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〇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一九六一年一月五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孩子:你并非是一个不知感恩的人,但你很少向人表达谢意。朋友对我们的帮助、照应与爱护,不必一定要报以物质,而往往只需写几封亲切的信,使他们快乐,觉得人生充满温暖。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以没有时间为推搪而不声不响呢?你应该明白我两年来没有跟勃隆斯丹太太通信是有充分的理由的。沉默很容易招人误会,以为我们冷漠忘恩,你很懂这些做人之道,但却永远不能以此来改掉懒惰的习惯。人人都多少有些惰性,假如你的惰性与偏向不能受道德约束,又怎么能够实现我们教育你的信条:“先为人,次为艺术家,再为音乐家,终为钢琴家”?
十二月三十一日
亲爱的聪,我们很高兴得知你对这一次的录音感到满意,并且将于七月份在维也纳灌录一张唱片。你在马耳他用一架走调的钢琴演奏必定很滑稽,可是我相信听众的掌声是发自内心的。你的信写得不长,也许是因为患了重伤风的缘故。信中对马耳他废墟只字未提,可见你对古代史一无所知;可是关于婚礼也略而不述却使我十分挂念,这一点证明你对现实毫不在意,你变得这么像哲学家,这么脱离世俗了吗?或者更坦白的说,你难道干脆就把这些事当做无关紧要的事吗?但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从某一观点以及从精神上来讲就毫不琐屑了。生活中崇高的事物,一旦出自庸人之口,也可变得伧俗不堪的。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也不太看重物质生活,不太自我中心,我也热爱艺术,喜欢遐想;但是艺术若是最美的花朵,生活就是开花的树木。生活中物质的一面不见得比精神的一面次要及乏味,对一个艺术家而言,尤其如此。你有点过分偏重知识与感情了,凡事太理想化,因而忽略或罔顾生活中正当健康的乐趣。
不错,你现在生活的世界并非万事顺遂,甚至是十分丑恶的;可是你的目标,诚如你时常跟我说起的,是抗御一切诱惑,不论是政治上或经济上的诱惑,为你的艺术与独立而勇敢斗争,这一切已足够耗尽你的思想与精力了。为什么还要为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与情况而忧虑?注意社会问题与世间艰苦,为人类社会中丑恶的事情而悲痛是磊落的行为。故此,以一个敏感的年轻人来说,对人类命运的不公与悲苦感到愤慨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为此而郁郁不乐却愚不可及,无此必要。你说过很多次,你欣赏希腊精神,那么为什么不培养一下恬静与智慧?你在生活中的成就老是远远不及你在艺术上的成就。我经常劝你不时接近大自然及造型艺术,你试过没有?音乐太刺激神经,需要其他较为静态(或如你时常所说的较为“客观”)的艺术如绘画、建筑、文学等等来平衡,在十一月十三日的信里,我引了一小段Fritz Busch[弗里茨·布施]的对话,他说的这番话在另外一方面看来对你很有益处,那就是你要使自己的思想松弛平静下来,并且大量减少内心的冲突。
记得一九五六至一九五七年间,你跟我促膝谈心时,原是十分健谈的,当时说了很多有趣可笑的故事,使我大乐;相反的,写起信来,你就越来越简短,而且集中在知识的问题上,表示你对现实漠不关心,一九五七年以来,你难道变了这么多吗?或者你只是懒惰而已?我猜想最可能是因为时常郁郁寡欢的缘故。为了抵制这种倾向,你最好少沉浸在自己内心的理想及幻想中,多生活在外在的世界里。
一月五日
一月五日*
亲爱的聪、弥拉:今天接到你们从Malta[马耳他]寄来的信,我们左等右等,无日不在想念你们,真是望眼欲穿了。看到你们二人的信,好像你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在眼前,心里的高兴与温暖是无法言喻的。弥拉说接到我们的信很高兴,可是你们的信,我们也是一样要翻来覆去的看几遍呢,隔了几天还会拿出来温呢!
弥拉虽年轻,但从她几次来信,我深深的感觉到她相当成熟、体贴,使我回想自己结婚的时候比弥拉还年轻:二十岁还不到;当年我幼稚无知,怎么可以同今日的弥拉相比呢!还不是慢慢受了你爸爸的熏陶与影响,才对人生和艺术有所理解,而视野也变得广阔的吗?弥拉对你的了解,比我当时对你爸爸的了解,要深切得多,你太幸运了。现在你们开始共同生活,组织小家庭,中国有句老话“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看来都是麻烦猥琐的事,但是为了生活,有什么办法呢?关于日常安排,你一定要多听弥拉的主意,因为我们女人总比较实际,不像你一天到晚老在音乐里,在云端里做梦。而且你有时也得从梦境中回到现实世界上来,体验体验家庭生活的繁琐与乐趣。你要知道art ofliving[生活的艺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里面也有不少学问,也许比别的学问更加高深,也得一边学一边做。尤其重要的理财一道,你向来不屑理会,钱糊里糊涂来,糊里糊涂去。现在有弥拉帮你管,你只要开诚布公,尽可让她预算,让她安排,或者共同研究一下,每个月必得从收入中储蓄一部分!——我正在看萧邦的传记,他父亲就是一个艰苦奋斗的人,也是极重视孩子教育的人,常常警告萧邦,一定要save money[储蓄],以防万一。现在你成了家,不是bohemian[流浪汉]了,为了二人的生活安全,责任更重,还要为未来的孩子着想。总之play safe first![稳扎稳打,谨慎行事是第一位的!]你想,要是你的父母过去生活无计划、无规律,你怎么会得到充分的教育,会有今日呢?虽然我们孜孜不倦的教导你,但是在生活的规律和用钱的得当两点上,始终没对你产生影响,我为之深感遗憾,也是觉得惭愧的,因为总是我们教育的方式方法不好。但是你还年轻,学起来还来得及,何况弥拉这方面比你能干得多,那么好了,就让她来补你的不足。千万别自作聪明,与弥拉闹别扭;我完全相信她的能力(你别低估了她)和善良的心地,倘若她有时在实际问题上坚持,那一定是为了使你的生活过得美满,为你们两人的前途打算。
婚姻究竟是终身大事,你来信不但对结婚的情形只字不提,便是体会及感想也一句没有,这一点不但爸爸觉得奇怪,我也感到意外。下次来信能不能补充些呢?除了5 roses[五朵玫瑰花]以外,你还送弥拉什么呢?难道你对新娘竟是一点饰物也不送么?有没有wedding ring[结婚戒指]?
一月二十三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孩子们:我认为敦煌壁画代表了地道的中国绘画精粹,除了部分显然受印度佛教艺术影响的之外,那些描绘日常生活片段的画,确实不同凡响:创作别出心裁,观察精细入微,手法大胆脱俗,而这些画都是由一代又一代不知名的画家绘成的(全部壁画的年代跨越五个世纪)。这些画家,比起大多数名留青史的文人画家来,其创作力与生命力,要强得多。真正的艺术是历久弥新的,因为这种艺术对每一时代的人都有感染力,而那些所谓的现代画家(如弥拉信中所述)却大多数是些骗子狂徒,只会向附庸风雅的愚人榨取钱财而已。我绝对不相信他们是诚心诚意的在作画。听说英国有“猫儿画家”及用“一块旧铁作为雕塑品而赢得头奖”的事,这是真的吗?人之丧失理智,竟至于此?
最近我收到杰维茨基教授的来信,他去夏得了肺炎之后,仍未完全康复,如今在疗养院中,他特别指出聪在英国灌录的唱片弹奏萧邦时,有个过分强调的retardo[缓慢处理]——比如说,Ballad[《叙事曲》]弹奏得比原曲长两分钟。杰教授说在波兰时,他对你这种倾向,曾加抑制,不过你现在好像又故态复萌。我很明白演奏是极受当时情绪影响的,不过聪的retardo mood[缓慢处理手法]出现得有点过分频密,倒是不容否认的,因为多年来,我跟杰教授都有同感。
亲爱的孩子,请你多留意,不要太耽溺于个人的概念或感情之中,我相信你会时常听自己的录音(我知道,你在家中一定保有一整套唱片),在节拍方面对自己要求越严格越好!弥拉在这方面也一定会帮你审核的。一个人拘泥不化的毛病,毫无例外是由于有特殊癖好及不切实的感受而不自知,或固执得不愿承认而引起的。趁你还在事业的起点,最好控制你这种倾向,杰教授还提议需要有一个好的钢琴家兼有修养的艺术家给你不时指点,既然你说起过有一名协助过Annie Fischer[安妮·费希尔]的匈牙利女士,杰教授就大力鼓励你去见见她,你去过了吗?要是还没去,你在二月三日至十八日之间,就有足够的时间前去求教,无论如何,能得到一位年长而有修养的艺术家指点,一定对你大有裨益。
二月五日上午—八日晨
上月二十四日宋家婆婆[1]突然病故,卧床不过五日。初时只寻常小恙,到最后十二小时才急转直下。人生脆弱一至于此!我和你妈妈为之四五天不能入睡,伤感难言。古人云秋冬之际,尤难为怀;人过中年也是到了秋冬之交,加以体弱多病,益有草木零落,兔死狐悲之感。但西方人年近八旬尚在孜孜,穷究学术,不知老之“已”至:究竟是民族年轻,生命力特别旺盛,不若数千年一脉相承之中华民族容易衰老欤?抑是我个人未老先衰,生意索然欤?想到你们年富力强,蓓蕾初放,艺术天地正是柳暗花明,窥得无穷妙境之时,私心艳羡,岂笔墨所能尽宣!
敦煌壁画:飞天
一九六一年初父亲为傅聪副录《艺术哲学》第四编《希腊的雕塑》墨迹之一
因你屡屡提及艺术方面的希腊精神(Hellenism),特意抄出丹纳《艺术哲学》中第四编“希腊的雕塑”译稿六万余字,钉成一本。原书虽有英译本,但其中神话、史迹、掌故太多,倘无详注,你读来不免一知半解;我译稿均另加笺注,对你方便不少。我每天抄录一段,前后将近一月方始抄完第四编。奈海关对寄外文稿检查甚严,送去十余日尚无音信,不知何时方能寄出,亦不知果能寄出否。思之怅怅。此书原系一九五七年“人文”向我特约,还是王任叔[2]来沪到我家当面说定,我在一九五八至一九五九年间译完,已搁置一年八个月。目前纸张奇紧,一时决无付印之望。
二月五日上午
记得你在波兰时期,来信说过艺术家需要有single-minded-ness[一心一意],分出一部分时间关心别的东西,追求艺术就短少了这部分时间。当时你的话是特别针对某个问题而说的。我很了解(根据切身经验),严格钻研一门学术必须整个儿投身进去。艺术——尤其音乐,反映现实是非常间接的,思想感情必须转化为emotion[感情]才能在声音中表达,而这一段酝酿过程,时间就很长;一受外界打扰,酝酿过程即会延长,或竟中断。音乐家特别需要集中(即所谓single-mindedness),原因即在于此。因为音乐是时间的艺术,表达的又是流动性最大的emotion,往往稍纵即逝——不幸,生在二十世纪的人,头脑装满了多多少少的东西,世界上又有多多少少东西时时刻刻逼你注意;人究竟是社会的动物,不能完全与世隔绝;与世隔绝的任何一种艺术家都不会有生命,不能引起群众的共鸣。经常与社会接触而仍然能保持头脑冷静,心情和平,同时能保持对艺术的新鲜感与专一的注意,的确是极不容易的事。你大概久已感觉到这一点。可是过去你似乎纯用排斥外界的办法(事实上你也做不到,因为你对人生对世界的感触与苦闷还是很多很强烈),而没头没脑的沉浸在艺术里,这不是很健康的做法。我屡屡提醒你,单靠音乐来培养音乐是有很大弊害的。以你的气质而论,我觉得你需要多多跑到大自然中去,也需要不时欣赏造型艺术来调剂。假定你每个月郊游一次,上美术馆一次,恐怕你不仅精神更愉快、更平衡,便是你的音乐表达也会更丰富、更有生命力、更有新面目出现。亲爱的孩子,你无论如何应该试试看!
