果同样没能成功。17世纪,神话屈服于理性和自然科学,但至少,人们依然将鸟类与载人航空旅行的任务联系在一起。弗朗西斯·培根和约翰·威尔金斯等学者甚至还认真讨论过如何利用鸟类协助人类飞行。
弗朗西斯·戈德温[29]在1638年出版的小说《月中人》中,描述了飞禽带着人类飞到了天空的顶点的情节。在戈德温的书中,一位名叫多明戈·冈萨雷斯的西班牙人将自己与一群野天鹅或灰雁绑在一起,借此实现了一次往返于月球的旅行。戈德温非常精通开普勒和伽利略的新物理学,他用这种方式告诉读者,当太空旅程行进到一个与地球相对的特定位置时,地球的引力就不再起作用了,连接旅行者与天鹅的线就会变得松弛。从那一刻起,这些鸟就会像水中的鱼一样移动得毫不费力,不必承受任何来自旅行者的负担。我们可以将太空之中的勇敢的多明戈全身上下各种状态看作一个整体。在离开地球的第12天,飞禽将多明戈放在了一座高高的月球山上,在那里他才开始注意到这新世界中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和色彩。不用怀疑,从月亮山上看到的奇迹正是像月球上空悬浮着的装饰物一般的蓝白色地球。至少,多明戈证实了哥白尼的一个关于地球运动的大胆猜想,因为他亲眼看到地球就在他的身下转动。
※从太空中拍摄到的地球的照片是20世纪最美丽、最诱人的人工作品之一。一旦你看过这样的照片,就不可能认为地球不是一个球体,不是一个被黄色星球捕捉在轨道上的球体,不是一个被拴在巨大椭圆轨道上的、笼罩着斑驳云朵的球体。正如多明戈·冈萨雷斯所看到的那样,这些照片引发了人们对从月球上观望地球的想象。我也会把我自己带向那里,抱着这个目的观察地球。我的桌子上有一张月亮的地图,我在上面选择了一个有利的位置:就在位于宁静海和澄海之间的海峡,海拔3万米高的普林尼乌斯环形山的中央。这是一个舒适的、远离了危海和死湖附近的崎岖高地遮挡的地方。在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时刻,就让它成为普利纽斯环形山的夜晚吧。我感觉,月球上的日出来得很快。没有开场白,没有热烈的欢迎,没有泛红的黎明来宣示太阳的来临。太阳圆盘的边缘突然出现在地平线上,刀片般的光线割入阴影之中,山峰像灯塔一样燃烧。但对于习惯了地球日出的人来说,或许还有另一种感觉,人们会觉得月球上的日出很慢,慢得像数秒一样。月球自转的速度是地球的三十分之一。月球上的一天相当于地球上的一个月。地球上的日出只需要两分钟,而在月球上,从晨光熹微到整个太阳从某座环形山的边缘上探出身来,需要一个小时。
即使太阳升过头顶,从普林尼乌斯环形山上看到的天空也仍被地球主宰着,从月球看地球,是从地球上看月亮大小的四倍,也是从地球上看太阳大小的四倍。从月球上看,地球是静止的。它在月球天空中的固定位置是月球特殊轨道运动的必然结果。月球每个月自转一圈,而这正是它绕地球运行一周所需的时间。这不是巧合。地球和月球之间的潮汐力将月球拉入同步轨道,使其始终将同一面朝向地球。这种同步行为的另一体现则是地球在月球的天空中一动不动——月球上的观测者看不到地球的升起和降落。以我在普林尼乌斯环形山中央山峰上的所见而言,地球永远都位于月球的天顶附近。月球上的日出时分,地球只有稍微超过一半的部分能够被太阳照射。接受阳光沐浴的半球被涂上绚烂的色彩。我辨别出北极冰盖纯净冰雪的白色和亚洲大陆飞扬尘土的褐色。现在,白昼消逝,黑夜降临。南极洲被折叠在地球南部的曲线下方,澳大利亚隐藏在黑暗中。
