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仲冬夜之梦

16 仲冬夜之梦

今天早上我在黎明前一小时起了床。空气很凉爽,天空无比清澈。我穿过树林,来到那个能提供给我一个高远又清晰的视野的地方,让我的视线可以越过宽广的草地,望向东方的天空。我知道我会看到什么。因为据说今天上午会出现一个非常难得的时机,能在同一片天空下同时看到全部五颗裸眼可视的行星。

南边的高空,火星和土星被安置在心宿二和角宿一之间。火星模仿着心宿二的红润光芒,土星复制了角宿一的洁白光彩。在远处草地的树木之上,金星和木星相依相偎,它们是天空中最明亮的两颗星状体;能看到它们靠得如此相近,就足以让我心甘情愿地早早醒来,赶赴这个安宁之地。我的星历告诉我,海王星和天王星也正在这两颗明亮行星的附近,只有望远镜才能让它们现出真身,而我却没有携带任何观测设备。冥王星也来凑热闹了,可即便有望远镜,我也不大可能看到它。在火星和土星之间,或者说在金星和木星之间,是一弯新月。它缓缓滑动,在我的视线中,慢慢地接近太阳。现在我等待着,注视着那条托载着初升旭日的地平线附近的天空。天空已经变亮了,紫罗兰色、蓝色和粉红色的光线像洋葱皮一样从仍在隐藏着的太阳上一层层剥落。之后,我终于看到了它,那颗小小的水星,在这个全员齐聚的盛宴中只肯羞涩地展露出一丝微芒。它太不显眼了,像一粒细微的尘埃。五颗行星!它们像是黄道上被丝线穿起的玻璃珠。五颗行星、月亮还有两颗灿烂的恒星,沿着黄道带列队成排。

中世纪的天文学家认为,宇宙是一个与地球同心的水晶球体,就像俄罗斯套娃一样层层嵌套。今天早上我看到的场景,很容易让我想到那个闪闪发光的、浩瀚无边的巨大套娃,层层叠叠,从地球往外蔓去。就在我看着天空的时候,首先是月球,正在明显地向东转动。然后是水星,来回往复地调整着与太阳相符合的频率。而后,金星、太阳、火星和木星,按距离的远近排列,直上天穹,每个球体都和着自己独特的圣洁韵律一圈一圈地旋转着。最终,所有这些固定的恒星——心大星和角宿一、天津四、织女星以及牛郎星——闭合在了一起,就像孕育了世间造物的玻璃容器,像占卜师的水晶球。它看上去是一个整洁的宇宙,就像我们孩童时代玩耍的小玻璃球,其中灌入了矿物油和白色薄片。飞快地晃动它一下,玻璃球中的雪花就会落在宁静美丽的场景上:一个小小的伯利恒,孩子们在一座有着白色塔尖的教堂前堆着雪人。

今早天空中的月亮刚刚新生4天。“这个旧的月亮消逝得多么慢,她耽延了我的希望。”雅典公爵忒修斯在《仲夏夜之梦》中说道。而后,戏剧开场了。“四个白昼很快地便将成为黑夜,四个黑夜很快地可以在梦中消度过去。”希波吕忒回应道。在莎士比亚的时代,宇宙仍然是一个由同心球体组成的蛋,根据物质的内在价值来分层:中心是笨重的土地,然后是水、空气和火;植物和动物的等级从最低等的地衣到人类依次上升;国民阶级也由农民、士绅、领主到国王逐步提高;从空灵物质的外壳、月亮、太阳再到行星;从天使合唱团、纯洁的灵魂,最后到达上帝的宝座。月球是充斥着改变——欲望、爱情、贪婪、腐败、多变、信任——的陆地世界与在那之上亘古不变的永恒世界的界限。看看月亮是如何阴晴圆缺,看看行星和恒星是如何坚守自己的道路倔强向前。明天、后天和大后天,月亮将会趋向消亡。它会滑过金星和木星身旁,将水星轻轻推到一边,只为了与太阳相见,然后它将在傍晚的天空中重新出现4天,“就像一把银弓,出现在天空”。今天上午行星排成一条线,这现象的壮观与优雅将消失无存。只剩下我们自己,月亮和我。因此我不会再早早起来,我会尽情享用我的晚餐,看着月亮在我身边渐渐变得圆满。