如今你有弥拉代为料理日常琐事,该是很幸福了。但不管你什么理由,某些道义上的责任是脱卸不了的,不能由弥拉代庖。希望能尽量挤出时间,不时给两位以前的老师写几行,短一些无妨,但决不可几月几年的沉默下去!你在本门艺术中意志很强,为何在道义上不同样拿出意志来节约时间,履行你的义务呢?——孩子,你真不知道我多么希望你在人生各方面都有进步!倘你在尊师方面有行动表现,你真是给你爸爸最大的快乐。你要以与亲友通信作为精神上的调剂,就不会视执笔为畏途了。心理一改变,事情就会轻松,试过几回即会明白。
一月九日与林先生[3]的画同时寄出的一包书,多半为温习你中文着眼,故特别挑选文笔最好的书——至于艺术与音乐方面的书,英文中有不少扎实的作品。暑中音乐会较少的期间,也该尽量阅读。
二月八日晨
三月二十八日晨[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我会再劝聪在琐屑小事上控制脾气,他在这方面太像我了,我屡屡提醒他别受我的坏习惯影响。父母的缺点与坏脾气应该不断的作为孩子的借鉴,不然的话,人的性格就没有改善的指望了。你妈妈却是最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女性(幸好你属于她那一类型),受到所有亲朋戚友的赞美,她温柔婉约,对聪的为人影响极大。多年来要不是经常有妈妈在当中任劳任怨,小心翼翼,耐心调停,我与聪可能不会像今日一般和睦相处,因为我们两人都脾气急躁,尤其对小事情更没有耐性。简言之,我们在气质上太相似了,一般来说,这是艺术家或诗人的气质,可是在诗人画家的妻子眼中看来,这种气质却一点诗情画意都没有!我只能劝你在聪发脾气的时候别太当真,就算他有时暴跳如雷也请你尽量克制,把他当做一个顽皮的孩子,我相信他很快会后悔,并为自己蛮不讲理而惭愧。我明白,要你保持冷静,很不容易,你还这么年轻!但是,这是平息风浪、避免波及的唯一方式,要不然,你自己的情绪也会因此变坏,那就糟了——这是家庭关系的致命伤!希望你在这一点上能原谅聪,正如妈妈一向原谅我一般,因为我可以向你担保,对小事情脾气暴躁,可说是聪性格中唯一的严重缺点。
另一方面,我们认为有一点很重要,就是聪在未来,应该把演奏次数减少,我在二月二十一日一信(E-No.11 T2)中,已经对你提过。一个人为了工作神经过度紧张,时常会发起脾气来。评论中屡次提到聪在演奏第一项节目时,表现得很紧张。为了音乐,下一季他应该减少合约。把这问题好好的讨论一下,不仅是为他在公众场所的演出水平,也更是为你俩的幸福。假如成功与金钱不能为你们带来快乐,那么为什么要为这许多巡回演出而疲于奔命呢?假如演出太多不能给你们家庭带来安宁,那么就酌情减少,倘若逾越分寸,世上就绝没有放纵无度而不自食其果的事!一切要合乎中庸之道,音乐亦不例外。这就是我一再劝聪应该时常去参观画廊的原因,欣赏造型艺术是维系一个人身心平衡的最佳方式。
三月二十八日夜*
许多话都在英文信上仔细谈了,想你一定体会到我们做父母的一番热心与关切。我最担心的是你的性情脾气,因为你们父子的气质太相同了;虽然如此,我总觉得你还有我的成分,待人接物比较柔和,可是在熟人面前、亲人前面,你也会放肆(人人都有这个倾向)。弥拉太了解你了,她多么温柔可爱,千万不可伤害她,千万不可把你爸爸对妈妈的折磨加在弥拉身上。虽然我们女人会理解你们,原谅你们,总不是夫妇长久相处的好办法。有时你对小事情太认真、太固执、太啰嗦;你该避免不必要的争执,徒伤和气。你看弥拉多能干,年纪轻轻,搬家、设计、布置,一人独当,你享现成福,岂不幸运?我真想不到她在实际生活上如此多才,你该知足了。记得你五六、五七两年回家,什么事都左一遍右一遍的叮嘱,千不放心,万不放心,把我烦死了。你自己也跟我说:“妈,我跟爸爸一样的烦噢!”还有一次你跟我讲:“妈,你看我现在脾气好多了,你看怎样?”那时你笑眯眯的,温和可爱,做妈妈的能不更心疼么?但愿你有自知之明,尽量改掉自己的缺点。这次从南非远行回来,该好好休息一番,在新安顿的家里好好享受一番,看看我们给你的画、画片、照片、书籍等等,也足够你们消遣了。
四月九日—十五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聪一定记得我们有句谈到智者自甘淡泊的老话,说人心不知足,因此我们不应该受羁于贪念与欲望。这是人所尽知的常识,可是真要实践起来,却非经历生活的艰辛不可。一个人自小到大从未为钱发愁固然十分幸运,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经济发生困难也很幸运;但是他们一旦自己成家,就不善理财了。一个人如果少年得志,他就更不善理财,这对他一生为害甚大。众神之中,幸运女神最为反复无常,不怀好意,时常袭人于不备。因此我们希望聪减少演出,降低收入,减少疲劳,减轻压力,紧缩开支,而多享受心境的平静以及婚姻生活的乐趣。亲爱的弥拉,这对你也更好些。归根结底,我相信你们俩对精神生活都比物质生活看得更重,因此就算家中并非样样舒裕也无关紧要——至少目前如此。真正的智慧在于听取忠言,立即实行,因为要一个人生来就聪明是不可能的,身为女人,你不会时常生活在云端里,由于比较实际,你在持家理财上,一定比聪学得更快更容易。
我四岁丧父,二十五岁丧母,所以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人给我指点(在学识与文化方面亦复如此)。我曾经犯过无数不必要的错误,做过无数不必要的错事,回顾往昔,我越来越希望能使我至爱的孩子们摆脱这些可能遇上但避免得了的错误与痛苦。此外,亲爱的弥拉,因为你生活在一个紧张的物质世界里,我们传统的一部分,尤其是中国的生活艺术(凡事要合乎中庸之道)也许会对你有些好处。你看,我像聪一样是个理想主义者,虽然有时方式不同。你大概觉得我太迂腐,太道貌岸然了吧?
(……)
这两星期我在校阅丹纳《艺术哲学》的译稿,初稿两年前就送给出版社了,但直到现在,书才到排字工人的手中。你知道,从排字到印刷,还得跨一大步,等一大段时日。这是一部有关艺术、历史及人类文化的巨著,读来使人兴趣盎然,获益良多,又有所启发。你若有闲暇,一定得好好精读和研究学习此书。
四月九日
亲爱的孩子,果然不出所料,你的信我们在十三号收到。从伦敦的邮戳看来是七号寄的,所以很快,这封信真好!这么长,有意思及有意义的内容这么多!妈妈跟我两人把信念了好几遍,(每封你跟弥拉写来的信都要读三遍!)每遍都同样使我们兴致勃勃,欣喜莫名!你真不愧为一个现代的中国艺术家,有赤诚的心、凛然的正义感,对一切真挚、纯洁、高尚、美好的事物都衷心热爱,我的教育终于开花结果。你的天赋禀资越来越有所发挥;你是对得起祖国的儿子!你在非洲看到欧属殖民地的种种丑恶行径而感到义愤填膺,这是难怪的,安德烈·纪德(Andre Gide)三十年前访问比属刚果,写下《刚果之行》来抗议所见的不平,当时他的印象与愤怒也与你相差无几。你拒绝在南非演出是绝对正确的;当地的种族歧视最厉害,最叫人不可忍受。听到你想为非洲人义演,也使我感到十分高兴。了不起!亲爱的孩子!我们对你若非已爱到无以复加,就要为此更加爱你了。(……)
你们俩就算有时弄得一团糟也不必介怀,只要你们因此得到教训,不再重蹈覆辙就行了,没有人可以自诩从不犯错,可是每个人都能够越来越少犯错误。在私人生活方面,孩子气很可爱,甚至很富有诗意,可是你很明白在严肃的事情及社交场合上,我们必须十分谨慎,处处小心,别忘了英国人基本上是清教徒式的,他们对世情俗务的要求是十分严苛的。
(……)
聪的长信给我们很多启发,你跟我在许多方面十分相像,由于我们基本上都具有现代思想,很受十九世纪的西方浪漫主义以及他们的“世纪病”的影响。除了勤勉工作或专注于艺术、哲学、文学之外,我们永远不会真正感到快乐,永远不会排除“厌倦”,我们两人都很难逃避世事变迁的影响。现在没时间讨论所有这些以及其他有关艺术的问题,日后再谈吧!
我得提醒聪在写和讲英文时要小心些,我当然不在乎也不责怪你信中的文法错误,你没时间去斟酌文字风格,你的思想比下笔快,而且又时常匆匆忙忙或在飞机上写信,你不必理会我们,不过在你的日常会话中,就得润饰一下,选用比较多样化的形容词、名词及句法,尽可能避免冗赘的字眼及词句,别毫无变化的说“多妙”或“多了不起”,你大可选用“宏伟”“堂皇”“神奇”“神圣”“超凡”“至高”“高尚”“圣洁”“辉煌”“卓越”“灿烂”“精妙”“令人赞赏”“好”“佳”“美”等等字眼,使你的表达方式更多姿多彩,更能表现出感情、感觉、感受及思想的各种层次,就如在演奏音乐一般。要是你不在乎好好选择字眼,长此以往,思想就会变得混沌、单调、呆滞,没有色彩,没有生命。再没有什么比我们的语言更能影响思想的方式了。
四月十五日
四月二十日*
接到你南非归途中的长信,我一边读一边激动得连心都跳起来了。爸爸没念完就说了几次Wonderful!Wonderful![好极了!好极了!]孩子,你不知给了我们多少安慰和快乐!从各方面看,你的立身处世都有原则性,可以说完全跟爸爸一模一样。对黑人的同情,恨殖民主义者欺凌弱小,对世界上一切丑恶的愤懑,原是一个充满热情、充满爱,有正义感的青年应有的反响。你的民族傲气,爱祖国爱事业的热忱,态度的严肃,也是你爸爸多少年来从头至尾感染你的;我想你自己也感觉到。孩子,看到你们父子气质如此相同,正直的行事如此一致,心中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你们谈艺术、谈哲学、谈人生,上下古今无所不包,一言半语就互相默契,彻底了解;在父子两代中能够有这种情形,实在难得。我更回想到五六、五七两年你回家的时期,没有一天不谈到深更半夜,当时我就觉得你爸爸早已把你当做朋友看待了。
