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日聪信摘录[1]
伴着我跟纽约交响乐团一起演出的客座指挥是位法国老先生,名叫保罗·巴雷。他很了不起,标准法国人,音乐表现方面很沉着,但是极有智慧兼且反应敏锐。我为他弹奏全首协奏曲,而他没要求我作任何解释。排演时,一切都十全十美,他指挥的全曲优美动人,每一句乐曲与我的演奏配合无间。他实在对我很好,既友善又语带鼓励,并充满热情,一次我弹完协奏曲(此曲在纽约共演出四次)后上前致谢,他在笑容中带着泪水,告诉我这是他一直想象中的萧邦:浪漫而有诗意,但雄赳赳、永远带有阳刚气息;可是多数钢琴家弹奏的萧邦叫他作呕。
一月二十一日下午—二十一日夜
读来信,感触万端。年轻的民族活力固然旺盛,幼稚的性情脾气少接触还觉天真可爱,相处久了恐怕也要吃不消的。我们中国人总爱静穆,沉着,含蓄,讲taste[品味,鉴赏力],遇到silly[愚蠢,糊涂]的表现往往会作恶。生命力旺盛也会带咄咄逼人的意味,令人难堪。我们朋友中即有此等性格的,我常有此感觉。也许我自己的dogmatic[固执,武断]气味,人家背后已在怨受不了呢。我往往想,像美国人这样来源复杂的民族究竟什么是他的定型,什么时候才算成熟。他们二百年前的祖先不是在欧洲被迫出亡的宗教难民(新旧教都有,看欧洲哪个国家而定;大多数是新教徒——来自英法。旧教徒则来自荷兰及北欧),便是在事业上栽了筋斗的人,不是年轻的淘金者便是真正的强盗和杀人犯。这些人的后代,反抗与斗争性特别强是不足为奇的,但传统文化的熏陶欠缺,甚至于绝无仅有也是想象得到的。只顾往前直冲,不问成败,什么都可以孤注一掷,一切只问眼前,冒起危险来绝不考虑值不值得,不管什么场合都不难视生命如鸿毛:这一等民族能创业,能革新,但缺乏远见和明智,难于守成,也不容易成熟;自信太强,不免流于骄傲,看事太轻易,未免幼稚狂妄。难怪资本主义到了他们手里会发展得这样快,畸形得这样厉害。我觉得他们的社会好像长着一个癌:少数细胞无限制的扩张,把其他千千万万的细胞吞掉了;而千千万万的细胞在未被完全吞掉以前,还自以为健康得很,“自由”“民主”得很呢!
(……)
Paul Paray[保罗·巴雷]一段写得很动人——不,其实是事情很动人。所谓天涯无处无知己,不独于萧邦为然,于你亦然,对每个人都一样!这种接触对一个青年艺术家就是一种教育。你岳父的传记中不少此类故事。惟其东零西碎还有如此可爱的艺术家,在举世拜金潮的时代还能保持一部分干净的园地,鼓舞某些纯洁的后辈前进。但愿你建议与Max Rudolf[马克斯·鲁道夫]合作,灌片公司肯接受。
一月二十一日下午
没想到澳洲演出反比美洲吃重,怪不得你在檀香山不早写信。重温巴托克,我听了很高兴,有机会弹现代的东西就不能放过,便是辛苦些也值得。对你的音乐感受也等于吹吹新鲜空气。
你能讨祖岳父母的喜欢,着实不容易。听弥拉口气,她的祖父母不大容易喜欢人,即使最亲近的家属也如此。我猜想两老的脾气大概和我差不多吧?
这次弥拉的信写得特别好,细腻、婉转,显出她很了解你,也对你的艺术关切到一百二十分。从头至尾感情丰富,而且文字也比以前进步。我得大大夸奖她一番才好。此次出门,到处受到华侨欢迎,对她也大有教育作用,让她看看我们的民族的气魄,同时也能培养她的热情豪侠。我早知道你对于夫妇生活的牢骚不足为凭。第一,我只要看看我自己,回想自己的过去,就知道你也是遇事挑剔,说话爱夸大,往往三分事实会说成六七分;其次青年人婚后,特别是有性格的人,多半要经过长时期的摸索方始能逐渐知情识性,相处融洽。恐怕此次旅行,要不是她始终在你身旁,你要受到许多影响呢。琐碎杂务最打扰人,尤其你需要在琴上花足时间,经不起零星打搅。我们一年多观察下来,弥拉确是本性善良、绝顶聪明的人,只要耐着性子,多过几年,一切小小的对立自会不知不觉的解决的。总而言之,我们不但为你此次的成功感到欣慰,也为你们两人一路和谐相处感到欣慰!
