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万物之初

5 万物之初

“春天慢吞吞地走来。”诗人这样唱道。可这天早上,春天就这样来临了。它躺在冬天里被压展得平平的草地上,藏在被仍在沉眠的动物掘得深深的却最终被遗弃的草间地洞里。春天悄悄地躲进借来的巢穴中。这是4月的第一天,草地鹨也回来了!

我没有看见它。4月之前很少能看见草地鹨,除非你能靠得足够近,把它从藏身之地吓出来才行。但是,它那长长的、含混不清的、双音节的鸣叫声,像番红花的盛开,稍微有些为时过早。在一两个月之内,草地会再次翠绿繁茂,但今天,春天的迷思沾染了些许悲叹的意味,就像草地鹨的歌声那样不够舒展。

草地鹨的叫声没有什么过错,我也能吹出这样曲调的口哨。但我该如何描述这声音呢?就像从跳板向冰水里跳跃?就像4月的风击碎玻璃窗?不,怎么说都不够确切。我翻阅我的鸟类相关图书,《黄金野外指南》提供了非常科学的“声谱图”来展现频率与时间之间的关系。我在图表上查阅到这曲调,大约持续2秒钟,音域位于中央C之上三到四个八度。可是这样的内容根本没用。《彼得森指南》上的内容略好一些:“两声清脆的、含混的哨声,悦耳而悠长。”“嘀呀——嘀咿呀——”彼得森尝试用尽量客观的感受描述鸟鸣声,这让我们更接近原本的声音,而不是奇怪的、悲伤的音乐。

通常情况下,人们总能从一本旧指南书中得到更接近现实的答案。查普曼的经典之作《鸟类手册》出版于1895年,其中记录了这样的文字:“草地鹨的歌声清脆而悲伤,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甜美哨音。”啊,这个描述更好了——甜美而悲伤。但在我们这个例子中,有关鸟叫声的一切,都没有比F.斯凯勒·马修所著的那本已有75年历史的《野生鸟类及其啼声手册》中表达得更好的了。“这支歌,”马修说,“如果不说它是伤感的,那毋庸置疑,它只能是悲凄的。”马修用他独具特色的夸张表达,把草地鹨的叫声描述为歌剧《茶花女》中男主人公阿尔芒所演唱的前两小节剧目,但其演唱方式更像是薇奥莉塔发现自己必须放弃阿尔芒时的唱腔。甜美又悲伤。草地鹨的歌声,就是春天!

为什么开始总是伴随着悲伤?婴儿的降生,新年的伊始,贝多芬交响乐第一声胜利的音符,正在复苏的草地上一只野鸟的叫声——所有这些约定的、欢愉的时刻,都沾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甜美的忧郁。草地鹨知道什么我还不知道的吗?这位身着黑金相间法衣的侍僧也有着自己的秘密。在皱巴巴的草地上的藏身之处,它正做着关于存在主义哲学的讲授,发表着玫瑰与荆棘的论述。它满怀希望地宣布春天来临,声音中又带着丝丝忧伤。就像光明伴随着阴影,才开始便预示着收场。

来自地中海先民们的创世神话,后来被查理斯·多利亚和哈里斯·莱诺维茨翻译成了英语。神话中,上帝创造万物,伴随着七次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上帝能理解草地鹨的内心吗?他发出第一声笑的时候是不是眨了眨眼?那全是玩笑吗?还是一个恶作剧?今天是愚人节,完美的春日起点,完美的创世之日。

多利亚和莱诺维茨这样描绘上帝的第一声大笑:光芒(闪耀),显身,万物崩裂,宇宙之神,火神。这部神话有2000年的历史,只能从古文中翻译个大概,很难从中发现关于现代科学宇宙诞生理论的蛛丝马迹。“宇宙大爆炸”,天文学家弗雷德·霍伊尔就是这样轻描淡写地称呼宇宙的诞生的。也许“大闪电”是个更好的名字,或者“大劈裂”也不错。140亿年以前,一切都不存在。后来上帝笑了。无限致密、无限高温的能量种子,从虚空中涌现出来,向着无边的空间中扩散,最终漂流蜕变成物质。根据当下的宇宙学思想,这创世的第一声笑,只持续了十亿分之一的十亿分之一的十亿分之一秒。笑声结束,宇宙开始如闸门中涌出的奔腾洪水般不肯停歇地运转下去。