但你成长以后和我们相处的日子太少,还有一个方面你没有懂得爸爸。他有极delicate[细致]极complex[复杂]的一面,就是对钱的看法。你知道他一生清白,公私分明,严格到极点。他帮助人也有极强的原则性,凡是不正当的用途,便是知己的朋友也不肯通融(我亲眼见过这种例子)。凡是人家真有为难而且是正当用途,就是素不相识的也肯慨然相助。就是说,他对什么事都严肃看待,理智强得不得了。不像我是无原则的人道主义者,有求必应。你在金钱方面只承继了妈妈的缺点,一些也没学到爸爸的好处。爸爸从来不肯有求于人。这两年来营养之缺乏,非你所能想象,因此百病丛生,神经衰弱、视神经衰退、关节炎、三叉神经痛,各种慢性病接踵而来。他虽然一向体弱,可也不至于此伏彼起的受这么多的折磨。他自己常叹衰老得快,不中用了。我看着心里干着急。有几个知己朋友也为之担心,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大家都一样。人家提议:“为什么不上饭店去吃几顿呢?”“为什么不叫儿子寄些食物来呢?”他却始终硬挺,既不愿出门,也不肯向你开口;始终抱着置生命于度外的态度(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体会到爸爸这几年来的心情?他不愿,我也不愿与你提,怕影响你的情绪)。后来我实在看不下去,便在去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的信末向你表示……你来信对此不提及。今年一月五日你从Malta[马耳他]来信还是只字不提,于是我不得不在一月六日给你的信上明明白白告诉你:“像我们这样的父母,向儿子开口要东西是出于不得已,这一点你应该理解到。爸爸说不是非寄不可,只要回报一声就行,免得人伸着脖子等。”二月九日我又写道:“我看他思想和心理活动都很复杂,每次要你寄食物的单子,他都一再踌躇,仿佛向儿子开口要东西也顾虑重重,并且也怕增加你的负担。你若真有困难,应当来信说明,免得他心中七上八下。否则也该来信安慰安慰他。每次单子都是我从旁做主的。”的确,他自己也承认这一方面有复杂的心理(complex),有疙瘩存在,因为他觉得有求于人,即使在骨肉之间也有屈辱之感。你是非常敏感的人,但是对你爸爸妈妈这方面的领会还不够深切和细腻。我一再表示,你好像都没有感觉,从来没有正面安慰爸爸。
他不但为了自尊心有疙瘩,还老是担心增加你的支出,每次order[嘱寄]食物,心里矛盾百出,屈辱感、自卑感,一股脑儿都会冒出来,甚至信也写不下去了。他有他的隐痛:一方面觉得你粗心大意,对我们的实际生活不够体贴,同时也原谅你事情忙,对我们实际生活不加推敲,而且他也说艺术家在这方面总是不注意的,太懂实际生活,艺术也不会高明。从这几句话你可想象出他一会儿烦恼一会儿譬解的心理与情绪的波动。此外他再三劝你跟弥拉每月要save money[节省金钱],要做预算,要有计划,而自己却要你寄这寄那,多花你们的钱,他认为自相矛盾。尤其你现在成了家,开支浩大,不像单身的时候没有顾忌。弥拉固然体贴可爱,毫无隔膜,但是我们做公公婆婆的在媳妇面前总觉脸上不光彩。中国旧社会对儿女有特别的看法,说什么养子防老等等;甚至有些父母还嫌儿子媳妇不孝顺,这样不称心,那样不满意,以致引起家庭纠纷。我们从来不曾有过老派人依靠儿女的念头,所以对你的教育也从来没有接触到这个方面。正是相反,我们是走的另一极端:只知道抚育儿女,教育儿女,尽量满足儿女的希望是我们的责任和快慰,从来不想到要儿女报答。谁料到一朝竟会真的需要儿子依靠儿子呢?因为与一生的原则抵触,所以对你有所要求时总要感到委屈,心里大大不舒服,烦恼得无法解脱。
(……)
真想不到我们有福气,会有弥拉这样温柔可爱的媳妇,常常写那么亲切真诚的信来,使我们在寂寞的生活中添加不少光彩、温暖、兴奋与激动。我们看着你们的信,好像面对面谈话一样亲热。你们的信我们至少要从头至尾看上三遍,可以说每个字都要研究过,体会过,咂摸其中意味,互相讨论,还要举一反三,从中看出其他的细节,想象你们的生活,伦敦的情形以及一切西方世界的动静。我希望你们尽管忙,也要学学我们的榜样。聪,你倘能特别注意,字里行间自会理解许多东西,并不限于道德教训和嘱咐。我的笔很笨拙,说了一大堆,还是不能全部表达我心里的意思,多多少少的词不达意,只有你多加功夫,深深体会了。
四月二十五日
寄你“武梁祠石刻片”四张,乃系普通复制品,属于现在印的画片一类。
楯片一称拓片,是吾国固有的一种印刷,原则上与过去印木版书、今日印木刻铜刻的版画相同。惟印木版书画先在版上涂墨,然后以白纸覆印;拓片则先覆白纸于原石,再在纸背以布球蘸墨轻拍细按,印讫后纸背即成正面;而石刻凸出部分皆成黑色,凹陷部分保留纸之本色(即白色)。木刻铜刻上原有之图像是反刻的,像我们用的图章;石刻原作的图像本是正刻,与西洋的浮雕相似,故复制时方法不同。
古代石刻画最常见的一种只勾线条,刻画甚浅;拓片上只见大片黑色中浮现许多白线,构成人物鸟兽草木之轮廓;另一种则将人物四周之石挖去,如阳文图章,在拓片上即看到物像是黑的,具有整个形体,不仅是轮廓了。最后一种与第二种同,但留出之图像呈半圆而微凸,接近西洋的浅浮雕。武梁祠石刻则是第二种之代表作。
给你的拓片,技术与用纸都不高明,目的只是让你看到我们远祖雕刻艺术的些少样品。你在欧洲随处见到希腊罗马雕塑的照片,如何能没有祖国雕刻的照片呢?我们的古代遗物既无照相,只有依赖拓片,而拓片是与原作等大,绝未缩小之复本。
武梁祠石刻在山东嘉祥县武氏祠内,为公元二世纪前半期作品,正当东汉(即后汉)中叶。武氏当时是个大地主大官僚,子孙在其墓畔筑有享堂(俗称祠堂)专供祭祀之用。堂内四壁嵌有石刻的图画。武氏兄弟数人,故有武荣祠武梁祠之分,惟世人混称为武梁祠。
同类的石刻画尚有山东肥城县之孝堂山郭氏墓,则是西汉(前汉)之物,早于武梁祠约百年(公元一世纪),且系阴刻,风格亦较古拙厚重。“孝堂山”与“武梁祠”为吾国古雕刻两大高峰,不可不加注意。此外尚有较晚出土之四川汉墓石刻,亦系精品。
石刻画题材自古代神话,如女娲氏补天、三皇五帝等传说起,至圣、贤、豪杰烈士、诸侯之史实轶事,无所不包——其中一部分你小时候在古书上都读过。原作每石有数画,中间连续,不分界线,仅于上角刻有题目,如《老莱子彩衣娱亲》《荆轲刺秦王》等。惟文字刻画甚浅,年代剥落,大半无存;今日之下欲知何画代表何人故事,非熟悉《春秋》《左传》《国策》不可;我无此精力,不能为你逐条考据。
武梁祠全部石刻共占五十余石,题材总数更远过于此。我仅有拓片二十余张,亦是残帙,缺漏甚多,兹挑出拓印较好之四纸寄你,但线条仍不够分明,遒劲生动飘逸之美几无从体会,只能说聊胜于无而已。
一九六一年四月二十五日
此种信纸(这封信是用木刻水印笺纸写的)即是木刻印刷,今亦不复制造,值得细看一下。
另附法文说明一份,专供弥拉阅读,让她也知道一些中国古艺术的梗概与中国史地的常识。希望她为你译成英文,好解释给你外国友人听;我知道大部分历史与雕塑名词你都不见得会用英文说。倘装在框内,拓片只可非常小心的压平,切勿用力拉直拉平,无数皱下去的地方都代表原作的细节,将纸完全拉直拉平就会失去本来面目,务望与弥拉细说。
荆轲刺秦王画像石拓片(武梁祠石刻第二层。第一层刻管仲射小白的故事,第三层刻伏羲女娲的故事)
一九六一年四月二十五日父信墨迹
又汉代石刻画纯系吾国民族风格。人物姿态衣饰既是标准汉族气味,雕刻风格亦毫无外来影响。南北朝(公元四世纪至六世纪)之石刻,如河南龙门、山西云冈之巨大塑像(其中很大部分是更晚的隋唐作品——相当于公元六至八世纪),以及敦煌壁画等等,显然深受佛教艺术、希腊罗马及近东艺术之影响。
附带告诉你这些中国艺术演变的零星知识,对你也有好处,与西方朋友谈到中国文化,总该对主流支流、本土文明与外来因素,心中有个大体的轮廓才行。以后去大英博物馆巴黎罗浮美术馆,在远东艺术室中亦可注意及之。巴黎还有专门陈列中国古物的Musēe Guimet[吉美博物馆],值得参观!
五月一日
中国诗词最好是木刻本,古色古香,特别可爱。可惜不准出口,不得已而求其次,就挑商务影印本给你。以后还会陆续寄,想你一定喜欢。《论希腊雕塑》一编六万余字,是我去冬花了几星期功夫抄的,也算是我的手泽,特别给你作纪念。内容值得细读,也非单看一遍所能完全体会。便是弥拉读法文原著,也得用功研究,且原著对神话及古代史部分没有注解,她看起来还不及你读译文易懂。为她今后阅读方便,应当买几部英文及法文的比较完整的字典才好。我会另外写信给她提到。
一月九日寄你的一包书内有老舍及钱伯母[4]的作品,都是你旧时读过的。不过内容及文笔,我对老舍的早年作品看法已大大不同。从前觉得了不起的那篇《微神》,如今认为太雕琢,过分刻画,变得纤巧,反而贫弱了。一切艺术品都忌做作,最美的字句都要出之自然,好像天衣无缝,才经得起时间考验而能传世久远。比如“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不但写长江中赤壁的夜景,历历在目,而且也写尽了一切兼有幽远、崇高与寒意的夜景;同时两句话说得多么平易,真叫做“天籁”!老舍的《柳家大院》还是有血有肉,活得很——为温习文字,不妨随时看几段。没人讲中国话,只好用读书代替,免得词汇字句愈来愈遗忘——最近两封英文信,又长又详尽,我们很高兴,但为了你的中文,仍望不时用中文写,这是你唯一用到中文的机会了。写错字无妨,正好让我提醒你。不知五月中是否演出较少,能抽空写信来?
最近有人批判王氏[5]的“无我之境”,说是写纯客观,脱离阶级斗争。此说未免褊狭。第一,纯客观事实上是办不到的。既然是人观察事物,无论如何总带几分主观,即使力求摆脱物质束缚也只能做到一部分,而且为时极短。其次能多少客观一些,精神上倒是真正获得松弛与休息,也是好事。人总是人,不是机器,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只做一种活动。生理上即使你不能不饮食睡眠,推而广之,精神上也有各种不同的活动。便是目不识丁的农夫也有出神的经验,虽时间不过一刹那,其实即是无我或物我两忘的心境。艺术家表现出那种境界来未必会使人意志颓废。例如念了“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两句诗,哪有一星半点不健全的感觉?假定如此,自然界的良辰美景岂不成年累月摆在人面前,人如何不消沉至于不可救药的呢?相反,我认为生活越紧张越需要这一类的调剂,多亲近大自然倒是维持身心平衡最好的办法。近代人的大病即在于拼命损害了一种机能(或一切机能)去发展某一种机能,造成许多畸形与病态。我不断劝你去郊外散步,也是此意。幸而你东西奔走的路上还能常常接触高山峻岭,海洋流水,日出日落,月色星光,无形中更新你的感觉,解除你的疲劳。
另一方面,终日在琐碎家务与世俗应对中过生活的人,也该时时到野外去洗掉一些尘俗气,别让这尘俗气积聚日久成为宿垢。弥拉接到我黄山照片后来信说,从未想到山水之美有如此者。可知她虽家居瑞士,只是偶尔在山脚下小住,根本不曾登高临远,见到神奇的景色。在这方面你得随时培养她。此外我也希望她每天挤出时间,哪怕半小时吧,作为阅读之用。而阅读也不宜老拣轻松的东西当做消遣;应当每年选定一二部名著用功细读。比如丹纳的《艺术哲学》之类,若能彻底消化,做人方面,气度方面,理解与领会方面都有进步,不仅仅是增加知识而已。巴尔扎克的小说也不是只供消闲的。像你们目前的生活,要经常不断的阅读正经书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很强的意志与纪律才行。望时常与她提及你老师勃隆斯丹近七八年来的生活,除了做饭、洗衣、照管丈夫孩子以外,居然坚持练琴,每日一小时至一小时半,到今日每月有四五次演出。这种精神值得弥拉学习。
六一年五月一日
我们与萧伯母的关系,她对你从小的爱护关切,最近几月来对我们食物方面的帮助,都该和弥拉谈谈,让她知道你父亲的朋友是怎样的患难之交,同时也可感染她缓急相助,古道热肠的做人之道。你说对么?
