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在黑暗的时光里

2 在黑暗的时光里

小时候,有一次父亲把我从睡梦中叫醒,只为让我一睹彗星的光彩。他从收音机里听说,一颗彗星将在黎明之前几个小时的东方天空现身。我穿上拖鞋,披上夹克,跟着父亲来到院子里。瞌睡虫跟在我身后,像是彗星的尾巴。我们父子二人一同站在黑色的松树之间,仰头寻找着星夜中的小斑点。

在我记忆中残留的影像当下却清晰起来了。父亲其实并不知道彗星究竟长什么样子,也无法确定它会出现的精确方向,我们只能尽力在天空中找个大概。我猜测,他想象中的彗星拖曳着一条长长的光轨,会像天使降临时吹奏喇叭一样宣告自己的登场。他想象着滔天巨响和光芒四射。他期待着天际燃起火焰。他想让我看见这一切。

我们没能看见那颗彗星。可能对于天文学家来说那只是每年例行来访的十几颗彗星中的一颗,只能依靠双筒望远镜、天文望远镜或照相底片才能看得见。又或许,那颗对肉眼来说太暗的彗星就隐藏在松树之间,没有被我们发现。我们站在结霜般的冰冷空气中寻找着它,直到东方的天空晨光熹微。那一夜,给了我最初的关于群星的记忆。没有名字的、不可计数的、声势浩大的群星,像一张冰冷的渔网笼罩着松树林,美丽而令人畏惧。

美丽无非是恐惧的开端[5],诗人赖内·马利亚·里尔克如此哀叹。今夜,我再次从黑暗中醒来,迷失在关于粗糙黑松林和无名群星的儿时梦境里。这是独处的时刻,绝望的时刻,像孤狼一样的时刻。我真切地感受到幽灵就栖身在阴影中,肉体的幽灵,心灵的幽灵。一时兴起,我起身穿过漆黑的房间,走入门前的庭院。在那儿,我逮到了冬季的猎户座,正偷偷溜过秋夜的天空。

巨人猎户座,他是大言不惭者、猎杀野兽者、呼风唤雨者。星光点缀在巨人隆起的肌肉处,北方夜空中再也没有哪块地方存在比它更明亮的可被观测到的星星。钻石般的参宿七是猎人的前脚,红宝石一样的参宿四是支撑着猎人抬起的手臂的肩膀。还有闪耀的参宿五和参宿六,它们是另一侧肩膀和另一只脚。参宿一、参宿二和参宿三是猎人腰带上的白珍珠。这几颗星中离我们最近的是参宿五,但470光年的路程比从地球到离我们最近的星球还要远上100倍。参宿六有2000光年远。它们都是银河系中的巨星,比我们的太阳明亮万倍,是夜空中最大、最耀眼的存在。这些巨星在夜晚用火舌回应着地上的黑松林。

父亲教会我认识并叫出猎户座群星的名字。他和我一起站在松树下,用手指着缠绕在大树枝头的巨人猎户的身影。他拿出一本书,书中有星图、恒星的信息和关于星座的故事。其中猎户座的故事是我最喜欢的。

历经千辛万苦,猎户奥利翁抵达了希俄斯岛,他在那里爱上了国王奥诺比安的女儿梅洛普。国王同意奥利翁娶自己的女儿为妻,但是坚持要他完成一系列困难的任务以证明他的决心。奥利翁每完成一项任务,国王就提出另一项新的,每次都要比之前的更困难。最终,奥利翁怀疑国王根本就没打算放走他的女儿,这考验永远也不会结束。他决定不再接受任务,还要强行带走梅洛普。但猎户的计划被国王发现了。奥诺比安把奥利翁抓起来,刺瞎了他的双眼,将他放逐到海边,让他只能在黑暗中徘徊。

猎户座的故事,是关于光明与黑暗的长篇史诗的一部分,它就像一条无源之溪,流过建立了多种文明的不同民族的记忆。史诗中的英雄总是一位战士,勇猛而英俊,身披祥云,衣着绚烂。他爱上了明媚的少女,最终却总要将她抛弃或杀害。他是旅行者。他是战胜了在丰饶土地上为非作歹的野兽和魔鬼的勇士。他是“千面英雄”,走入黑暗,再骄傲凯旋。

神话中猎户座的原型是太阳。这样的神话让蒙昧中的原始人类对太阳的季节性和周期运动的体验变得饱满——冬季和夏季,夜晚和白天,死亡和蜕变。在最早讲述故事的人的梦境里,失明了的奥利翁就是冬天或夜晚的太阳。巨人历经风雨,现在却步入黑暗。他一路蹒跚向西前行,盲目而孤独,被众神遗弃。老天无眼!众神扑灭了光明。他们扑灭了光明,却又像无事发生一样各回各家。奥利翁成了阴暗峡谷中独行的诗人,他是心灵的黑夜里的圣十字若望,他是步入歧途后迷失在阴暗森林中的但丁。