不久前,我读到了梭罗的一篇鲜为人知的关于月光的文章。一篇短小而充满诗意的作品,萦绕着昏暗薄暮与迷蒙烟雾。他的主题是:月光“与我们内在的光芒不相称”。如果整个世界是一座舞台,那么月光足够照亮我们在这个球体上演出的一幕幕喜剧。一夜又一夜,我们目睹着月亮的阴晴圆缺。我们能够在自己的思想里感觉到它的潮起潮落。在无眠的午夜时分,我们能感受到月亮轻柔的引力,从不受日光影响的深深的泥沼中汲取黑暗的思绪。日光的宏伟信心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月光下,我们是混乱的元素。世界也处于一片混沌。石头浮到空气中、火堆里、与大地重叠的水域中,空气爆炸成火焰。这个星球上生活着一群傻瓜。蜡烛匠假装自己成了国王。国王像猫一样咆哮。夜晚是一出月亮主持的剧中剧。离开我们的潜意识,《仲夏夜之梦》中的这些角色——木匠、工匠、编织者、修缮者、修补匠和裁缝就进入我们的脑海中,“没有受损,而是无序”。月光足以满足他们放纵狂欢。

1609年到1610年的冬天,也许就像伦敦环球剧场的演员在作者出席的情况下演出《仲夏夜之梦》一样,帕多瓦的伽利略将他的新望远镜转向了月球。他看到了(或者至少我们认为他看到了)墨黑的海水和闪耀的土地、海洋和大陆、晨光中膨胀的山峰,还有阴影中消失的山谷。他对月亮和地球的随意比较成为他后来在教会中所遇到的困境的根源。自古希腊时期以来,认为月亮与地球在本质上相同的想法一直是非常危险的,因为这对确定了人类的适当位置的宇宙等级制度而言是具有破坏性的。伽利略并没有因亵渎神明而畏缩。他说,地球“绝不能被排除在众星旋转的舞姿之外。我们将证明地球是一个比月球还要辉煌的、游离的个体,而不是充斥着无趣的垃圾的阴沟”。当伽利略放下他的望远镜时,宇宙的外壳被打破了,嵌套的水晶球碎裂了,宇宙被打开,延伸到无限远的远方。月球不是水晶球,也不是月亮女神戴安娜。月亮是另一个地球。或许,以一种更好的说法,地球是另一个月亮。上面的世界和下面的世界没有区别。大地和天空都受到相同的自然法则的约束,这些法则包含了变的规律,也包含了不变的规律。在伽利略观测了月球之后的一个世纪内,上百名作家想象了人们在月球、其他行星或者另外的太阳系中的行星上居住的场景。地球剧不是由月亮主持的“演出”,而是一幕剧中剧。可能,还会是剧中剧的剧中剧。

不久前,我读到盖伊·奥特威尔关于通过望远镜观测到的新月升起的描述。奥特威尔视野中放大的地平线是14千米外陡峭的山峰。月亮在空中升起,就像一座“山脉中新出现的失去光泽的银色山峰”。从望远镜中看,遥远的地平线上的树木都被放大到月球大小。如果坐在其中一棵树的树枝上,奥特威尔会写下这样的句子(让他的想象力遵从他在望远镜中所看到的事物):“你在月球表面的广阔沙漠上向下看时会感到眩晕……就像有人在圣彼得大教堂的穹顶上盯着它的地板……你可以将硬币砸到环形山的坑洞里。”

奥特威尔描述的幻象如此令人震撼,如此引人注目,使我决定自己也做一次同样的观测。等待月亮升起没有问题,但寻找合适的地平线就需要花费一些时间。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找到一处天空晴朗的地方,地平线足够遥远。时间是午夜前一个小时,月亮升起时不能是下弦月。我将望远镜指向了月亮会出现的那段地平线,一串山丘穿过黑暗的海湾。当月亮终于现身时,它覆着阴影的一侧首先升起。大约在这一侧升到远处山脊的顶部上方的一分钟之后,我才意识到它的出现。突然之间,山脊黑线上闪烁起光芒,好像在远处的山顶上开始了某种人类活动,例如异教徒的篝火晚会或火把节。而后,稍微弯曲的明暗交界处进入了视野,月亮表面呈现出了其亮面与暗面的分界线。那条线在我的视野中轻轻下垂,用金色光芒填满了我仪器的目镜。这是舞台布景的高潮部分,是适用于歌剧的戏剧技术展示。从地面竖直向上放射出了一排光线——不,不是竖直向上,而是向南倾斜,上升着离南方越来越近。我立刻就看到了月亮的中央高地,即东西两“海”之间的山区。就是那里!……在明暗交界线的凹陷处,在宁静海的东边边缘上。凹陷的边缘是明亮的阳光照射在月球上的巴尔干山脉和高加索山脉的山峰。蒸汽海从地平线离开,壮观的亚平宁山脉进入了视野,它们陡峭的东部侧翼捕捉到了太阳的全部光线。接下来,是一条由环形山列成的线——柏拉图、阿基米德、托勒密、第谷——它们的表面贫瘠枯萎、布满尘灰,自承受创世的暴力以来一直保持着满是疮痍的面目。我的视野已经离开阴影了,转而投向阳光灿烂的东部平原。地形变得不那么清晰了。我认出了巨大的、有着突出的中央峰的哥白尼环形山和年轻的、能放射出射线的开普勒环形山。这是月亮“潮湿”的一面——冷海、澄海、云海、风暴洋、露水湾——其实它们根本不是真正的海洋或海湾,而是尘土飞扬的沙漠,其阴影的形状就像是月亮上长了一张人脸。当月亮的整个圆盘最终从地平线上跳脱出来时,我瞥见了格里马尔迪环形山,它就如同一块黑色的斑点。这个时候正是月球的正午,如果你此时站在这个环形山里,抬头就可以看到太阳高高地悬在你头上。等等,月球上有没有伽利略环形山呢?我不记得了。

