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古老的光辉

6 古老的光辉

起初……地是空虚混沌的。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在创世的最初,亚原子的粒子对抗着背景辐射,闪烁不定。宇宙是煮沸的物质和能量的火球。宇宙诞生1秒钟之后,温度下降到100亿摄氏度,物质的创造停止了。质子、电子和中子,在光的海洋中舞蹈,直到宇宙盈满了炫目的辐射。

100万年过去了,宇宙冷却到可以使带电粒子抵抗辐射能量的压力,抵抗大分裂。电子连接原子核,形成了原子。宇宙中的烈性酒诞生了,主要是以氢和氦的形式存在。这些原子很轻,可以肯定,气球用它们装满就可以飘上天。但是现在,宇宙已经打下了基础,具备了建造世界的原子物质。光的统治减弱了,宇宙开始变得透明。但是,我们还要用一个章节描述一种古老的光辉。在接下来的10亿年中的某个时刻,星系开始形成,再用不了多久,类星体就会出现。

我今天在邮箱里收到一位朋友从报纸上摘抄的一首诗。这首诗描写了牧师带来的天主教教育可能产生的影响。诗歌的结尾有几行乔伊斯式的句子:“他们用恐惧和强迫,冲洗了我们灵魂深处的罪恶,上帝的神圣珩鸟,哭泣着飞入高原的雨中,那里是仅存的圣地。”朋友随诗附上了一张字条,上面问我:“你的珩鸟是不是也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我的珩鸟发生了什么事,但它肯定已经冲破了牢笼。

大部分珩鸟都是生活在岸边的鹬鸟类,但是高原珩鸟并非如此。它们在高海拔的荒原和沼泽上安家,在山坡的旷野和坑洼的草甸上筑巢。它们的声音像是风的呼哨声,即使在夜晚也清晰可闻。这是一种害羞的鸟。它有着干草的颜色。不经意间,会听到它强烈的、空气中的柔软泡泡般的鸣叫。我的一本鸟类手册上说:“在它们迁徙期间,人们会清晰地听到,这些长途跋涉超越人类视觉极限的鸟类歌唱时的甜美音调。”如果诗人想要寻找逃亡的上帝的象征,没有什么是比高原珩鸟更好的选择了。

我说不清自己青年时代的上帝何时逃进了高原的雨季。他不受我的灵魂驱动。他的逃离也不是我的老师们的过错。在我大学毕业前,我曾真切地感受到上帝的面容离我很近,那是一段充满信仰的时期,但在大学毕业后不久,我遭遇了信仰的危机。作为大学生,又作为一名天主教徒,我度过了一段令人兴奋的时光。在学校中,我们阅读法国天主教作家的著作:贝尔纳诺斯、布洛伊、佩吉、莫里亚克、马里顿和德日进。我们也读英国作家的作品:G.K.切斯特顿、格雷厄姆·格林、伊夫林·沃,还有霍普金斯。我们还读西格里德·温塞特和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神圣的珩鸟在每一页纸上跳跃,成群地伸展双翼,扑棱着翅膀制造骚动,淹没了它们尖细的、充满怀疑的窃窃私语。艾米莉·狄金森把希望叫作“有羽毛的东西”。珩鸟就是我们的希望,是信仰,是慈爱。后来的某天,我一觉醒来,我的珩鸟已经不见了。屋顶上一只嘲鸫正在唱着动听的歌,但是珩鸟已经回到了高原,无影无踪。我投向科学书籍,忙着自己的人生事业。但有些东西已经失去了——“有羽毛的东西”。上帝缺席的时候,我试图创造出鸟类学的神学。我聆听冬天里山雀的双音节叫声,品味春天里草地鹨的甜美又忧伤的歌喉。我等待正午时画眉鸟婉转的咏叹调,也期盼黄昏里喧鸻的刺耳尖鸣。但是,神圣的珩鸟仍然在高原上和风雨同行。有时我的内心深知,它已经一去不回了。

在夜晚最黑暗的时候,在星光下,我听到那干涩的啼鸣。那是风声还是珩鸟在屋后的小山上徘徊?我看不见珩鸟,因为它有着干草色的外表和风声般的啾鸣。19世纪鸟类学家法兰克·查普曼这样记录高原珩鸟:“在一片草场上策马而行,只匆匆一瞥,根本无法察觉一只珩鸟的踪影。但若仔细搜寻,认真探查,总会发现潜藏其中的珩鸟其实并不在少数。”而上帝,也像珩鸟一样隐藏在干草、雨水和夜晚最暗的星光中。