五月二十三日—二十五日下午
越知道你中文生疏,我越需要和你多写中文;同时免得弥拉和我们隔膜,也要尽量写英文。有时一些话不免在中英文信中重复,望勿误会是我老糊涂。从你婚后,我觉得对弥拉如同对你一样负有指导的责任:许多有关人生和家常琐事的经验,你不知道还不打紧,弥拉可不能不学习,否则如何能帮助你解决问题呢?既然她自幼的遭遇不很幸福,得到父母指点的地方不见得很充分,再加西方人总有许多观点与我们有距离,特别在人生的淡泊、起居享用的俭朴方面,我更认为应当逐渐把我们东方民族(虽然她也是东方血统,但她的东方只是徒有其名了!)的明智的传统灌输给她。前信问你有关她与生母的感情,务望来信告知。这是人伦至性,我们不能不关心弥拉在这方面的心情或苦闷。
(……)
林先生的画寄至国外无问题。我也最高兴让我们现代的优秀艺术家在西方多多露面。要不是有限制,我早给你黄先生的作品了。但我仍想送一二张去文管会审定,倘准予出口,定当寄你。林先生的画价本不高,这也是他的好处。可是我知道国外看待一个陌生的外国画家,多少不免用金钱尺度来衡量;为了维持我国艺术家在国外的地位,不能不让外国朋友花较多的钱(就是说高于林先生原定价)。以欧洲的绘画行市来说,五十镑一幅还是中等价钱。所以倘是你的朋友们买,就让他们花五十磅一幅吧。钱用你的名义汇给我,汇出后立即来信通知寄出日期和金额。画由我代选,但望说明要风景还是人物,或是花卉——倘你自己也想要,则切实告知要几张,风景或人物,或花卉,你自购部分只消每幅二十镑,事实上还不需此数,但做铅皮筒及寄费为数也不很小。目前我已与林先生通过电话,约定后天由妈妈去挑一批回家,再由我细细看几天,复选出几张暂时留存,等你汇款通知到后即定做铅皮筒(也不简单,因为材料和工匠皆极难找到),做好即寄。倘用厚的马粪纸做成长筒,寄时可作印刷品,寄费既廉,而且迅速;无奈市上绝无好马粪纸可买。关于林先生的画价,我只说与你一人知道,即弥拉亦不必告知!
你必须先收到朋友的钱再汇款,切勿代垫!有时朋友们不过随口说说,真要付款时又变卦了。所以你得事先完全问个确实,并收到了钱再汇出。我们一家都太老实,把人家的话句句当真,有时弄得自己为难,这种教训受得多了,不能不预先告诉你。还有,希望你关于此事速速问明朋友,马上复信。我把林先生的作品留在家中,即使是三四张吧,长久不给人回音,也是我最不喜欢的!为了伦敦进口时的关税,最好别人要的,直接由我们寄去,但地址人名一定要写得非常清楚,切切!
四月二十六日寄你的四幅石刻画像,大概此信到时也可收到。记得你初至伦敦时有位太太借琴给你,她家也藏中国画,你可考虑是否送她一幅石刻,一方面还她人情,一方面也是海外希见的中国真迹复制品。但此物得之不易,等闲之辈切勿随便赠送。
丹纳原书的确值得细读,而且要不止一遍的读,你一定会欣赏。暂时寄你的只限于希腊部分,也足够你细细回味和吸收了。
你说的很对,“学然后知不足”,只有不学无术或是浅尝即止的人才会自大自满。我愈来愈觉得读书太少,聊以自慰的就是还算会吸收、消化、贯通。像你这样的艺术家,应当无书不读,像Busoni[布索尼]、Hindemith[欣德米特]那样。就因为此,你更需和弥拉俩妥善安排日常生活,一切起居小节都该有规律有计划,才能挤出时间来。当然,艺术家也不能没有懒洋洋的耽于幻想的时间,可不能太多,否则成了习惯就浪费光阴了。没有音乐会的期间也该有个计划,哪几天招待朋友,哪几天听音乐会,哪几天照常练琴,哪几天读哪一本书。一朝有了安排,就不至于因为无目的无任务而感到空虚与烦躁了。这些琐琐碎碎的项目其实就是生活艺术的内容。否则空谈“人生也是艺术”,究竟指什么呢?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但愿你与弥拉多谈谈这些问题,定出计划来按部就班的做去。最要紧的是定的计划不能随便打破或打乱。你该回想一下我的作风,可以加强你实践的意志。你初订婚时不是有过指导弥拉的念头吗?现在成了家,更当在实际生活中以身作则,用行动来感染她!
正如你说的,你和我在许多地方太相像了,不知你在小事情的脾气上是否常常把爸爸作为你的警戒?弥拉还是孩子,你更得优容些,多用善言劝导,多多坐下来商量,切勿遇事烦躁,像我这样。你要能不犯你爸爸在这方面的错误,我就更安心更快活了。
五月二十三日
在空闲(即无音乐会)期间有朋友来往,不但是应有的调剂,使自己不致与现实隔膜,同时也表示别人喜欢你,是件大好事。主要是这些应酬也得有限度有计划。最忌有求必应,每会必到,也最忌临时添出新客新事。西方习惯多半先用电话预约,很少人会做不速之客——即使有不速之客,必是极知己的人,不致妨碍你原定计划的——希望弥拉慢慢能学会这一套安排的技术。原则就是要取主动,不能处处被动!
孩子,来信有句话很奇怪。沉默如何就等于同意或了解呢?不同意或不领会,岂非也可用沉默来表现吗?在我,因为太追求逻辑与合理,往往什么话都要说得明白,问得明白,答复别人也答复得分明;沉默倒像表示躲避,引起别人的感觉不是信任或放心,而是疑虑或焦急。过去我常问到你经济情况,怕你开支浩大,演出太多,有伤身体与精神的健康;主要是因为我深知一个艺术家在西方世界中保持独立多么不容易,而唯有经济有切实保障才能维持人格的独立。并且父母对儿女的物质生活总是特别关心。再过一二十年,等你的孩子长成以后,你就会体验到这种心情。
二十四日
以下两页,望细看几遍,内容有曲折,不能粗心大意!
妈妈今天上午拿了一批林先生的画回家;我替你挑了一幅《睡莲》,一幅人物(东方式仕女),专为你的,届时你若不喜欢,可调换别的。我们拟先送二百元与林先生。接信望即寄四十镑来——上次是送你的,海关无条件放行;此次要多寄几张,海关就得问我们要外汇。故预备凭你四十镑的汇款通知单去寄,即无问题。大概可寄你四五幅至六七幅,看你来信而定。其中两张是你的,其余由朋友们挑。一时无人买的暂存你处,陆续有主,再陆续汇款来。下次来信望告知:(一)上次寄你岳父的画,伦敦付了多少关税?要说清楚是一张的税还是两张的;(二)朋友中肯定要的有几人?要几张?(三)可能要的有几人?几张?——我将根据你的答复决定寄你数量。(四)画到伦敦而你们俩都出门了,则如何?是否可先致函邮局及海关声明,要求暂代保留,勿退回?望即打听清楚此法是否可行!
预计你为此事的复信,六月二十五日左右可到沪;我们那时才能开始装裱,做铅皮筒,还要等你的四十镑汇到;画寄出当在七月中旬。若走苏联,到伦敦当在八月底九月初;若走海道,当在九月底。
林风眠仕女图
林风眠渔翁图
以上都要说与弥拉知道,让她届时酌量情形办事。
同时希望你切实做到:(一)整批寄到时付的关税要平均摊在每幅画上。故事先必须向友人声明,除画款五十镑另加进口关税,届时由你凭税单计算,平均各自负担。——否则你白垫了钱,人家也不见情分。(二)友人画款未收到时,勿代垫。收到后再汇。(三)未售出之画须妥善保存,装在原寄铅皮筒内,以免受潮。
关于画价,笔墨较少的可酌量减为三十五镑,届时我将另有单子给你。但若对方不在乎,则亦不必减价。反之,若有真正爱好而财力不充的,则五十镑的画亦可酌减,由你作主即行;但对朋友仍不能当场答应,要说明等写信问过画家后方能决定。否则出足五十镑的友人知道了会疑心你从中渔利。做事最要防为人当了差,反蒙不白之冤。这也是不可不学会的人情世故!原则仍是五十镑一幅,由你机动掌握就是。
林先生本人对此毫无意见,能十足收到一百一幅即满足。他说确有外国人在上海买了他的作品在香港和巴黎等地卖到几倍以上,赚他的钱!我们当然涓滴不沾,皆归作者。林与我们是多年朋友,当然不会要你花四五十镑一幅的代价的,且已当面说过。而他售向国外的画,我觉得应当让他多得一些报酬,因为国外艺术品代价本来大大的高于国内,我们只是按具体情形办事。
此次有我选定暂存家中的,有像送你一类富于梦境的神仙世界(黄山),也有像送你岳父那样非常富丽、明快,近于柏辽兹的orchestration[配器]的(以上各一)。又有比较清谈的西湖风景(绿、黑、白三个色调);一幅是水墨的渔翁——捕鱼鸟——小艇和芦苇;一幅是几条船,帆樯交错,色调是黑与棕色;一幅是对比强烈(棕色、蓝、黑、白),线条泼辣的戏剧人物(倘你喜欢此幅,可与仕女调换,或由你多买一幅,随你吧)。告诉你大概的题材与色调,征求友人们意见时也可比较具体。
(……)
以上说的关于朋友选画及画价等等,该细细告诉弥拉,她也需要学习这些起码的做人之道!
二十五日下午又及
五月二十四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孩子们:每次妈妈连续梦见你们几晚,就会收到你们的信,这次也不例外,她不但梦见你们两个,也梦见弥拉从窗下经过,妈妈叫了出来:弥拉!妈妈说,弥拉还对她笑呢!
从现在起,我得多写中文信,好让聪多接触母语,同时我还会继续给你们用英文写信。
你们在共同生活的五个月当中,想必学习了不少实际事务,正如以前说过,安顿一个新家,一定使你们上了扎实的第一课。我希望,你们一旦安顿下来之后,就会为小家庭施行一个良好的制度。也许在聪演奏频繁的季节,一切还不难应付;反而是在较为空闲必须应付俗务社交的日子,如何安排调度,就煞费周章了。以我看来,最主要的是控制事情,而勿消极的为事情所控制。假如你们有一两个星期闲暇,不是应该事先有个计划,哪几天招待朋友,哪几天轻松一下,哪几天把时间花在认真严肃的阅读与研究之上?当然,要把计划付诸实行必须要有坚强的意志,但这不是小事,而是持家之道,也是人生艺术的要素。事前未经考虑,千万不要轻率允诺任何事,不论是约会或茶会,否则很容易会为践诺而苦恼。为人随和固然很好,甚至很有人缘,但却时常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常常特别吝惜时间(在朋友中出了名),很少跟人约会,这样做使我多年来脑筋清静,生活得极有规律。我明白,你们的生活环境很不相同,但是慎于许诺仍是好事,尤其是对保持聪的宁静,更加有用。
六月二十六日晚
六月十八日信(邮戳十九)今晨收到。虽然花了很多钟点,信写得很好。多写几回就会感到更容易更省力。最高兴的是你的民族性格和特征保持得那么完整,居然还不忘记“一箪食(读如“嗣”)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唯有如此,才不致被西方的物质文明湮没。你屡次来信说我们的信给你看到和回想到另外一个世界,理想气息那么浓的、豪迈的、真诚的、光明正大的、慈悲的、无我的(即你此次信中说的idealistic,generous,devoted,loyal,kind,selfless)世界。我知道东方西方之间的鸿沟,只有豪杰之士,领悟颖异、感觉敏锐而深刻的极少数人方能体会。换句话说,东方人要理解西方人及其文化和西方人理解东方人及其文化同样不容易。即使理解了,实际生活中也未必真能接受。这是近代人的苦闷:既不能闭关自守,东方与西方各管各的生活,各管各的思想,又不能避免两种精神两种文化两种哲学的冲突和矛盾。当然,除了冲突与矛盾,两种文化也彼此吸引,相互之间有特殊的魅力使人神往。东方的智慧、明哲、超脱,要是能与西方的活力、热情、大无畏的精神融合起来,人类可能看到另一种新文化出现。西方人那种孜孜,白首穷经,只知为学,不问成败的精神还是存在(现在和克利斯朵夫的时代一样存在),值得我们学习。你我都不是大国主义者,也深恶痛绝大国主义,但你我的民族自觉、民族自豪和爱国热忱并无一星半点的排外意味。相反,这是一个有根有蒂的人应有的感觉与感情。每次看到你有这种表现,我都快活得心儿直跳,觉得你不愧为中华民族的儿子!妈妈也为之自豪,对你特别高兴,特别满意。
分析你岳父的一段大有见地,但愿作为你的借鉴。你的两点结论,不幸的婚姻和太多与太早的成功是艺术家最大的敌人,说得太中肯了。我过去为你的婚姻问题操心,多半也是从这一点出发。如今弥拉不是有野心的女孩子,至少不会把你拉上热衷名利的路,让你能始终维持艺术的尊严,维持你严肃朴素的人生观,已经是你的大幸。还有你淡于名利的胸怀,与我一样的自我批评精神,对你的艺术都是一种保障。但愿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不在人世的时候,你永远能坚持这两点。恬淡的胸怀,在西方世界中特别少见,希望你能树立一个榜样!