基本粒子物理学家和宇宙学家围坐在一起,用方程式、铅笔还有黄色便利贴,重新建立起关于宇宙诞生的最初瞬间的理论。这是宇宙尺度的野心,值得我们认真对待。他们是探测到夸克和类星体的人,是把物质转变成能量的人,是描绘出百万分之一的百万分之一秒的粒子运动轨迹的人,是寻找着比玻璃上的指甲刮痕更微弱的蛛丝马迹的人。这样的人如果提出这样的问题是很自然的:宇宙从何时、何处诞生?如何诞生?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从数学上说,就像是把物质往反方向推导,就像是反转一个星系的演化,就像是把牙膏塞回软管里。

对宇宙起源的推测,源于对星系的后退的发现。也就是说,宇宙正在膨胀!空间就像是正在被吹大的气球,或者是平底锅上胀起的面包。当空间膨胀的时候,星系就会如同浑圆气球上涂绘的斑点,或是面包上点缀的葡萄干,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有趣的是,爱因斯坦早在20世纪初就预言了宇宙这种奇怪的行为,并将其以广义相对论的方程形式表达出来。这些方程看起来坚信宇宙就像正在发酵膨胀的面团。这结果太古怪、太出人意料了,爱因斯坦拒绝接受。因此,他给方程式增加了一项完全没有必要的常数,想要避免再得出那样的结果,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掺杂了数学的简单优雅。后来当埃德温·哈勃宣布宇宙的确正在膨胀的时候,爱因斯坦立刻冲到威尔逊山天文台借用哈勃的望远镜观探星空。据说当时在山上,有人对爱因斯坦的妻子艾尔莎解释说,这台100英寸(254厘米)口径的巨型望远镜是用来确定宇宙的结构的。“好吧,好吧,”艾尔莎回应道,“这件事我丈夫在一个旧信封的背面就做到了。”在威尔逊山天文台上看到的东西给爱因斯坦留下了深刻印象,最终他从自己的方程中去掉了那个突兀的常数项。他说,这个常数是他这一生中所犯的最大的错误。

如果星系正在四散飞远,那么它们曾经一定靠得很近。如果我们倒过来播放这部电影,就会看到星系从四面八方聚合,彼此加速靠拢。它们会腾出无尽的虚空,挤碎所有的恒星,就像用手攥住一把潮湿的沙子。星星挤压着星星,物质碰撞着物质,宇宙的密度大得吓人。电影会在一片纯净能量爆发出的令人目眩的剧烈光芒中结尾。无尽,非凡,初生的宇宙之神,火神,这就是万物之初。

根据众所周知的物理学定律,现代宇宙学家可以轻松推算出宇宙在不同历史阶段的每个瞬间的状态。利用这些计算,我们现在还可以把这部电影再倒回来。宇宙诞生于140亿年前的剧烈光芒,那来自无限致密的纯粹能量之种,是原初的创世火球。这种子不单存在于某一个地方,它无所不在。虚空在宇宙开始膨胀之时自我创生。就在百万兆分之一的百万兆分之一的百万兆分之一的千万分之一秒之后,基本粒子——这里指夸克和电子——闪现跳跃在辐射背景中,破损重组,破损再重组,形成宇宙创生之初的原始材料,造物的过程挣扎着开始了。

造物之初的百万分之一秒之后,夸克跳起三人之舞,质子和中子出现了。又过了千分之一秒,质子和中子开始彼此黏合,成为轻元素的原子核。物质和反物质彼此湮灭,在自我毁灭的狂乱中纵情狂欢。只有中微子的洪流涌向未来。

时光飞逝,宇宙冷却,原子形成。之后星系也出现了,再之后是恒星。类星体就像明亮的灯塔闪耀在星系的核心。空间继续膨胀。上帝发出第一声“哈”的几十亿年之后,宇宙开始看起来有点像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了,尽管这时距离太阳系从银河系遍布尘埃的凌乱角落里形成还有80亿年。那个时候,造物主刚刚发出他的第五声笑(据多利亚和莱诺维茨翻译的神话所言)。甜美而忧伤的歌声再度响起,造物才刚开始,冬季已在角落潜藏。