用后院的望远镜就能看见类星体3C 273。我用我的14英寸(约35.6厘米)口径的望远镜看到过它。如果不查看星图,我永远不会得知我看到的究竟是什么。类星体3C 273看起来和任何一颗暗弱的蓝色恒星一样,处在我所使用的望远镜的观测极限。3C 273看起来就像室女座成千上万的、暗淡的十三星等的恒星中的任何一颗。为了找到它,我将我的望远镜指向明亮的室女座恒星太微左垣二,然后向西北方扫过几度,直到视场中出现与星图上的位置相吻合的那颗星。太微左垣二距离我们35光年远,按照宇宙的尺度来说,它是我们银河系的邻居。比它距我们更近的恒星只有二三百颗,它们当中大部分都很渺小,而且暗弱,甚至无法用我的14英寸望远镜观测到。类星体3C 273距离我们15亿光年远,比太微左垣二要远1亿倍,远在银河系所有恒星之外,远在其他数以亿计的可见星系之外。类星体3C 273距我们15亿光年,它的光来自15亿年前。望远镜里这个寻常的小亮点是我目睹过的最接近宇宙诞生之初的东西。这个蓝色小光点,是我对宇宙创生之后令人目眩的光辉的匆忙一瞥。

自然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回顾早期宇宙的方法。光线从遥远光源来到地球需要时间。当天文学家通过他们的望远镜看到遥远的天体,他们就正在回溯历史。恒星几光年远,星系数百万光年远,而类星体离我们几十亿光年远。我们靠类星体可以回溯几十亿年的时光。类星体是目前我们可以观测到的最遥远的天体。3C 273的光是迄今为止进入我眼中的最古老的光。

1963年,加州理工学院的马尔滕·施密特首次发现了类星体。施密特捕捉到了照片底片上类似恒星的天体的光谱,光谱中大量射电能量的发射吸引了天文学家们的注意。这些天体被称为“类似恒星的射电源天体”,简称“类星体”。它们的光谱非常奇怪,与其他任何恒星的光谱都有所不同,光谱的颜色与任何已知物质的辐射形式都无法匹配。天文学家对此十分困惑。后来,灵光乍现的施密特在神秘的光谱中认出氢原子光谱的伪装特征,典型的氢辐射波长已经朝着光谱的红端(长波方向)急剧移动了!只有多普勒效应会造成波长变长,即光源和观测者之间的分离运动导致了光的波长的延伸。如果所有这些天体都在后退着远离我们,那一定是因为它们受到了宇宙整体膨胀的影响。光谱上罕见的巨大红移提醒了施密特,这些天体离我们特别遥远,比之前观测过的所有天体都更远。

如果宇宙均匀地膨胀,那么遥远天体的星光的红移程度,与该天体到我们的距离成正比。3C 273曾经被施密特考虑当作射电源。它的红移对应着每秒48000千米的后退速度,是光速的16%。3C 273和施密特其他样本中的类星体显然相距我们数十亿光年之远,比如今可见的最远的星系还遥远。它们的光从宇宙诞生之初就开始向我们奔来。

但是类星体比遥远的星系要明亮闪耀得多,这就是为什么我能在自己14英寸的小望远镜里看到这些自宇宙初期就开始燃烧的火炬。这些跨越亘古向我们招手的物体,这些用对远古纪元的惊艳一瞥引诱我们的物体,究竟是什么呢?从它们闪烁的光芒中,天文学家可以推断出类星体的尺寸是非常小的,可能还没有我们的太阳系大。可它们却又比整个银河系还要明亮1000倍,它的光辉可以掩盖百亿个太阳的光芒。

有些天文学家不愿意相信这么小的东西内里却能爆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他们希望证明类星体其实就在我们附近,这样就不需要相信类星体真能明亮至此了。不过,如果类星体真的离我们很近且不受宇宙膨胀的影响,那又是什么造成了它们光谱的剧烈红移呢?