说到弥拉,你是否仍和去年八月初订婚时来信说的一样预备培养她?不是说培养她成一个什么专门人才,而是带她走上严肃、正直、坦白、爱美、爱善、爱真理的路。希望以身作则,鼓励她多多读书,有计划有系统的正规的读书,不是消闲趋时的读书。你也该培养她的意志:便是有规律有系统的处理家务、掌握家庭开支、经常读书等等,都是训练意志的具体机会。不随便向自己的fancy[幻想,一时的爱好]让步,也不随便向你的fancy让步,也是锻炼意志的机会。孩子气是可贵的,但决不能损害taste[品味,鉴赏力],更不能影响家庭生活、起居饮食的规律。有些脾气也许一辈子也改不了,但主观上改,总比听其自然或是放纵(即所谓indulging)好,你说对吗?弥拉与我们通信近来少得多,我们不怪她,但那也是她道义上感情上的一种责任。我们原谅她是一回事,你不从旁提醒她可就不合理,不尽你督促之责了。做人是整体的,对我们经常写信也表示她对人生对家庭的态度。你别误会,我再说一遍,别误会我们嗔怪她,而是为了她太年轻,需要养成一个好作风,处理实际事务的严格的态度。以上的话主要是为她好,而不是仅仅为我们多得一些你们消息的快乐。可是千万注意,和她提到给我们写信的时候,说话要和软,否则反而会影响她与我们的感情。翁姑与媳妇的关系与父母子女的关系大不相同,你慢慢会咂摸到,所以处理要非常细致。
最近几次来信,你对我们托办的事多半有交代,我很高兴。你终于在实际生活方面也成熟起来了,表示你有头有尾,责任感更强了。你的录音机迄未置办,我很诧异;照理你布置新居时,应与床铺在预算表上占同样重要的地位。在我想来,少一两条地毯倒没关系,少一架好的录音机却太不明智。足见你们俩仍太年轻,分不出轻重缓急。但愿你去美洲回来就有能力置办!(……)
我早料到你读了《希腊的雕塑》以后的兴奋。那样的时代是一去不复返的了,正如一个人从童年到少年那个天真可爱的阶段一样。也如同我们的先秦时代、两晋六朝一样。近来常翻阅《世说新语》(正在寻一部铅印而篇幅不太笨重的预备寄你),觉得那时的风流文采既有点儿近古希腊,也有点儿像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但那种高远、恬淡、素雅的意味仍然不同于西方文化史上的任何一个时期。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文明的时候会那么文明,谈玄说理会那么隽永,野蛮的时候又同野兽毫无分别,甚至更残酷。奇怪的是这两个极端就表现在同一批人同一时代的人身上。两晋六朝多少野心家,想夺天下、称孤道寡的人,坐下来清谈竟是深通老庄与佛教哲学的哲人!
韩德尔的神剧固然追求异教精神,但他毕竟不是公元前四五世纪的希腊人,他的作品只是十八世纪一个意大利化的日耳曼人向往古希腊文化的表现。便是《赛米里》吧,口吻仍不免带点儿浮夸(pompous)。这不是韩德尔个人之过,而是民族与时代之不同,绝对勉强不来的。将来你有空闲的时候(我想再过三五年,你音乐会一定可大大减少,多一些从各方面进修的时间),读几部英译的柏拉图、色诺芬一类的作品,你对希腊文化可有更多更深的体会。再不然你一朝去雅典,尽管山陵剥落(如丹纳书中所说)面目全非,但是那种天光水色(我只能从亲自见过的罗马和那不勒斯的天光水色去想象),以及巴台农神庙的废墟,一定会给你强烈的激动,狂喜,非言语所能形容,好比四五十年以前邓肯在巴台农废墟上光着脚不由自主的跳起舞来(《邓肯(Duncun)自传》,倘在旧书店中看到,可买来一读)。真正体会古文化,除了从小“泡”过来之外,只有接触那古文化的遗物。我所以不断寄吾国的艺术复制品给你,一方面是满足你思念故国,缅怀我们古老文化的饥渴,一方面也想用具体事物来影响弥拉。从文化上、艺术上认识而爱好异国,才是真正认识和爱好一个异国;而且我认为也是加强你们俩精神契合的最可靠的链锁。
石刻画你喜欢吗?是否感觉到那是真正汉族的艺术品,不像敦煌壁画云冈石刻有外来因素。我觉得光是那种宽袍大袖、简洁有力的线条、浑合的轮廓、古朴的屋宇车辆、强劲雄壮的马匹,已使我看了怦然心动,神游于两千年以前的天地中去了(装了框子看更有效果)。
六月二十六日晚七时
吃过晚饭,又读了一遍(第三遍)来信。你自己说写得乱七八糟,其实并不。你有的是真情实感,真正和真实的观察、分析、判断,便是杂乱也乱不到哪里去。中文也并未退步;你爸爸最挑剔文字,我说不退步你可相信是真的不退步。而你那股热情和正义感不知不觉洋溢于字里行间,教我看了安慰、兴奋……有些段落好像是我十几年来和你说的话的回声……你没有辜负园丁!
老好人往往太迁就,迁就世俗,迁就褊狭的家庭愿望,迁就自己内心中不大高明的因素;而真理和艺术需要高度的原则性和永不妥协的良心。物质的幸运也常常毁坏艺术家。可见艺术永远离不开道德——广义的道德,包括正直、刚强、斗争(和自己的斗争以及和社会的斗争)、毅力、意志、信仰……
的确,中国优秀传统的人生哲学,很少西方人能接受,更不用说实践了。比如“富贵于我如浮云”在你我是一条极崇高极可羡的理想准则,但像巴尔扎克笔下的那些人物,正好把富贵作为人生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目标。他们那股向上爬,求成功的蛮劲与狂热,我个人简直觉得难以理解。也许是气质不同,并非多数中国人全是那么淡泊。我们不能把自己人太理想化。
你提到英国人的抑制(inhibition),其实正表示他们犷野强悍的程度,不能不深自敛抑,一旦决堤而出,就是莎士比亚笔下的那些人物,如麦克白斯、奥赛罗等等,岂不wild[狂放]到极点?
Bath[巴斯]在欧洲亦是鼎鼎大名的风景区和温泉疗养地,无怪你觉得是英国最美的城市。看了你寄来的节目,其中几张风景使我回想起我住过的法国内地古城:那种古色古香,那种幽静与悠闲,至今常在梦寐间出现。说到这里,希望你七月去维也纳,百忙中买一些美丽的风景片给我。爸爸坐井观天,让我从纸面上也接触一下贝多芬、莫扎特、舒伯特住过的名城!
见到你岳父母,千万代我问候。这是应有的礼貌,为了你爸爸你决不可疏忽,切切切切!
六月二十六日夜*
我的英文太糟,不能写,请你从头至尾翻给弥拉听。因为有些事让她多知道些,对我们更了解得透彻。我跟弥拉一样的懒散,有时也很拖拉,譬如写信吧,只要爸爸写了,我就懒了,反正他的话,就是我的话。
我没有一天不想念你们,看到你的信,总是说不出的高兴,见信如见其人,好像长篇大论跟我们谈天说地。这次你虽花了那么多时间写中文,可是给我更多亲切之感。身为中国人而不能写中文,岂不笑话?你自幼爸爸多少教了你一些古文,还算有根底的,所以不管怎样,你的信写得丰富自然,辞藻也用得恰当。
自从你跟萧伯母双管齐下寄食物来,营养方面调剂了些,至少牛油就没有断过,爸爸以点心为主,中饭夜饭光是蔬菜也不在乎了。经常花了你不少钱,心里不免内疚。孩子,你对我们的作用太大了,能不伤感吗!请你告诉弥拉,下月寄食物时,牛油调换一种淡的,现在寄来的,口味太咸了。(……)
你为人忠厚,有求必应,对钱满不在乎,从不提防人家,这多少跟我相像,虽有优点也有缺点。我现在并不叫你吝啬,可也不能做“冤头”、做“傻瓜”,所以林先生的画,一定要收到了款再放手。既然你已有过经验,当然会有警惕性。你这次来信,尤其使得我高兴,我们问你的,你都有交代,有答复,甚至十五镑的下落也已查过,可知你对人事方面比较实际,成熟,大大进步了。
我希望你多多写中文,与我们通信是你唯一写中文的机会,而且有了真情实感,写起来不觉得苦,你说对么?你为我们通宵写信,未免太伤身体,能在白天或不太晚最好。不多谈了,望你跟弥拉多多保重!
六月二十七日[译自英文]
最亲爱的弥拉:要是我写一封长长的中文信给聪,而不给你写几行英文信,我就会感到不安。写信给你们两个,不仅是我的责任,也是一种抑止不住的感情,想表达我对你的亲情与挚爱。最近十个月来,我们怎么能想起聪而不同时想到你呢?在我们心目中,你们两个已经不知不觉的合二而一了。但是为了使聪不致于忘记中文,我必须多用中文给他写信,所以你看,每次我给你们写信时就不得不写两封。(……)
妈妈和我都很高兴见到聪在现实生活中变得成熟些了,这当然是你们结合的好影响。你们结婚以来,我觉得聪更有自信了。他的心境更为平静,伤感与乖戾也相应减少,虽则如此,他的意志力,在艺术方面之外,仍然薄弱,而看来你在这方面也不太坚强。最好随时记得这一点,设法使两人都能自律,都能容忍包涵。在家中维持有条理的常规,使一切井井有条,你们还年轻,这些事很难付诸实行并坚持下去,可是养成良好习惯,加强意志力永远是件好事,久而久之,会受益无穷。
一个人(尤其在西方)一旦没有宗教信仰,道德规范就自动成为生活中唯一的圭臬。大多数欧洲人看到中国人没有宗教(以基督教的眼光来看),而世世代代以来均能维系一个有条有理、太平文明的社会,就大感惊异,秘密在于这世上除了中国人,再没有其他民族是这样自小受健全的道德教训长大的。你也许已在聪的为人方面看到这一点,我们的道德主张并不像西方的那么“拘谨”,而是一种非常广义的看法,相信人生中应诚实不欺,不论物质方面或精神方面,均不计报酬,像基督徒似的冀求一个天堂。我们深信,人应该为了善、为了荣誉、为了公理而为善,而不是为了惧怕永恒的惩罚,也不是为了求取永恒的福祉。在这一意义上,中国人是文明世界中真正乐观的民族。在中国,一个真正受过良好教养和我们最佳传统与文化熏陶的人,在不知不觉中自然会不逐名利,不慕虚荣,满足于一种庄严崇高,但物质上相当清贫的生活。这种态度,你认为是不是很理想很美妙?
亲爱的孩子,有没有想过我在E-No.17信中所引用的孟德斯鸠的名言:“树人如树木,若非善加栽培,必难欣欣向荣?”假如你想听取孟德斯鸠的忠言,成为一棵“枝叶茂盛”的植物,那么这是开始自我修养的时候了。开始时也许在聪忙于演出的日子,你可以有闲暇读些正经书,我建议你在今夏看这两本书:丹纳的《艺术哲学》和Etiemble[埃蒂昂勃勒]的《新西游记》(这本书我有两册,是作者送的,我会立即寄一本给你)。读第一本书可使你对艺术及一般文化历史有所认识,第二本可促进你对现代中国的了解。
如果你可以在旧书店里找到一本罗素的《幸福之路》,也请用心阅读,这本书虽然是三十年前写的,可是因为书中充满智慧及富有哲理的话很多,这些话永远不会过时,所以对今日的读者,仍然有所裨益。希望你也能念完《约翰·克利斯朵夫》。像你这样一位年轻的家庭主妇要继续上进,终身坚持自我教育,是十分困难的,我可以想象得出你有多忙,可是这件事是值得去努力争取的。妈妈快四十九岁了,仍然“挣扎”着每天要学习一些新东西(学习英语)。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勃隆斯丹太太跟一般中产阶级的家庭主妇一样忙,可是她仍然每天坚持练琴(每日只练一小时至一小时半,可是日久见功),还能演奏及上电台播音。这种勇气与意志的确叫人激赏,几乎可说是英雄行径!