一月二十一日夜
一月二十二日*
亲爱的聪、弥拉:收到你们长信的时候,正要吃中饭,我们两人高兴得一面看,一面吃,根本食物不知味,草草了事。你们告诉我们许多新鲜事儿,心里的快活,不知如何表达,你们的信实在太动人了,尤其那些老朋友的情景,回想当年,能不慨然!希望你们澳洲巡回演出完了,再报告我们好消息,把所见所闻写得越仔细越丰富越好,你们知道妈妈总是贪心不足,常嫌聪写得粗枝大叶呢!
每次爸爸写信,我还得抄录下来留底,你们的信也要抄下来或打字打下来,以备关心你们的亲友来看。你们看,我不是更忙么,但是我并不抱怨,因为是我乐意做的。
我想你们一定碰到过梁伯伯及林瑾阿姨了,我早已去信通知他们,他们就住在悉尼。我真羡慕那些朋友,他们可以听你的音乐会,到后台去见你;可是我们呢,远隔重洋,哪一天会见面啊!
阿敏二十六日到家了,我得去车站接他,他常问“哥哥他们有信么?”这次能看到你们的长信,真不知如何兴奋呢!他今年暑假毕业,分配工作大概回原校当助教,不久,就要为人师了,可怜他根底浅,各方面常识欠缺,等到做事,就感到贫乏,大大的不够了,还得继续下功夫。他资质差,就是经爸爸点拨,接受的能力有限,也就不够深入。前两个月他曾翻了两篇短文章寄来,爸爸替他仔细校阅,纠正错误,还逐条加以说明,白天没工夫,晚上加班加点。爸爸说,他非尽力帮助不可;为了儿子,做父亲的任何代价都不惜的。你是深知爸爸的那股劲儿,我常常为之感动得流泪。爸爸常说:“阿敏我教得太少,心里不免内疚,现在得迎头赶上,可惜见面时间短,帮助也就不透了。”只要他自己努力,我相信他也不会辜负我们的。这次回家,我又要像“填鸭”一样给他吃了。
等你们回伦敦后,我们有一批照片给你们,你们一定高兴,看看爸妈老得还可爱么?告诉弥拉,我从心底里喜欢她,虽然我不能写英文,但我会看英文,所以我与她不会隔膜!匆匆忙忙涂几句算了,祝你们快乐!
一月二十一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女儿:你一定明白,妈妈和我从来不期望聪会因其艺术而致富。但是我们的确不希望他受经理人,唱片公司等的剥削,逼他为了生计非不断演出不可,这样他就完全没有空余的时间去继续学习,保持敏锐,扩充他的演奏曲目了。我不知道聪有没有告诉你,三年以来,我跟他说过多少次,只要经济许可,必须减少演出次数。不错,由于艺术家不善理财,要他在事业刚开始时做到这点并不容易,可是艺术家的妻子成为一个出色的经理人却并无坏处,这就是一年前你写信告诉我,你们一开始共同生活,你就准备储蓄,我感到十分高兴的原因。不过,仅仅撙节用度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学习如何去抗御他人的种种剥削,这种剥削在音乐圈中实在是太普遍了。聪告诉我他在美国巡回演出的酬劳,听了实在叫人寒心。亲爱的弥拉,你一回到英国,也许该向乐坛老前辈请教窍门了。不错这是一场斗争,一场艰苦而令人生厌的斗争,但是你若不学会如何奋斗,迟早就会给人吞掉。开始时聪每次签什么合同,你最好都能从旁提醒他,事先尽量好整以暇的收集多方面的资料。我相信你一定有些可靠的朋友提供意见,聪在这方面太随和,太羞于启齿了,这一点会毁了他的(我是指物质方面)。
二月二十一日夜
今年春节假期中来客特别多,有些已四五年不见面了。雷伯伯也从芜湖回申(他于一九五八年调往安徽皖南大学),听了你最近的唱片,说你的萧邦确有特点,诗意极浓,近于李白的味道。此话与你数年来的感受不谋而合。可见真有艺术家心灵的人总是一拍即合的。雷伯伯远在内地,很少接触音乐的机会,他的提琴亦放弃多年,可是一听到好东西马上会感受。想你听了也高兴。他是你的开蒙钢琴老师,亦是第一个赏识你的人(一九五二年你在兰心演出半场,他事后特意来信,称道你沉浸在音乐内的忘我境界,国内未有前例),至今也仍然是你的知己。