不久以前,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绝望于永远也不能探知在宇宙诞生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宇宙历史上那个特殊的时刻,他们的方程式就像冲天火箭一样无限发散。宇宙的密度和温度的数值无限地增加,成为数学上不可攀登甚至难以观望的高山。空间和时间坍缩在一个无限小的奇点中,数字如同越缩越窄、越来越深的无底洞般持续减小,直到对它的计算方法成为一根太长太细、难以追寻的丝线。这就像我所居住的小城中的一条街。当地历史学家说,这条街拆掉路面就变回了曾经的泥泞道路,再往前追溯就是一条小径,再之前这里只有攀爬上树的松鼠的痕迹。以数学方式追踪宇宙到万物之初,就像是沿着这条街追寻,最终发现自己除了爬上了那棵树之外无路可走。是什么造成了大爆炸?这个问题如果不是毫无意义的话,就一定非常棘手。宇宙创生是无中生有,这似乎违背了物质和能量的守恒定律。但是,物理学家也只能耸耸肩说,事实就是那样,然后就再也没办法解释更多了。当然,对造物主而言,那就如同一声轻笑或是一天的工作那样容易理解。

后来,新一代的年轻宇宙学家在推测万物之初的时候,变得越发地大胆,并得以从他们的方程式中瞥见宇宙诞生之前的世界。他们借助了最近的有关物质在高温环境下的行为的发现。他们调整了关于空间和时间的理论,引导我们重新了解夸克和中微子、难以捉摸的W和Z0粒子,以及其他组成宇宙模块的亚原子基本粒子。所有这些知识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惊人的预测:我们的宇宙,这个诞生于140亿年前的能量和物质辐射所形成的火球中的宇宙,也许只是众多宇宙的其中之一。宇宙可能就像更大的超空间与超时间基质中的泡沫一样沸腾,它随着超空间中的量子扰动而爆发。恒星和星系的正能量,与引力势能的负能量相互平衡,造物的所有泡泡相加却等于零。我们的宇宙是从虚无中爆发而不违反物理定律的泡沫,是包裹着我们的空间、我们的时间、我们的银河和它无穷无尽的星系兄弟的泡沫。如果做出这些计算的“魔术师”所言不虚,那么这些宇宙存在于全部的时间中,而我们群星闪耀的夜空只不过是一颗还在不断自我创造的星系泡沫的内部。

如果这些内容让你觉得头晕目眩,那我要恭喜你了。烧脑,是所有伟大科学的基本要求。在哥白尼发现地球只是众多行星之一的时候,在牛顿告诉我们太阳只是一颗恒星的时候,在哈勃证明了旋涡星云就是另一个银河系的时候,他们的大脑也会因剧烈运作而眩晕。《天空和望远镜》杂志的高级编辑艾伦·麦克罗伯特写道:“无论自然的属性是什么,在我们耐心调查之前,我们所见的都不如还未曾发现的景象更丰富。我们发现,自然从来不吝惜它的广博与丰饶。”上帝的“哈哈哈”并非低声窃笑,他在毫不遮掩地捧腹大笑。

如果草地鹨甜美又忧伤的歌声将我们的思绪引回创世之初,引回宇宙那个甜美又忧伤的季节的开端,那么红翼鸫的刺耳呼唤就是超级空间中隐藏的声音,虚无空灵,随意起伏,超越了万物初始的时空界限。在我新英格兰的居所附近,红翼鸫是最先到来的鸟类。它们早就来了,在春天之前,在讨厌的卷心菜之前,在柔弱的柳树之前,在卷曲的蕨类植物之前,在草地鹨之前。而今年,红翼鸫比往年来得还要早。2月的第二个星期,它们就出现在了我家附近。我听到它们站在水塘边高高的橡树上大声聒噪,假装善于交际。很快,它们会沿着溪流找到更矮小的树木,用刺耳的叫声互相防范,保护各自的水源不被侵犯。乌鸦活跃起来了!整个漫长的冬天里,乌鸦都占据着自己的栖身之地。现在,它们呱呱喧嚷着、盘旋着、抗议着突然到来的红翼鸫的侵占。专横的红翼鸫,栖息在它们各自的树梢上,完全忽视了乌鸦的不满。

红翼鸫是一种冷漠的、傲慢的鸟类,身上唯一的光彩之处就是它的双翼的颜色。它的嘶鸣声尖锐得可以锯断木头。它的红翼是它在旷野中的声音,披挂着骆驼的毛发,啄食着蝗虫与蜂蜜。我们原谅它的一切。我们原谅它,因为它是万物之初的开始,它是一切之前的开始。它最先到达,有时赶在冬天风雪退去之前,有时赶在春天甜美而忧伤的气息之前。从它的嘴里,泡沫状的宇宙开始诞生,超越甜美,超越忧伤,超越物理学家的方程式的跌宕起伏。这就是万物之初。在上帝发出第七声笑的时候(我仍然跟着多利亚和莱诺维茨笑)——他看了看这一切,像只鸟一样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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