七月七日[译自英文]
最亲爱的弥拉:谢谢你寄来的Magidoff[马吉道夫]所写关于你爸爸的书,这本书把我完全吸引住了,使我丢下手边的工作,不顾上海天气的炎热(室内摄氏三十二度),接连三个下午把它看完。过去五六年来很少看过这么精彩动人、内容翔实的书,你在五月十日的信中说,这本书写得不太好,可是也许会让我们觉得很新奇。传记中的无数细节与插曲是否合乎事实,我当然不像你爸爸或家里人一般有资格去评论,可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这本书对我来说不仅仅是新奇而已,并且对艺术家、所有看重子女教育的父母以及一般有教养的读者都启发很深。我身为一个文学工作者,受过中国哲学思想的熏陶,在教养孩子的过程中经过了无数试验和失误,而且对一切真、善、美的事物特别热爱,念起Magidoff[马吉道夫]这本书来,感到特别兴奋,读后使我深思反省有生以来的种种经历,包括我对人生、道德、美学、教育等各方面的见解与思想变迁。我在教育方面多少像聪一样,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优点及缺点,虽然程度相差很远。例如,我教育子女的方式非常严格,非常刻板,甚至很专制,我一直怕宠坏孩子,尤其是聪。我从来不许他选择弹琴作为终生事业,直到他十六岁,我对他的倾向与天分不再怀疑时才准许,而且迟至十八岁,我还时常提醒他的老师对他不要过分称赞。像你的祖母一样,我一直不断的给聪灌输淡于名利权势,不慕一切虚荣的思想。在教育的过程中,我用了上一代的方法及很多其他的方法,犯了无数过错,使我时常后悔莫及,幸而两个孩子都及早脱离了家庭的规范与指导。聪一定告诉过你,他十五岁时一个人在昆明待了两年,不过,他在处世方面并没有学得更练达,这一方面归咎于他早年在家庭所受的教育不健全;一方面归咎于我自己的缺点,又由于他性格像妈妈,有点过分随和,所以很难养成自律的习惯以及向世界挑战的勇气。(……)
在艺术方面,你父亲的荣誉,他的独特与早熟,一生经历过无数危机,在外人眼中却一帆风顺,处处都树立榜样,表演了一出最感人最生动的戏剧,在心理及美学方面,发人深省,使我们得以窥见一位名人及大音乐家的心灵。这本书也给年轻人上了最宝贵的一课(不论是对了解音乐或发展演奏及技巧而言),尤其是聪。甚至你,亲爱的弥拉,你也该把这本书再读一遍,我相信读后可以对你父亲有更进一步的了解(顺便一提,没有人可以夸口彻底了解自己的亲人,尽管两人的关系有多亲密):了解他的性格,他那崇高的品德以及辉煌的艺术成就。此外,把这本书用心细读,你可以学习很多有关人生的事:你父亲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勇慷慨的事迹,他在柏林(在犹太难民营中)以及在以色列对自己信念所表现出的大智大勇,使你可以看出,他虽然脾气随和,性情和蔼,可是骨子里是个原则坚定、性格坚强的人。一旦你们必须面对生活中真正严重的考验时,这些令人赞赏的品格一定可以成为你俩不能忽视的楷模。我在中文信中告诉了聪,希望能有时间为这本精彩的书写篇长评,更确切的说,是为你父亲非凡的一生写篇长评。我现在所说的只是个粗略的概梗(而且是随便谈的),漫谈我看了这本书之后的印象与心得,要使你充分了解我的兴奋,寥寥数语是不足尽道的。
七月七日晚
我已有几次问你弥拉是否开始怀孕,因为她近来信少,与你半年前的情形相仿。若是怀孕而不舒服,则下面的话只当没说!否则妈妈送了她东西,她一个字都没有,未免太不礼貌。尤其我们没有真好的东西给她(环境限制),可是“礼轻心意重”,总希望受的人接受我们一份情意。倘不是为了身体不好,光是忙,不能成为一声不出的理由。这是体统和规矩问题。我看她过去与后母之间不大融洽,说不定一半也由于她太“少不更事”。——但这事你得非常和缓的向她提出,也别露出是我信中嗔怪她,只作为你自己发觉这样不大好,不够kind[周到],不合乎做人之道。你得解释,这不过是一例,做人是对整个社会,不仅仅是应付家属。但对近亲不讲礼貌的人也容易得罪一般的亲友。——以上种种,你需要掌握时机,候她心情愉快的当口委婉细致、心平气和、像对知己朋友进忠告一般的谈。假如为了我们使你们小夫妇俩不欢,是我极不愿意的。你总得让她感觉到一切是为她好,帮助她学习live the life[待人处世];而绝非为了父母而埋怨她。孩子,这件微妙的任务希望你顺利完成!对你也是一种学习和考验。忠言逆耳,但必须出以一百二十分柔和的态度,对方才能接受。
六一年七月十七日晚
在过去的农业社会里,人的生活比较闲散,周围没有紧张的空气,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的生活方式还能对付。现在时代大变,尤其在西方世界,整天整月整年社会像一个瞬息不停的万花筒,生存竞争的剧烈,想你完全体会到了。最好做事要有计划,至少一个季度事先要有打算,定下的程序非万不得已切勿临时打乱。你是一个经常出台的演奏家,与教授、学者等等不同:生活忙乱得多,不容易控制。但愈忙乱愈需要有全面计划,我总觉得你太被动,常常be carried away[失去自制力],被环境和大大小小的事故带着走,从长远看,不是好办法。过去我一再问及你经济情况,主要是为了解你的物质基础,想推测一下再要多少时期可以减少演出,加强学习——不仅仅音乐方面的学习。我很明白在西方社会中物质生活无保障,任何高远的理想都谈不上。但所谓物质保障首先要看你的生活水准,其次要看你会不会安排收支,保持平衡,经常有规律的储蓄。生活水准本身就是可上可下,好坏程度、高低等级多至不可胜计的;究竟自己预备以哪一种水准为准,需要想个清楚,弄个彻底,然后用坚强的意志去贯彻。唯有如此,方谈得到安排收支等等的理财之道。孩子,光是瞧不起金钱不解决问题;相反,正因为瞧不起金钱而不加控制,不会处理,临了竟会吃金钱的亏,做物质的奴役。单身汉还可用颜回的刻苦办法应急,有了家室就不行,你若希望弥拉也会甘于素衣淡食就要求太苛,不合实际了。为了避免落到这一步,倒是应当及早定出一个中等的生活水准使弥拉能同意,能实践,帮助你定计划执行。越是轻视物质越需要控制物质。你既要保持你艺术的尊严,人格的独立,控制物质更成为最迫切最需要的先决条件。孩子,假如你相信我这个论点,就得及早行动。
经济有了计划,就可按照目前的实际情况定一个音乐活动的计划。比如下一季度是你最忙,但也是收入最多的季度:那笔收入应该事先做好预算;切勿钱在手头,散漫使花,而是要作为今后减少演出的基础——说明白些就是基金。你常说音乐世界是茫茫大海,但音乐还不过是艺术中的一支,学问中的一门。望洋兴叹是无济于事的,要钻研仍然要定计划——这又跟你的演出的多少、物质生活的基础有密切关系。你结了婚,不久家累会更重;你已站定脚跟,但最要防止将来为了家累,为了物质基础不稳固,不知不觉的把演出、音乐为你一家数口服务。古往今来——尤其近代,多少艺术家(包括各个部门的)到中年以后走下坡路,难道真是他们愿意的吗?多半是为家庭拖下水的,而且拖下水的经过完全出于不知不觉。孩子,我为了你的前途不能不长篇累牍的告诫。现在正是设计你下一阶段生活的时候,应当振作精神,面对当前,眼望将来,从长考虑。何况我相信三五年到十年之内,会有一个你觉得非退隐一年二年不可的时期。一切真有成就的演奏家都逃不过这一关。你得及早准备。
最近三个月,你每个月都有一封长信,使我们好像和你对面谈天一样:这是你所能给我和你妈妈的最大安慰。父母老了,精神上不免一天天的感到寂寞。唯有万里外的游子归鸿使我们生活中还有一些光彩和生气。希望以后的信中,除了艺术,也谈谈实际问题。你当然领会到我做爸爸的只想竭尽所能帮助你进步,增进你的幸福,想必不致嫌我烦琐吧?
八月一日
二十四日接弥拉十六日长信,快慰之至。几个月不见她手迹着实令人挂心,不知怎么,我们真当她亲生女儿一般疼她;从未见过一面,却像久已认识的人那样亲切。读她的信,神情笑貌跃然纸上。口吻那么天真那么朴素,taste[品味]很好,真叫人喜欢。成功的婚姻不仅对当事人是莫大的幸福,而且温暖的光和无穷的诗意一直照射到、渗透入双方的家庭。敏读了弥拉的信也非常欣赏她的人品。孩子,我不能不再一次祝贺你的幸运。二年半以来这是你音乐成就以外最大的收获了:相信你一定会珍惜这美满的婚姻,日后开出鲜艳的花来!
今晨(八月一日)又接汇款五十镑,想必是你友人中有一位已经把汇款先交给你了。可是林先生的画都未签名,五月至六月我们选画时疏忽未注意,(你看爸爸一生如此细心,照样出岔子!)等到画交给荣宝斋装裱完成才发觉,而林先生却远行内蒙未归。据代他料理杂务的学生说,要八月底九月初回沪,比原定日期延长了两个月。他家留有图章,已去盖好;但转念一想,没有签名总不够郑重。倘林先生能于九月五日前回来,画可于九月十日前寄出,则十月底可到伦敦。你在十一月初除五日一场演出外,还有空闲料理画事。倘购画的友人不在乎签名,有了图章即行,我们当然可提早寄你,不过总觉不大妥当。你看怎么办?
弥拉报告中有一件事教我们特别高兴:你居然去找过了那位匈牙利太太!(姓名弥拉写得不清楚,望告知!)多少个月来(在杰老师心中已是一年多了),我们盼望你做这一件事,一旦实现,不能不为你的音乐前途庆幸。写到此,又接你明信片;那么原来希望本月四日左右接你长信,又得推迟十天了。但愿你把技巧改进的经过与实际谈得详细些,让我转告李先生,好慢慢帮助国内的音乐青年,想必也是你极愿意做的事。本月十二至二十七日间,九月二十三日以前,你都有空闲的时间,除了出门休息(想你们一定会出门吧)以外,尽量再去拜访那位老太太,向她请教。尤其维也纳派(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那种所谓repose[和谐恬静]的风味必须彻底体会。好些评论对你这方面的欠缺都一再提及。至于追求细节太过,以致妨碍音乐的朴素与乐曲的总的轮廓,批评家也说过很多次。据我的推想,你很可能犯了这些毛病。往往你会追求一个目的,忘了其他,不知不觉钻入牛角尖(今后望深自警惕)。可是深信你一朝醒悟,信从了高明的指点,你回头是岸,纠正起来是极快的,只是别矫枉过正,往另一极端摇摆过去就好了。
像你这样的年龄与经验,随时随地吸收别人的意见非常重要。经常请教前辈更是必需。你敏感得很,准会很快领会到那位前辈的特色与专长,尽量汲取——不到汲取完了决不轻易调换老师。
六一年八月一日
“After reading that, I found my conviction that Handel′s music, specially his oratorio is the nearest to the Greek spirit in music更加强了. His optimism, his radiant poetry, which is as simple as one can imagine but never vulgar, his directness and frankness, his pride, his majesty and his almost physical ecstasy. I think that is why when an English chorus sings Hallelujah they suddenly become so wild,taking off completely their usual English inhibition, because at that moment they experience something really thrilling, something like ecstasy...”