太阳脱离环形山的边缘升至天空。它从地平线爬向天顶用了7天的时间。即使太阳高悬空中,天空也是黑色的。在没有空气的月亮上,太阳和星星即刻可见,它们一起爬到地球等待着的地方——它是正午的守护者。当太阳升起,地球会变成一个薄薄的新月形状,像一只疲倦的眼睛慢慢闭上,直到在它的黑夜里化成一个完整的黑眼圈。最后,太阳和地球在天顶附近并肩而立,就像展示在太空黑色衬布上的一枚闪亮的一角硬币和一块大大的英国便士。整个普林尼乌斯环形山都被照亮了。我的山峰如小岛般浮在一汪纯净的光线中。
阴影拉长了。太阳和星星离开地球,栖息在天空的顶点,慢慢滑向普林尼乌斯环形山西侧的边缘。现在,我毫不倦怠地等待着月亮上的日落。梦之湖与宁静海的海湾早已倚靠在黑暗中。位于危海和宁静海之间的高地上的梦沼也已没入夜晚。我的山峰北边和南边的宽广盆地中溢满了阴影。太阳触及环形山的边缘,缓缓下沉到它身后。地平线将太阳一口吞下,世界立刻坠入暗夜之中。
地球上巨大的猫头鹰目不转睛地看守着月球上的夜晚,现在,它能发现这片阴影正在慢慢地扩大。我瞥见地球南方角落里南极冰盖将那新月喂得发胖,也窥见沉睡的大陆醒来,走入白昼之中。带有白云模糊指纹的蓝色太平洋,在阳光中将自己的大部分都转变成了亚洲棕色的土地。之后,澳大利亚、中国、印度、阿拉伯、非洲和欧洲,还有胖胖的蓝色S形的大西洋,它们手拉手排着队从黑暗中走出来。站在船头的南美洲载着北美洲也一起驶入白天。随着普林尼乌斯环形山度过了它的月夜,整个世界再次被日光唤醒。
地球从圆满变得亏缺。猫头鹰慢慢闭上了双眼。夜晚出现在这个星球的西边,我再次看到大陆从白昼滑落到黑暗中。当我们在月球上经历了29.5个地球日,太阳的圆盘会再次出现在环形山的东缘。新的一天开始了。地球,栖息在天空的顶端,像一只站在世界屋脊的猫头鹰,眨了一下眼。
※有些高等动物在永夜中过着它们自己的生活。海参、鼠尾鳕、鱼和吞鳗栖息在深度超过1200米的海洋深渊,这远远超出了日光能够照射到的距离范围,因此这些生物只能以海水中每日每夜漂落下来的有机物质为食,这些食物来自一颗星的能量,像一场温柔的雨从黑暗中降下。昆虫、蜘蛛、小龙虾和蝾螈都是幽灵般的白色无眼生物,它们生活在幽深洞穴的绝对黑暗之中,所以它们的饮食就只能依靠偶尔经过的过客来获得——蝙蝠、鸟类和老鼠——它们往返于日光之中,留下粪便喂养这些动物。鼹鼠、蟋蟀、蚯蚓和蜈蚣在土壤的微小洞穴中觅食有机残渣。所有这些生物,虽然适应了黑暗,但也都是以能进行光合作用的植物为顶端的食物链的一部分。这条规则有一个例外。最近人们发现了在海底裂谷存在着热液喷口,那里居住着完全隔绝于阳光的动物群落。通过与地球熔化的上地幔接触而被加热的富含矿物质的水,从被拉开的地壳的裂缝中冒出来。从热水中沉淀出来的矿物质构成了宝石般的岩石的内部结构。在绝对的、纯粹的黑夜中,细菌、管虫、巨蛤还有白蟹生存于这些海面数千米之下烟雾弥漫的烟囱中,直接从地球的核心中汲取着能量,以此为食。避光生物是生命故事的倒退。它们是返祖生物,是辍学者,是仍然戴着看得见的过去的徽章的退化的进化者。鼹鼠在用来阻隔土壤的皮肤的不透明的皮瓣后面残留着退化的眼睛。在洞穴中居住的小龙虾已经失去了所有与眼睛有关的痕迹,但依然保留了眼柄。盲目蝾螈头部两侧的色素斑所在的位置正是它们的祖先曾拥有眼睛的位置。这都是逆进化而行的现象。但光明始终代表了未来。我头上的这双眼睛是进化中的增强器,是地球用于自我检验的装置。将我大脑的神经通路进行编码的,是一个悬浮在黑夜中的蓝白色球体的形象,它在自己圆锥形的阴影中旋转,像月亮一样阴晴圆缺。它是一团聚集在铁芯上的顽固尘埃,被海水浸湿,被雾化的挥发物覆盖,被光敏薄膜与发光的有机物质包裹。