现在类星体的宇宙学距离几乎得到了广泛接受,但至今还没有人知道这些奇怪的来自宇宙创世之初的神秘旅行者的本质是什么。如今越来越多的人达成共识,认为类星体其实是非常遥远的星系的明亮核心。也许在恒星密集的星系中心区域,引发了连锁的超新星爆发。但由于星系本身太过遥远,所以我们完全看不到。更有可能,它们是年轻星系的核心,其中心是猛烈吞噬周围物质的超大质量黑洞。由于黑洞强大的引力,周围物质在快速落向黑洞的过程中释放出巨大的能量,使得类星体成为宇宙中最耀眼的天体。

巡天观测已经证明,类星体的数量随着距离的增加而增加。显然,这些天体在宇宙的早期比在今天更常见。如果类星体的黑洞模型是正确的,那么在年轻星系的演化过程中,有一个典型的阶段就是形成大质量的中心黑洞。恒星坠入这些巨大的宇宙深坑,就像水流回旋着被冲入下水道,速度逐渐增加,直到接近光速,在所有波段以辐射的形式释放出丰富的能量。数百万的恒星坠入宇宙黑洞那大张着的深渊巨口。这些星系初生时所承受的剧烈痉挛现在大多已经平息下来了,包括我们的银河系在内,它们现在以一种更为平静的方式存在着。

原始宇宙中,类星体不仅比现在数量更多,也更加明亮。我们甚至可以嫉妒当时更加璀璨的夜空。那时候星系之间比现在靠得更紧密,在炽热的蓝色恒星的光芒下灼烧。在那些硕大光轮的中心,物质流进黑洞,被引力拉扯成令人难以置信的密度,永远坠入黑暗——恒星、行星、卫星、雨和风,全部无法逃离,一去不回。流入黑洞的物质释放出巨大的能量,滋长了星系的核心,让它们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光芒,掩盖了天空中其他的星光。宇宙闪耀着光的信标,这是光明的时代。

在大型大视场望远镜为夜空拍摄的单张照片上,可能容纳着多达20万颗疑似恒星的光点。也许它们当中的几百个就是类星体。这些隐藏在众星之间闪耀得怪异的天体,就像躲藏在干草中的珩鸟。它们低频的氢辐射混淆在星光中,就像珩鸟的歌声藏在风里。如果120亿年前的地球上有人类存在——如果那时有地球的话——他们就会目睹类星体在夜空中的各个角落燃烧,散发出足以致盲的光亮。我们的银河系的核心是什么样子呢?过去也曾经是类星体吗?如果是这样,那么它的光芒就也曾击倒了我们,晃动了芦苇,压弯了干草,比1000个太阳更耀眼。它看起来会像天上的玉石,像纯净剔透的水晶。恒星只能隐没在它的光辉里,昴星团的迷人微笑不再甜美,巨人猎户座在它面前也只能自惭形秽。

圣保罗被锤击炼钢炉所迸出的火花撞击到地面上,圣约翰目视它在盛夏炽烈阳光下燃烧,葡萄牙的特蕾莎女王沐浴着绚丽夺目的华美光芒。看起来,神秘主义者们直观地体验到了创造的光彩。现在,它们一去不回了。那种古老的光辉,数十亿年前年轻宇宙中那种纯净光芒的洪流,都一去不回了。当我决定找寻3C 273这个相对近一些,又是我们天空中最亮的类星体的时候,我等待了一个星期,盼来了无月夜;又等了一个星期,盼来了晴夜。我希望室女座尽可能地高出地平线,这意味着我要在寒冷的2月的夜晚等到黎明。几个星期的等待似乎并非没有理智。我所追寻的暗光,在类星体逐渐远离地球的情况下,已经在宇宙中朝着我行进了几十亿年。当进入我的望远镜的光离开3C 273的时候,地球上还只有海洋中浮游的单细胞微生物。这些没有进化出双眼的生物看不见年轻银河系的璀璨,也看不见无数装点夜空的燃烧着的巨大蓝色恒星。我沿着北斗七星移动望远镜,让它向着大角星画出弧形,直到能窥视到角宿一。角宿一是室女座最明亮的恒星,是引领我找到类星体的信标。我屏住呼吸徒手操作,并不使用旋钮,小心翼翼地移动望远镜,从角宿一挪向太微左垣二,挪向黑暗,跟随着星图的指引穿过零星的暗星。最终,3C 273悄悄溜进我的视野,谨慎小心,隐姓埋名,穿越光年的距离,把创世之初的光辉压缩为暗房里的一个小光点。就像一只鸟儿在高地的雨水中哭泣,微弱、遥远。在我见到这个类星体的时候,天空开始变亮,类星体几乎即刻就要消逝在太阳的光辉里。我想起《瓦尔登湖》的最后一段话:“使双眼视而不见的光亮,对我们来说就是黑暗。当我们清醒时,曙光才会破晓。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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