“读了丹纳的文章,我更相信过去的看法不错:韩德尔的音乐,尤其神剧,是音乐中最接近希腊精神的东西。他有那种乐天的倾向、豪华的诗意,同时亦极尽朴素,而且从来不流于庸俗,他表现率直、坦白,又高傲又堂皇,差不多在生理上到达一种狂喜与忘我的境界。也许就因为此,英国合唱队唱Hallelujah[哈利路亚]的时候,会突然变得豪放,把平时那种英国人的抑制完全摆脱干净,因为他们那时有一种真正激动心弦,类似出神的感觉。……”
为了帮助你的中文,我把你信中一段英文代你用中文写出。你看看是否与你原意有距离。ecstasy[狂喜与忘我境界]一字含义不一,我不能老是用出神两字来翻译。像这样不打草稿随手翻译,在我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八月十九日
近几年来常常想到人在大千世界、星云世界中多么微不足道,因此更感到人自命为万物之灵实在狂妄可笑。但一切外界的事物仍不断对我发生强烈的作用,引起强烈的反应和波动,忧时忧国不能自已;另一时期又觉得转眼之间即可撒手而去,一切于我何有哉!这一类矛盾的心情几乎经常控制了我:主观上并无出世之意,事实上常常浮起虚无幻灭之感。个人对一切感觉都敏锐、强烈,而常常又自笑愚妄。不知这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苦闷,还是我特殊的气质使然。即使想到你,有些安慰,却也立刻会想到随时有离开你们的可能,你的将来,你的发展,我永远看不见的了,你十年二十年后的情形,对于我将永远是个谜,正如世界上的一切,人生的一切,到我脱离尘世之时都将成为一个谜——个人消灭了,茫茫宇宙照样进行,个人算得什么呢!
八月三十一日夜—九月二日中午
八月二十四日接十八日信,高兴万分。你最近的学习心得引起我许多感想。杰老师的话真是至理名言,我深有同感。会学的人举一反三,稍经点拨,即能跃进。不会学的不用说闻一以知十,连闻一以知一都不容易办到,甚至还要缠夹,误入歧途,临了反抱怨老师指引错了。所谓会学,条件很多,除了悟性高以外,还要足够的人生经验。暑假中教敏读王尔德《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life is a speculation一句,我解释了几遍,似乎他仍不甚了了。现代青年头脑太单纯,说他纯洁固然不错,无奈遇到现实,纯洁没法作为斗争的武器,倒反因天真幼稚而多走不必要的弯路。玩世不恭、cynical[愤世嫉俗]的态度当然为我们所排斥,但不懂得什么叫做cynical也反映入世太浅,眼睛只会朝一个方向看。周总理最近批评我们的教育,使青年只看见现实世界中没有的理想人物,将来到社会上去一定感到失望与苦闷。胸襟眼界狭小的人,即使老辈告诉他许多旧社会的风俗人情,也几乎会骇而却走。他们既不懂得人是从历史上发展出来的,经过几千年上万年的演变过程才有今日的所谓文明人,所谓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人,一切也就免不了管中窥豹之弊。这种人倘使学文学艺术,要求体会比较复杂的感情,光暗交错、善恶并列的现实人生,就难之又难了。要他们从理论到实践,从抽象到具体,样样结合起来,也极不容易。但若不能在理论→实践、实践→理论、具体→抽象、抽象→具体中不断来回,任何学问都难以入门。
(……)
最后你提到你与我气质相同的问题,确是非常中肯。你我秉性都过敏,容易紧张。而且凡是热情的人多半流于执著,有fanatic[狂热]倾向。你的观察与分析一点不错。我也常说应该学学周伯伯那种潇洒、超脱、随意游戏的艺术风格,冲淡一下太多的主观与肯定,所谓positivism[自信独断]。无奈向往是一事,能否做到是另一事。有时个性竟是顽强到底,什么都扭它不过。幸而你还年轻,不像我业已定型;也许随着阅历与修养,加上你在音乐中的熏陶,早晚能获致一个既有热情又能冷静、能入能出的境界。总之,今年你请教Kabos[卡波斯]太太后,所有的进步是我与杰老师久已期待的;我早料到你并不需要到四十左右才悟到某些淡泊、朴素、闲适之美——像去年四月《泰晤士报》评论你两次萧邦音乐会所说的。附带又想起批评界常说你追求细节太过,我相信事实确是如此,你专追一门的劲也是fanatic[狂热]得厉害,比我还要执著。或许近两个月以来,在这方面你也有所改变了吧?注意局部而忽视整体,雕琢细节而动摇大的轮廓固谈不上艺术;即使不妨碍完整,雕琢也要无斧凿痕,明明是人工,听来却宛如天成,才算得艺术之上乘。这些常识你早已知道,问题在于某一时期目光太集中在某一方面,以致耳不聪、目不明,或如孟子所说“明察秋毫而不见舆薪”。一旦醒悟,回头一看,自己就会大吃一惊,正如一九五五年时你何等欣赏米开兰琪利,最近却弄不明白当年为何如此着迷。
八月三十一日夜
早在一九五七年李赫特在沪演出时,我即觉得他的舒伯特没有grace[优雅]。以他的身世而论,很可能于不知不觉中走上神秘主义的路。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中,那世界只有他一个人能进去,其中的感觉、刺激、形象、色彩、音响都另有一套,非我们所能梦见。神秘主义者往往只有纯洁、朴素、真诚,但缺少一般的温馨妩媚。便是文艺复兴初期的意大利与佛兰德斯宗教画上的grace[优雅]也带一种圣洁的他世界的情调,与十九世纪初期维也纳派的风流蕴藉,熨帖细腻,同时也带一些淡淡的感伤的柔情毫无共通之处。而斯拉夫族,尤其俄罗斯民族的神秘主义又与西欧的罗马正教一派的神秘主义不同。听众对李赫特演奏的反应如此悬殊也是理所当然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人还有几个能容忍音乐上的神秘主义呢?至于捧他上天的批评只好目之为梦呓,不值一哂。
从通信所得的印象,你岳父说话不多而含蓄甚深,涵养功夫极好,但一言半语中流露出他对人生与艺术确有深刻的体会。以他成年前所受的教育和那么严格的纪律而论,能长成为今日这样一个独立自由的人,在艺术上保持鲜明的个性,已是不大容易的了;可见他秉性还是很强,不过藏在内里,一时看不出罢了。他自己在书中说:“我外表是赫夫齐芭,内心是雅尔太。”[6]但他坚强的个性不曾发展到他母亲的路上,没有那种过分的民族自傲,也算大幸。
尽管那本传记经过狄安娜夫人校阅,但其中并无对狄安娜特别恭维的段落,对诺拉[7]亦无贬词——这些我读的时候都很注意。上流社会的妇女总免不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为了在西方社会中应付,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主要仍须从大事情大原则上察看一个人的品质。希望你竭力客观,头脑冷静,前妻的子女对后母必有成见,我们局外人只能以亲眼目睹的事实来判断,而且还须分析透彻。年轻人对成年人的看法往往不大公平,何况对待后母!故凡以过去的事为论证的批评最好先打个问号,采取保留态度,勿急于下断语。家务事曲折最多,单凭一面之词难以窥见真相。(……)
你与弥拉之间能如此融洽也是不容易的了。她年幼未经世事,偶有差错亦在意料之中。但若与一般(不论国内国外)同年龄的女子相比,恐怕弥拉也是属于纯洁、懂事、肯刻苦一类的了。凡事不能有绝对标准,只能用比较的眼光看待一切。要一个像她那样出身的女孩子接近你的理想,必须以极大的忍耐,极长的时间,做感染与教育的工作。(“娇气”是家庭与社会共同培养出来的,故最难革除。)主要仍在于以身作则。你既有自知之明,相信你定会以容忍的态度应付。只要共同的理想不变,高远的目标始终成为双方追求的对象,心爱你那种艺术气氛中的弥拉自会一天一天进步的,假如你自己也在一天一天的进步。(……)
弥拉初婚时来信一本正经提及要作预算,要储蓄:我们非常快慰。八个月来不知执行情况如何?此次访美访澳,收入较多,务须作好长久计划,万不能在外见物即买。弥拉年轻,你该多出主意。最好在去美以前就平心静气与她商量商量,以免临时为了用钱而争执。在外四个月,演出紧张,你们二人尤其要“和平共处”,不能有细小风波,切记切记。
九月一日
昨天乘凉前后,独自想了很多,心中很难过:觉得对敏的责备不太公平。我对他从小起就教育不够:初期因他天资差,开窍迟,我自己脾气又不好;后期完全放任,听凭学校单独负责;他入大学后我也没写长信(除了一次以外)与他。像五四至五七,五九至现在我写给你的那样的信,一封也不曾给敏写过。无论在学业方面,做人方面,我都未尽教导之责。当然他十年来思想演变与你大异,使我没法多开口;但总觉得对你给的很多,对他给的太少,良心上对不起他。今后要想法补救一下才是。
这封信陆陆续续写了三天,和你谈话是永远谈不完的。唯一的安慰是发现你逐渐成熟,愈来愈了解我,减少我精神上孤独寂寞之感。你每来一次信,就仿佛你回家来看我们一次!
九月二日中午
九月是你比较空闲的一月,我屡次要你去博物馆看画,无论如何在这个月中去一二回!先定好目标看哪一时期的哪一派,集中看,切勿分散精力。早期与中期文艺复兴(意大利派)也许对你理解斯卡拉蒂更有帮助。造型艺术与大自然最能培养一个人身心的relax[舒泰]!
九月十三日灯下—十四日下午
林先生的作品八幅,总算于今日下午航空寄出了。从五日起九天之内,妈妈跑了七次,外贸局的许可证真不容易领到。事实上一切手续都已备齐,并非不准出口;但不积压几天似乎显不出掌印的尊严。所谓red tape[官僚习气],世界各国都一样。以后但望你有办法在外装裱,不装裱的可在信内寄,事情就简单多了。前信要你探听的两点务望照办,并来信告知结果。
画到以后,立即通知我们,并写明收到日期。一则妈妈辛苦了一场,连日睡觉也没睡好,让她早早知道事情圆满成功;二则花了四十余元航空费,我们也急欲知道究竟迅速到什么程度。
其次,画一到,就该于一两日内决定你自己究竟要哪两张,选定后马上送去配框子,(原来你已配好的林画画框,或许背后还有地方,可将新画压一张在下面,如我们常用的办法。那么你只要添一新框即行,否则多了框子也麻烦。)装上框子,才是保护作品最可靠的办法。送卡波斯太太的也该迅速选定。大尺寸而且裱的层数多,老卷着不大好,尤其幅数多,不能卷得太小太紧,(我们因为邮寄,不能不卷得较紧,你收到后却须大大放松着卷。白铅皮的芯子你不能再用,卷松时将芯子留在里面,反而要损害作品!)存放待售各件,保藏需特别小心,既要防潮,又要防鼠齿。你们俩离英将达四个月,不可不事先妥善安放,最好外面里面裹柏油纸,倘存放在大箱子或柜子内,四周多放些樟脑精,一般的樟脑丸(如弹子大小的那种)是化学制品;樟脑精是天然树脂,味道浓烈,放多了连耗子也受不了,所以比较保险。以上种种千万细说与弥拉听。总之,这批画不但以艺术品论应当小心保护,抑且代人办事(一方面对林先生、一方面对国外友人)也得郑重周到;妈妈为之流了多少汗,费了多少手脚,也值得你加倍珍惜。她除了寄递时奔走七次以外,从五月起上林先生家先后五次,电话不计其数;为了装裱荣宝斋也去过三回。我们不是诉苦或是丑表功,只不过要你知道这件小事做来大不容易,要你们俩特别重视,把以后的几步也做得尽善尽美!