三月二十五日—四月一日
很高兴看到你的中文并不退步,除了个别的词汇。读你的信,声音笑貌历历在目;议论口吻所流露的坦率、真诚、朴素、热情、爱憎分明,正和你在琴上表现出来的一致。孩子,你说过我们的信对你有如一面镜子,其实你的信对我们也是一面镜子。有些地方你我二人太相像了,有些话就像是我自己说的。平时盼望你的信即因为“薰莸同臭”,也因为对人生、艺术,周围可谈之人太少。不过我们很原谅你,你忙成这样,怎么忍心再要你多写呢?此次来信已觉出于望外,原以为你一回英国,演出那么多,不会再动笔了。可是这几年来,我们俩最大的安慰和快乐,的确莫过于定期接读来信。还得告诉你,你写的中等大的字(如此次评论封套上写的)非常好看;近来我的钢笔字已难看得不像话了。你难得写中国字,真难为你了!
三月二十五日
月初看了盖叫天口述、由别人笔录的《粉墨春秋》,倒是解放以来谈艺术最好的书。人生—教育—伦理—艺术,再没有结合得更完满的了。从头至尾都有实例,决不是枯燥的理论。关于学习,他提出“慢就是快”,说明根基不打好,一切都筑在沙上,永久爬不上去。我觉得这一点特别值得我们深思。倘若一开始就猛冲,只求速成,临了非但一无结果,还造成不踏实的坏风气。德国人要不在整个十九世纪的前半期埋头苦干,在每一项学问中用死功夫,哪会在十九世纪末一直到今天,能在科学、考据、文学各方面放异彩?盖叫天对艺术更有深刻的体会。他说学戏必须经过一番“默”的功夫。学会了唱、念、做,不算数;还得坐下来叫自己“魂灵出窍”,就是自己分身出去,把一出戏默默的做一遍、唱一遍;同时自己细细观察,有什么缺点该怎样改,然后站起身来再做、再唱、再念。那时定会发觉刚才思想上修整很好的东西又跑了,做起来同想的完全走了样。那就得再练,再下苦功,再“默”,再做。如此反复做去,一出戏才算真正学会了,拿稳了。你看,这段话说得多透彻,把自我批评贯彻得多好!老艺人的自我批评决不放在嘴边,而是在业务中不断实践。其次,经过一再“默”练,作品必然深深的打进我们心里,与我们的思想感情完全化为一片。此外,盖叫天现身说法,谈了不少艺术家的品德、操守、做人,必须与艺术一致的话。我觉得这部书值得写一长篇书评:不仅学艺术的青年、中年、老年人,不论学的哪一门,应当列为必读书,便是从上到下一切的文艺领导干部也该细读几遍;做教育工作的人读了也有好处。不久我就把这书寄给你,你一定喜欢,看了也一定无限兴奋。
四月一日
七月二十八日聪信
这是傅聪在南美巡回演出期间,于波哥大用七张明信片写就的信。
亲爱的爸爸妈妈:从维也纳回伦敦,两天后就来南美,匆忙得不得了,尤其是因为签证问题,南美国家办事官僚、糊涂,真是叫我走投无路。我十八日到卡拉卡斯是晚上八点半,我从伦敦-阿姆斯特丹-巴黎-马德里-里斯本-卡拉卡斯,共十四个小时。来接我的当地负责人告诉我,音乐会就是当天九点,可是南美给我的所有的日程都是十九日。二十三日来哥伦比亚先到麦德林开独奏会,然后是波哥大弹斯特拉文斯基的《随想曲》。路途又复杂又不准时,实在是劳累之至,但这两个国家真是美,完全是黄宾虹山水画的味道,人也可爱,女孩子美极了,但说英文的少极了,言语不通真是苦,我买了一本西班牙文-英文字典,苦苦挣扎,也许两个月巡回演出完了以后,也能扯几句洋泾浜西文了。所有的音乐会都是大成功,批评都是一致的赞扬,听众热情极了,卡拉卡斯要我九月里再去,波哥大要我下星期二再开一个独奏会。巴拿马也写信来,说无论如何,不惜任何代价要我去开音乐会。我在阿根廷第一场音乐会是八月八日,明天晚上去电视台弹莫扎特的《降B大调钢琴协奏曲》(作品五九五号)。从七月三十一日至八月四日之间,可能还要挤出时间去巴拿马,现在尚未肯定。去阿根廷大约有七个音乐会,细节不得而知。巴西有四五个,然后去特立尼达,卡拉卡斯,牙买加的金斯敦,大约九月十日左右回伦敦。我从八月四日到八月二十五日都在阿根廷,以后就天天一个地方。