每个孩子都知道,夜晚是恐惧的开始。有谁不害怕黑暗呢?众神是光明的创造者,他们朝九晚五地工作。所以到了夜晚,我们就只能靠自己了。

20分钟里,我站在门前庭院中,看着猎户座的群星向西方移动了三根手指的宽度。云层增厚,疾驰向东。在掠过的云隙之间,我看到了那个巨人。就在那儿!腰带上不容错认的三颗星!踌躇地闪烁着,像西洋镜上的图画。在我父亲那本书的星图上,猎户座的形象呈现出全副武装的姿态,他手持木棒和狮子皮做的盾牌,利剑悬于腰间。但是,这充满想象力的图像与我在这个断续梦境中的夜晚所见到的星空不太一样。今夜,我见到的是已经失明的巨人,是让人怜悯的、英俊的巨人,是海神波塞冬的儿子。他迟疑地伸出手臂,踉跄着向西穿过一片黑浓如酒的大海。

在其他晴朗的时间里,星座中最明亮的那颗星被称为Lucida。而猎户星座中的一等星——位于巨人肩膀的参宿四,即为猎户座最亮之星。血红色的参宿四,就像是猎人被刺瞎的眼睛。这是一颗红超巨星,已经是恒星膨胀的强弩之末,它的直径约有6.5亿千米。如果参宿四处于我们太阳的位置,那么地球及其轨道都会位于参宿四体内,就连火星也逃不掉。参宿四是已膨胀到足以吞噬周围行星的老年恒星。

巨大的参宿四,是少数几颗天文学家可以成功拍摄到细节照片的恒星之一。在这些特殊的照片上,参宿四貌似明亮的圆盘,而不再只是一个小光点。圆盘周围缠绕着气态的冕层,它们是被星风吹离恒星表面的气体。我见过一幅用计算机处理过的参宿四的伪彩色照片,照片以不同的颜色表现出恒星表面的温度高低。这种方法可以展现恒星内部的对流结构。恒星核心的火炉将恒星外层巨大的能量激发,它们翻涌着掀起巨浪。照片中橘色的“海洋”标志着那是热量由恒星内部穿透到表面导致温度上升的区域,蓝色的“大陆”代表着那是能量沉降以至温度较低的地方。谁能想到这些呢?谁能想到那些夜空中冰凉如水的小光点,其实是另外的太阳,是燃烧着热核反应的创造之火的太阳?谁能想到猎户座肩头的红色恒星竟然能放射出比地球上正午艳阳更耀眼的光芒?

这些来自天文学家的信息,这些计算机处理过的明信片,最近才告诉我们,参宿四是遥远的巨大恒星,是氢和氦组成的直径6.5亿千米的火球,是剧烈膨胀的星体,肆无忌惮地吞噬着行星,点燃了银河系昏暗的角落。它的表面翻腾动荡,像风暴中汹涌的海水,火舌在幽暗的宇宙空间蔓延亿万千米。站在地球上看,这个庞然大物却只凝缩成天空中猎户座肩头的一个小亮点。夜空里的恒星善于隐藏各自真正的秉性,因为它们总是自如地玩弄着一个名为“距离”的诡计。如果在我们同参宿四之间的距离——500光年远——存在一颗像我们的太阳这样通常大小的恒星,那么它是无法被肉眼观测到的。参宿四周围的行星上要是也能有一座帕洛马山天文台的话,上面的天文学家如果足够幸运,就有可能在照相底片上从银河系的数十亿颗恒星中识别出我们细若微尘的太阳,可这样的工作无异于大海捞针,因为它是那样平凡无奇。参宿四能在我们自己的夜空中现身也完全是因为它令人难以置信的尺寸。

沉重的云层后面,猎户座渐渐西行。海神之子行走于水上。在阻隔视觉的黑暗中,他会不会先用一只脚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迈进水中,以免跌入世界边缘的深渊?当巨人的脚掌羞怯地踏在鱼儿们头顶星光闪耀的海面上,它们会继续安然地潜游还是会四散逃走?“在黑暗的时光里,视线开始清晰。”这是诗人西奥多·罗特克[6]的名句。先知以赛亚也说过类似的话:“走进黑暗的人看见光。”中世纪的神秘主义者拥抱黑暗。信徒们相信,只有穿过黑夜,才能收获天主赐福的光明。

而我不奢求于赐福便会感到满足。就像一尾在幽暗海水中游动的鱼,隐蔽于行走在水面之上的巨人身影下已使我心满意足。科学之光,比神秘主义的光明更加严谨。本书是一本关于科学的读物,是从暗弱的星光中用理性和想象力提炼出来的纵观宇宙的视野,是凝成露珠般的夜晚浓缩而成的新宇宙学。