从月球上看,地球黑暗的一侧被反射的月光微微照亮。但地球也因自身的暗淡光芒而闪耀:萤火虫,发冷光的毒蕈和闪光鱼,会发光的浮游生物和细菌,微光闪烁的植物和动物,它们辐射出冷调的生物光,结合了氧气的蛋白质产生的光线比任何一颗恒星的光都要精致明亮。远东的某种真菌由于自身的光芒过于闪亮而使人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到它们。“巨口”鲨的嘴唇上排布着数百个微小的光点,像挂在露天市场中的灯泡一样跳动闪烁,从而诱惑浮游生物向它大张着的口中自投罗网。有一些海星一旦受到威胁,就会主动脱落一只发光的手臂以分散攻击者的注意力。东南亚的同步发光萤种群中的雄性萤火虫每天晚上都会聚集在特殊的树上,一起闪烁它们尾部的微弱光芒。一开始各自都非常随意,之后逐渐同步,直到最后整棵树因所有的昆虫步调一致而闪耀,成为雄性昆虫为吸引周围几千米范围内异性而设置的明亮信标。如果地球上所有的光线制造者,不论是微观的还是宏观的,海洋的还是陆地的,都可以像同步发光萤一样以同样的频率闪烁光芒,一起眨眼,那么谁能说,从月球上看地球不会像一股鬼火,一颗生物行星,一盏在夜晚燃烧的南瓜灯,要求被人看到。
※“我认为,探究上帝的形象和形式,”罗马自然历史学家老普林尼[30]写道,“是人类软弱的标志。无论上帝是什么,无论他在哪里,他都代表着所有的感受、所有的视觉、所有的听觉、所有的生命、所有的思想,所有的这一切都存在于他的自身之中。”老普林尼在其文字中对上帝形象和形式的描述尽可能地小心翼翼,尽量不去限制人们的想象。存在的一切都是他研究的主题。这些感官中没有一种会被忽视。对这个世界的视觉、嗅觉、味觉、听觉和触觉是平等的,都是对地球神性的珍贵启示的一部分。老普林尼将这些神圣的琐事构建成了37卷自然历史文献。第一卷,序言,献给古罗马皇帝提图斯·维斯帕先;第二卷的内容关于世界、元素和天体的形象;第三卷、第四卷、第五卷和第六卷都是对地理现象及知识的记载;第七卷的主要内容在于人类的发明;其余的卷目内容涉猎哺乳动物、鱼类、鸟类、昆虫、植物、药物、矿物质和宝石等领域。在这之中没有被沙海覆盖的绿洲,没有畅游在遥远海域中的鱼,没有洞穴、山泉、鹅卵石或岩石,这些超出了老普林尼的兴趣范围。在老普林尼的《自然史》中,地球在我们面前转动,好像我们正从月亮上看到地球展露出白昼与黑夜、海洋和陆地、沙漠和苔原,大地、水、空气和火焰逐一排列在我们面前那座上升的楼梯上,向月球延伸,向燃着神圣火焰的普林尼乌斯环形山的中央峰顶延伸,这是对平静与安宁的祭献。
如果老普林尼站在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月球山上,看到地球悬挂在天顶之上,像是一盏悬挂在万神殿黑暗穹顶的明灯——它将在整个月亮日一直悬挂在那里,在夜晚的圆锥形帽子中转动30次,神圣而雄伟——那美妙的景象只会向他证实世界的神性。老普林尼的地球之歌是他《自然史》一书中最美丽的段落之一。“她在我们出生时接受了我们,”他写道,“自我们降生起就滋养着我们,而后也支持着我们;最后,当我们被大自然的其他部分拒绝时,她还能拥抱我们,并用一种特殊的温柔抚慰我们。”大地、水、空气和火,在夜晚发着光;上帝的眼睛盯着圣殿的顶点,警惕而安慰。老普林尼继续道:“倾盆大雨,凝结成冰雹,涌入河道,积淀成为洪流;空气汇集成云层,咆哮着卷动飓风;但还有地球,亲切、温和、包容,一如既往,照顾着凡人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