今天我有一个意外的收获,在波哥大的一家书店里,买了一套八张唐寅的山水册页,我看一定是真迹,因为实在太好了。据说是以前在中国住了许多年的犹太人卖给他们的,我出了二百美金,我看是大便宜,它是我看到的古画中最精的精品之一。
南美真是令人激动,卡拉卡斯比纽约还要现代化,还要五光十色,可以看得出背后资源丰富,前途不得了,就是人太懒散。卡拉卡斯完全是从一九四八到一九五八十年内建起来的。世界真是大,看不完的新鲜事物,我们的国家假如能把门户开放一点,多吹吹外面的风,也许可以得益不少,智慧是每个民族都有的,为什么我们就这样自大呢?南美虽然大多数的人还是穷得不得了,可是怎么可能十年内建起如此豪华的城市,他们住的地方虽破烂,但出门都是坐汽车,卡拉卡斯汽车之多,连纽约也相形逊色,南美真是一个谜!
再谈了,祝你们好!
儿聪 一九六二年七月二十八日
波哥大的独奏会不可能了,因为找不到场子。巴拿马三十一日晚的音乐会,已肯定。
七月二十九日 又及
八月十二日
很少这么久不给你写信的。从七月初起你忽而维也纳,忽而南美,行踪飘忽,恐去信落空。弥拉又说南美各处邮政很不可靠,故虽给了我许多通讯处,也不想寄往那儿。七月二十九日用七张风景片写成的信已于八月九日收到。委内瑞拉的城街,智利的河山,前年曾在外国杂志上见过彩色照相,来信所云,颇能想象一二。现代国家的发展太畸形了,尤其像南美那些落后的国家。一方面人民生活穷困,一方面物质的设备享用应有尽有。照我们的理想,当然先得消灭不平等,再来逐步提高。无奈现代史实告诉我们,革命比建设容易,消灭少数人所垄断的享受并不太难,提高多数人的生活却非三五年、八九年所能见效。尤其是精神文明,总是普及易,提高难;而在普及的阶段中往往降低原有的水准,连保持过去的高峰都难以办到。再加老年、中年、青年三代脱节,缺乏接班人,国内外沟通交流几乎停止,恐怕下一辈连什么叫标准,前人达到过怎样的高峰,眼前别人又到了怎样的高峰,都不大能知道;再要迎头赶上也就更谈不到了。这是前途的隐忧。过去十一二年中所造成的偏差与副作用,最近一年正想竭力扭转;可是十年种的果,已有积重难返之势;而中老年知识分子的意气消沉的情形,尚无改变迹象——当然不是从他们口头上,而是从实际行动上观察。人究竟是唯物的,没有相当的客观条件,单单指望知识界凭热情苦干,而且干出成绩来,也是不现实的。我所以能坚守阵地,耕种自己的小园子,也有我特殊优越的条件,不能责望于每个人。何况就以我来说,体力精力的衰退,已经给了我很大的限制,老是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
九月二日
听过你的唱片,更觉得贝多芬是部读不完的大书,他心灵的深度、广度的确代表了日耳曼民族在智力、感情、感觉方面的特点,也显出人格与意志的顽强,飘渺不可名状的幽思,上天下地的幻想,对人生的追求,不知其中有多少深奥的谜。贝多芬实在不仅仅是一个音乐家,无怪罗曼·罗兰要把歌德与贝多芬作为不仅是日耳曼民族并且是全人类的两个近代的高峰。(……)
我们听你唱片如见真人,此中意义与乐处,非你所能想象。望体念父母思子之心,把唱片源源寄来,以慰悬念于万一!妈妈好想念你!