科学之光可能比神秘主义的光明要严谨得多,但对英雄气概的追寻却一点儿也不少。新天文学的壮丽视野足以把众神从天上的宝座上踢开。就猎户座本身而言,在它之中就藏纳着足以匹敌奥林匹斯山的科学事实和未解之谜。恒星诞生于充满尘埃的星云之中,热核反应将它们燃起,爆发的强烈光芒足以致使附近的行星目盲。再比如,位于猎户座足部的参宿七,它燃着热切的蓝色光芒,仅仅百万年间就已消耗掉比一百个太阳还要多的物质。像参宿四这颗红超巨星一样浮肿的恒星,正努力延缓最终的引力坍缩。有些恒星起伏不定,深深地叹息;有些恒星不堪重负已经爆炸;有些恒星死去时会收缩到行星那么小,甚至收缩到只有一座城市的规模,然后——留下一块城市大小的永夜之地——它会继续缩小,把自身收缩成一个针尖,然后再缩,直到把相当于十几个太阳的质量压缩到超越物理尺寸为止。

猎户座腰带附近萦着一缕黑烟,那是马头星云。那里的空间足够容纳2000个太阳系。谁会愿意走进那样的黑暗森林呢?马头矗立在明亮的气体背景之前,周围全是氢元素辐射的玫瑰色的华丽波涛。谁能在那样的广袤无垠中认出自己的样子?无论是马头星云还是那明亮的气体背景,对于肉眼来说都是不可见的。据说,只有在特别黑暗、特别晴朗的条件下,利用搭配宽视场目镜的中等尺寸望远镜,才有可能观测到马头星云。我尝试过,但从来没能成功。我对这部分天空的了解,仅仅得益于众多大天文台拍摄的丰富多彩的照片。这个区域的丰富程度无与伦比:耀眼的恒星、黑暗的星云,以及被猎户座腰带上最东边那颗巨大的恒星参宿一的辐射激发的闪烁气体。如果夜空中有什么东西可以媲美神秘主义的幻想,那一定就是这里。

从星光中攫取宇宙的秘密已经不再只是千面英雄的工作,它现在属于拥有同一副面孔的一千位英雄——这就是我们的科学界。但探索就像是护送猎户座踉跄着穿过黑浓如酒的大海。“夜晚是我们无尽的窗口。”我们踉跄着穿过黑暗,向着光明前行。

奥利翁听到铁匠手中锤子的敲打声。他跟随着乐声穿过海洋,最后来到利姆诺斯岛——铁匠的熔炉。铁匠是赫菲斯托斯乔装打扮的,他是锻造之神、手艺精湛的匠人,是他为众神锻造了金色的太阳和银色的月亮。锻造之神同情盲眼奥利翁的遭遇,派遣自己的仆人刻达利翁作为他的向导,一起向东方行进。刻达利翁坐在盲眼巨人的肩膀上,带领他去寻找阿波罗和太阳将升的地方。奥利翁面朝东方而立,太阳升起。他感觉阳光温暖了自己的双眼。之后,他慢慢恢复了视觉。起初眼前迷蒙一片,之后雾气渐渐消散,他的世界终于再次清晰起来。

古希腊人相信,眼睛在视觉方面扮演着双重的角色。他们认为,从双眼中可以放射出一道苍白的光线,与世间万物接触后再返回瞳孔,所见事物就像是旅行者归来所携带的礼物。对他们来说,眼睛既是发射器又是接收器。现代科学已经推翻了古希腊人的视觉理论。现在我们已经知道,眼睛的作用只是被动地接收,它仅仅是容纳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光线的收集器。视觉,用新的说法,意味着投向光明,仅此而已。

但是,除此之外,一定还有些东西,不仅仅是投向光明那么简单。是哪些因素影响着光?或者说,为什么我们在黑暗的时光里却能看得最清楚?几天前的一个下午,日光已渐渐消退,我在一片浸水草甸上意外地发现了一团紫茎泽兰。这种植物开着紫色的小花,像燃着紫色的烈焰。它的茎间挂着银色的蛛网,一只金蛛转动它布着黄色条纹的肚子,朝向正在西沉的太阳。它的颜色穿过草地,就像一枚发亮的螺栓。

“在黑暗的时光里,视线开始清晰。”这是一个悖论:黑就是白,黑暗是美丽之母,光的消亡就是展露。难道古希腊人终究是正确的吗?也许,只有在黑暗的时光里,智慧的光芒才能从眼睛里迸发出来,才能指引通向世界的正确方向而不被灼热的阳光所掩盖。也许,只有在黑暗的时光里,眼睛和思维才能彼此转化,才能精巧地合作,激发出视觉的艺术。没有多少人愿意走夜路,没有多少人愿意走进黑暗的森林去感受恐惧所带来的肠胃里的焦灼,也没有多少人愿意生活在漆黑的山洞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但,令人意外地,古希腊人的真理浮现出来,思维之光带回了非凡的礼物。“一个人走向远方,寻找自我的意义。”西奥多·罗特克说。浸水草甸上的时间已过去一个小时。金蛛在纤细的蛛丝上转动着腹部的黄色条纹,像钟表的时针一样旋转着追踪太阳的方向。“渐昏渐暗的林荫里,我遇见自己的身影。”罗特克继续说,“日子在火中煎熬。万千契合宛若狂风暴雨,猛烈不知疲劳。群鸟飞舞,残月当空,天仍大亮,午夜却再次难逃。”[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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