整个壮观的“表演”只持续了一分钟。月亮的升起似乎漫长而沉闷,但它在一分钟之内就结束了。望远镜以某种方式放缓了空间中运行的时间。月亮升起后,我把眼睛从望远镜移开,月亮突然缩成一个遥远的光点,时间加快。我想起了菲利普·锡德尼爵士的十四行诗中的一句话:“迈着多么悲伤的步伐,哦,月亮,你爬上天空!多么沉静、多么苍白的面容。”[28]十四行诗的意象与我刚刚所看到的情形并不相符。望远镜发明于锡德尼死后第25年,与他错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望远镜中的月亮没有悲伤的步伐或苍白的面庞。在我透过望远镜观察月亮升空的那个夜晚,她像神秘美丽的湖中女神从黑暗的水中展露容颜,像被施了魔法的泰坦尼亚从深沉的长眠中复苏而起。高贵、自信、金碧辉煌,让人着迷。

但其实月亮根本没有升起。事实上,月亮真实的空间运动与我所看到的正相反。是地球在运动。是我和地球一起越过地平线朝着月球的方向坠落而去,是我与山坡、望远镜以及远处的山丘一起朝着月球的方向翻滚,朝着早已让我见识过格里马尔迪环形山那温暖地面的新的一天翻滚。我的眼睛被欺骗了,月亮不会升起,而是地球在月球之下转动。不是太阳沿着黄道带旅行,而是地球在巨大的太阳轨道上旋转。宇宙并不像幼虫的水晶裹茧一样包裹着沉睡的地球,而是正如伽利略所猜测的那样,地球是一只长了翅膀的夜行生物。

千万年来,月球的碎片一直像雨滴一样往地球上掉落。月球上的每个环形山都是遭受了小行星撞击而飞溅到太空中的月亮陨石留下的痕迹,这些陨石中有一些还溅落到了地球上。事实证明,南极冰盖是一个对飞溅的月球物质非常有效的收集器。从天而降的石头(一些来自月球,一些来自其他地方)落到冰封的陆地的中央高原上,它们被冰雪淹没,最终也成为不断生长的冰盖的一部分。冰从中央高原向外流入海岸,嵌入冰中的大气物质也随之流动。有些地方,冰进入大海会分裂成冰山,大块的南极冰漂浮在温暖的海水中。随着冰山融化,它们随身携带的从天而降的岩石就都沉落到了海底。但在其他某些地方,流动的冰盖会抬高海岸山脉。在这些地区背后的干燥风中,表面的冰会蒸发,这样,大气物质就留在了冰川表面,因此从天空落到冰上的一半大陆岩石都集中在了同一个地方。数百万年的陨石被冰和风聚集在一起,供地质学家收集。在那里,在南极山脉的背风处,地质学家弯腰捡拾着与宇航员从月球上带回来的成分相同的石头,这些岩石在小行星撞击月球表面后飞溅出来,穿越了空旷无垠的宇宙空间,被投掷到40万千米外的人类的控制范围内。它们不是绿色的奶酪,不是水晶,只是普通的岩石。玄武岩,黑色的、有花纹的、斑驳的玄武岩。也许,它们来自梦之湖,像硬币一样落到了地球上。

所以伽利略是对的。没有水晶球可以阻碍从天而降的硬币。今天早上我在草地上,乘着一颗行星,绕着轨道与另外八颗行星一起围着一颗黄色的恒星转动。九颗行星在宇宙这块黑色冰面上滑行,其中一颗用手臂挽着月亮。梭罗说,月光的黄昏是心灵天然的栖息地。

“可爱的月亮,我多谢你的灿灿金光。

板着脸孔的夜啊!漆黑的夜啊!

我的灵魂升到天堂。

太阳,收敛起光芒,

月亮,逃离这穹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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