中国古画赝者居绝大多数,有时连老辈鉴赏家也不易辨别,不妨去大英博物馆,看看中国作品,特别是明代的,可与你所得唐寅,对照一下。你在南美买的唐六如册页,真伪恐有问题,是纸本抑绢本,水墨抑设色,望一一告知,最好拍照片(适当放大)寄来。以后遇有此种大名家的作品,最要小心提防,价高者尤不能随便肯定,若价不过昂,则发现问题后,尚可转让与人,不致太吃亏,我平时不收大名家,宁取“冷名头”,因冷名头不值钱,作假者少,但此等作品亦极难遇,最近看到黄宾虹的画亦有假的。(……)
想到你们俩的忙碌,不忍心要求多动笔,但除了在外演出,平时你们该反过来想一想:假定我们也住在伦敦,难道每两星期不得上你们家吃一顿饭,你们也得花费一两小时陪我们谈谈话吗?今既相隔万里,则每个月花两小时写封比较详细的信,不也应该而且比同在一地已经省掉你们很多时间吗?要是你们能常常做此想,就会多给我们一些消息了。
九月二十三日
前信已和你建议找个时期休息一下,无论在身心健康或艺术方面都有必要。你与我缺点相同:能张不能弛,能劳不能逸。可是你的艺术生活不比我的闲散,整月整年,天南地北的奔波,一方面体力精力消耗多,一方面所见所闻也需要静下来消化吸收——而这两者又都与你的艺术密切相关。何况你条件比我好,音乐会虽多,也有空隙可利用;随便哪个乡村待上三天五天也有莫大好处。听说你岳父岳母正在筹备于年底年初到巴伐里亚区阿尔卑斯山中休养,照样可以练琴。我觉得对你再好没有:去北美之前正该养精蓄锐。山中去住两三星期一涤尘秽,便是寻常人也会得益。狄阿娜来信常常表示关心你,看来也是出于真情。岳父母想约你一同去山中的好意千万勿辜负了。望勿多所顾虑,早日打定主意,让我们和弥拉一起高兴高兴。真的,我体会得很清楚:不管你怎么说,弥拉始终十二分关怀你的健康和艺术。而我为了休息问题也不知向你提过多少回了,如果是口头说的话,早已舌敝唇焦了。你该知道我这个爸爸不仅是爱孩子,而且热爱艺术;爱你也就是为爱艺术,爱艺术也是为爱你!你千万别学我的样,你我年龄不同,在你的年纪,我也不像你现在足不出户。便是今日,只要物质条件可能,每逢春秋佳日,还是极喜欢徜徉于山巅水涯呢!
爸爸 六二年九月二十三日
亲爱的聪,你为了艺术,为了生活到处奔波,精神身体难免受损。目前年轻力壮,满不在乎,可是中年以后,就要大打折扣,为长远利益计,为调剂一下生活,有空隙的阶段,必须出门旅行休息,同时和弥拉、岳父母同叙一起,无忧无虑,不管世事俗务的逃避短短的一二星期,岂不美!人生很短促,不及早享些清福,等到晚年后悔不及。我和爸爸苦口婆心的劝你,希望你能听话,那我们才高兴呢!希望你多写些笑话给我们听,我们的生活就丰富多彩,心里多快慰啊!
妈妈 附笔
十月二十日
十四日信发出后第二天即接瑞典来信,看了又高兴又激动,本想即复,因日常工作不便打断,延到今天方始提笔。这一回你答复了许多问题,尤其对舒曼的表达解除了我们的疑团。我既没亲耳听你演奏,即使听了也够不上判别是非好坏,只有从评论上略窥一二;评论正确与否完全不知道,便是怀疑人家说的不可靠,也没有别的方法得到真实报道。可见我不是把评论太当真,而是无法可想。现在听你自己分析,当然一切都弄明白了。以后还是跟我们多谈谈这一类的问题,让我们经常对你的艺术有所了解。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哪一门艺术不如此!真懂是非、识得美丑的,普天之下能有几个?你对艺术上的客观真理很执著,对自己的成绩也能冷静检查,批评精神很强,我早已放心你不会误入歧途;可是单知道这些原则并不能了解你对个别作品的表达,我要多多探听这方面的情形:一方面是关切你,一方面也是关切整个音乐艺术,渴欲知道外面的趋向与潮流。
你常常梦见回来,我和你妈妈也常常有这种梦。除了骨肉的感情,跟乡土的千丝万缕割不断的关系,纯粹出于人类的本能之外,还有一点是真正的知识分子所独有的,就是对祖国文化的热爱。不单是风俗习惯、文学艺术,使我们离不开祖国,便是对大大小小的事情的看法和反应,也随时使身处异乡的人有孤独寂寞之感。但愿早晚能看到你在我们身边!你心情的复杂矛盾,我敢说都体会到,可是一时也无法帮你解决。原则和具体的矛盾,理想和实际的矛盾,生活环境和艺术前途的矛盾,东方人和西方人根本气质的矛盾,还有我们自己内心的许许多多矛盾……如何统一起来呢?何况旧矛盾解决了,又有新矛盾,循环不已,短短一生就在这过程中消磨!幸而你我都有工作寄托,工作上的无数的小矛盾,往往把人生中的大矛盾暂时遮盖了,使我们还有喘息的机会。至于“认真”受人尊重或被人讪笑的问题,事实上并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一切要靠资历与工作成绩的积累。即使在你认为更合理的社会中,认真而受到重视的实例也很少;反之在乌烟瘴气的场合,正义与真理得胜的事情也未始没有。你该记得一九五六至一九五七年间毛主席说过党员若欲坚持真理,必须准备经受折磨等等的话,可见他把事情看得多透彻多深刻。再回想一下罗曼·罗兰写的《名人传》和《约翰·克利斯朵夫》,执著真理一方面要看客观的环境,一方面更在于主观的斗争精神。客观环境较好,个人为斗争付出的代价就比较小,并非完全不要付代价。以我而论,侥幸的是青壮年时代还在五四运动的精神没有消亡,而另一股更进步的力量正在兴起的时期,并且我国解放前的文艺界和出版界还没有被资本主义腐蚀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反过来,一百三十年前的法国文坛、报界、出版界,早已腐败得出乎我们意想之外;但法国学术至今尚未完全死亡,至今还有一些认真严肃的学者在钻研:这岂不证明便是在恶劣的形势之下,有骨头,有勇气,能坚持的人,仍旧能撑持下来吗?
十一月二十五日
敏尚在京等待分配,回母校当助教已不可能,就是说一边工作一边跟专家进修的机会没有了。大概在北京当中学教员,单位尚未定。他心情波动,再加女友身体坏极,又多了一个包袱。我们当然去信劝慰。青年初出校门,未经锻炼,经不起挫折。过去的思想训练,未受实际生活陶冶,仍是空的。从小的家庭环境使他重是非,处处认真,倒是害苦了他。在这个年纪上还不懂现实与理想的距离,即使理性上认识到,也未能心甘情愿的接受。只好等社会教育慢慢的再磨练他。
十一月二十五日
本月初弥拉信中谈到理想主义者不会快乐,艺术家看事情与一般人大大不同等等,足见她对人生有了更深的了解。我们很高兴。可见结婚两年,她进步了不少,人总要到婚后才成熟。
父母在镇江(一九六二年)
父亲与傅敏在寓所小花园(一九六二年)
母亲与傅敏在南京明孝陵(一九六二年)
十一月二十五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你在上封信中提到有关艺术家的孤寂的一番话很有道理,人类有史以来,理想主义者永远属于少数,也永远不会真正快乐,艺术家固然可怜,但是没有他们的努力与痛苦,人类也许会变得更渺小更可悲。你一旦了解这种无可避免的命运,就会发觉生活,尤其是婚姻生活更易忍受,看来你们两人对生活有了进一步了解,这对处理物质生活大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