九月十三日灯下
你工作那么紧张,不知还有时间和弥拉谈天吗?我无论如何忙,要是一天之内不与你妈谈上一刻钟十分钟,就像漏了什么功课似的。时事感想,人生或大或小的事务的感想,文学艺术的观感,读书的心得,翻译方面的问题,你们的来信,你的行踪……上下古今,无所不谈,拉拉扯扯,不一定有系统,可是一边谈一边自己的思想也会整理出一个头绪来,变得明确;而妈妈今日所达到的文化、艺术与人生哲学的水平,不能不说一部分是这种长年的闲谈熏陶出来的。去秋你信中说到培养弥拉,不知事实上如何做?也许你父母数十年的经历和生活方式还有值得你参考的地方。以上所提的日常闲聊便是熏陶人最好的一种方法。或是饭前饭后或是下午喝茶(想你们也有英国人喝tea的习惯吧)的时候,随便交换交换意见,无形中彼此都得到不少好处:启发,批评,不知不觉的提高自己,提高对方。总不能因为忙,各人独自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少女少妇更忌精神上的孤独。共同的理想、热情,需要长期不断的灌溉栽培,不是光靠兴奋时说几句空话所能支持的。而一本正经的说大道理,远不如日常生活中琐琐碎碎的一言半语来得有效——只要一言半语中处处贯彻你的做人之道和处世的原则。孩子,别因为埋头于业务而忘记了你自己定下的目标,别为了音乐的艺术而抛荒生活的艺术。弥拉年轻,根基未固,你得耐性细致、孜孜不倦的关怀她,在人生琐事方面、读书修养方面、感情方面,处处观察、分析、思索,以诚挚深厚的爱做原动力,以冷静的理智做行动的指针,加以教导、加以诱引,和她一同进步!倘或做这些工作的时候有什么困难,千万告诉我们,可帮你出主意解决。你在音乐艺术中固然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在人生艺术中、婚姻艺术中也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是你爸爸妈妈最关心的,也是你一生幸福所系。而且你很明白,像你这种性格的人,人生没法与艺术分离,所以要对你的艺术有所贡献,家庭生活与夫妇生活更需要安排得美满。语重心长,但愿你深深体会我们爱你和爱你的艺术的热诚,从而在行动上彻底实践!
我老想帮助弥拉,但自知手段笨拙,深怕信中处处流露出说教口吻和家长面孔。青年人对中年老年人另有一套看法,尤其西方少妇。你该留意我的信对弥拉起什么作用:要是她觉得我太古板、太迂等等,得赶快告诉我,让我以后对信中的措辞多加修饰。我决不嗔怪她,可是我极需要知道她的反应来调节我教导的方式方法。你务须实事求是,切勿粉饰太平,歪曲真相:日子久了,这个办法只能产生极大的弊害。你与她有什么不协和,我们就来解释、劝说;她与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协和,你就来解释、劝说,这样才能做到所谓“同舟共济”。我在中文信中谈的问题,你都可挑出一二题目与她讨论;我说到敏的情形也好告诉她:这叫做旁敲侧击,使她更了解我们。我知道她家务杂务、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故至今不敢在读书方面督促她。我屡屡希望你经济稳定,早日打定基础,酌量减少演出,使家庭中多些闲暇,一方面也是为了弥拉的进修(要人进修,非给相当时间不可)。我一再提议你去森林或郊外散步,去博物馆欣赏名作,大半为了你,一小半也是为了弥拉。多和大自然与造型艺术接触,无形中能使人恬静旷达(古人所云“荡涤胸中尘俗”,大概即是此意),维持精神与心理的健康。在众生万物前面不自居为“万物之灵”,方能祛除我们的狂妄,打破纸醉金迷的俗梦,养成淡泊洒脱的胸怀,同时扩大我们的同情心。欣赏前人的遗迹,看到人类伟大的创造,才能不使自己被眼前的局势弄得悲观,从而鞭策自己,竭尽所能的在尘世留下些少成绩。以上不过是与大自然及造型艺术接触的好处的一部分,其余你们自能体会。
你对狄阿娜夫人与岳父的意见,大概决不会与外人谈到吧?上流社会,艺术界,到处都有搬嘴舌的人,必须提防。别因为对方在这些问题上与你看法相同,便流露出你的心腹(一个人上当最多就是在这种场合)。特别对你岳父的意见,你务必“讳莫如深”,只跟我们谈;便是弥拉前面也不宜透露,她还没有到年纪,不能冷静分析从小崇拜的父亲。再说,一个名流必有或多或少忌妒的人:社会上对你岳父的议论都得用自己的头脑来分析过,与事实核对过;否则不能轻易信服。
九月十四日晨
前几日细细翻阅你一九六〇、一九六一两年的节目,发觉你练的新作品寥寥无几。一方面演出太多,一方面你的表达方式与技术正在波动与转变,没有时间精力与必要的心情练新作品。这些都不难理解;但为长久之计,不能不及早考虑增加“曲码”的问题。预计哪一年可腾出较多的时间,今后的日课应如何安排以便挤出时间来,起居生活的细节应如何加速动作,不让占去很多工作时间……都有待于仔细筹划。
九月十四日下午又书
十月五日夜*
我抱着满腔愉快的心情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日夜盼望的那么一天终于到来,爸爸的问题解决了,已于九月三十日报上发表(就是“摘掉帽子”)。爸爸是一九五八年四月底戴上右派帽子的,他是文艺界中最后一个,当时阿敏就要告诉你,我们怕刺激你,立即去信阻止,所以你大概有些不清不楚。这完全是党的宽大以及他数十年如一日的辛勤工作的结果,但他自己认为谈不上什么自我改造。他认为本来“戴帽子”与“摘帽子”都是他们的事,与他无关。
好些多年不见的朋友,见报后都非常高兴的打电话来道贺,有的上门来看他,都表示无限兴奋。近在咫尺的林医生,整整三年不来往,他一知道就来看爸爸,林伯伯除了头发更秃了些,略微瘦了些,还是老样子:精神充沛,热情洋溢,相互之间,毫无隔阂,我们谈了四个多钟点,痛快极了。他对声乐研究的工作,信心十足,三年来已做出了不少成绩,以前歧视他的人也哑口无言了。足见事实胜于雄辩,现在他的事业愈来愈信服人,得到党的支持,发展下去是无可限量的。
爸爸这四年来深居简出,闭门思过。领导上多方照顾,使他能安心工作,忘记一切,可是这几年来身体衰弱,精神疲劳,那股劲已大不如前了。他自己觉得力量有限,今后唯有在自己小小工作范围内,发挥能力,报效国家。你是特别关心爸爸的,所以我急于告诉你,让你更愉快更奋发的为祖国争光。
很高兴昨天收到弥拉的信,预料你也该有信,你这样忙,我也不见怪你,希望你能于出发前来信,回答我们以前的许多问题。
孩子,你跟爸爸相似的地方太多了,连日常生活也如此相似,老关在家里练琴,听唱片,未免太单调。要你出去走走,看看博物馆,无非是调剂生活,丰富你的精神生活。你的主观、固执,看来与爸爸不相上下,这个我是绝对同情弥拉的,我决不愿意身受折磨会在下一代的儿女身上重现——你是自幼跟我在一起,生活细节也看得多,你是最爱妈妈的,也应该是最理解妈妈的。我对你爸爸性情脾气的委曲求全,逆来顺受,都是有原则的,因为我太了解他,他一贯的秉性乖戾,嫉恶如仇,是有根源的——当时你祖父受土豪劣绅的欺侮压迫,二十四岁上就郁闷而死,寡母孤儿(你祖母和你爸爸)悲惨凄凉的生活,修道院式的童年,真是不堪回首。到成年后,孤军奋斗,爱真理,恨一切不合理的旧传统和杀人不见血的旧礼教,为人正直不苟,对事业忠心耿耿,我爱他,我原谅他。为了家庭的幸福,儿女的幸福,以及他孜孜不倦的事业的成就,放弃小我,顾全大局。爸爸常常抱恨自己把许多坏脾气影响了你,所以我们要你及早注意,克制自己,把我们家上代悲剧的烙印从此结束,而这个结束就要从你开始,才能不再遗留到后代身上去。现在弥拉还年轻,有幻想,有热情,多少应该满足她活跃的青春的梦,偶尔看看电影,上博物馆,陶醉在过去的历史的成果中,欣赏体会;周末去郊外或公园散步闲游,吸收自然界的美,要过这种有计划有调节的生活,人生才有意思。我们是年老了,可是心里未尝不向往这种生活呢!目前你赶巡回演出的节目,一切都谈不上,可是让你心中有数,碰到有时间有机会的时候,千万争取利用,不可随便放弃。好孩子,你是爱父母的,那么千言万语,无非要你们更美满更幸福,总要接受父母的劝告,让我们也跟着你们快活,何乐而不为呢。
知道你近几月来手头紧,我心里很不安,我们要你寄许多药物食物,多少有影响吧?我不明白你们日常开支是否有个预算,还是毫无计划的有一钱用一钱,还是为了结婚,布置新居用过了头,亏空了。希望你们巡回演出回来后,好好合理安排,要经济实惠,脱尽浮夸,并把过去用度的方法回顾一下,取消不合理不必要的用度,接受教训,开支平衡,那么你可以少开一些音乐会,多一些时间花在其他艺术活动里,那么身心自然更为愉快,而你的艺术修养更丰富多样了。
十月五日深夜
等了好久,昨晚才收到弥拉的信。没料到航空寄的画竟和信一样快。我挑选的作品你们俩都喜爱,可见我与你们的眼光与口味完全一致,也叫我非常高兴。(……)
八九两月你统共只有三次演出,但似乎你一次也没去郊外或博物馆。我知道你因技术与表达都有大改变,需要持续加工和巩固;访美的节目也得加紧准备;可是两个月内毫不松散也不是办法。两年来我不知说了多少次,劝你到森林和博物馆走走,你始终不能接受。孩子,我多担心你身心的健康和平衡;一切都得未雨绸缪,切勿到后来悔之无及。单说技巧吧,有时硬是别扭,倘若丢开一个下午,往大自然中跑跑,或许下一天就能顺利解决。人的心理活动总需要一个酝酿的时期,不成熟时硬要克服难关,只能弄得心烦意躁,浪费精力。音乐理解亦然如此。我始终觉得你犯一个毛病,太偏重以音乐本身去领会音乐。你的思想与信念并不如此狭窄,很会海阔天空的用想象力;但与音乐以外的别的艺术,尤其大自然,实际上接触太少。整天看谱、练琴、听唱片……久而久之会减少艺术的新鲜气息,趋于抽象、闭塞,缺少生命的活跃与搏击飞纵的气势。我常常为你预感到这样一个危机,不能不舌敝唇焦,及早提醒,要你及早防止。你的专业与我的大不同。我是不需要多大创新的,我也不是有创新才具的人:长年关在家里不致在业务上有什么坏影响。你的艺术需要时时刻刻的创造,便是领会原作的精神也得从多方面(音乐以外的感受)去探讨:正因为过去的大师就是从大自然,从人生各方面的材料中“泡”出来的,把一切现实升华为emotion[感情]与sentiment[情操],所以表达他们的作品也得走同样的路。这些理论你未始不知道,但似乎并未深信到身体力行的程度。另外我很奇怪:你年纪还轻,应该比我爱活动;你也强烈的爱好自然,怎么实际生活中反而不想去亲近自然呢?我记得很清楚,我二十二三岁在巴黎、瑞士、意大利以及法国乡间,常常在月光星光之下,独自在林中水边踏着绿茵,呼吸浓烈的草香与泥土味、溪水味,或是借此舒散苦闷,或是沉思默想。便是三十多岁在上海,一逛公园就觉得心平气和,精神健康多了。太多与刺激感官的东西(音乐便是刺激感官最强烈的)接触,会不知不觉失去身心平衡。你既憧憬希腊精神,为何不学学古希腊人的榜样呢?你既热爱陶潜、李白,为什么不试试去体会“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境界(实地体会)呢?你既从小熟读克利斯朵夫,总不致忘了克利斯朵夫与大自然的关系吧?还有造型艺术,别以家中挂的一些为满足,干吗不上大英博物馆去流连一下呢?大概你会回答我说没有时间,做了这样就得放弃那样。可是暑假中比较空闲,难道去一两次郊外与美术馆也抽不出时间吗?只要你有兴致,便是不在假中,也可能特意上美术馆,在心爱的一两幅画前面呆上一刻钟半小时。不必多,每次只消集中一两幅,来回统共也花不了一个半小时,无形中积累起来的收获可是不小呢!你说我信中的话,你“没有一句是过耳不入”的,好吧,那么在这方面希望你思想上慢慢酝酿,考虑我的建议,有机会随时试一试,怎么样?行不行呢?我一生为你的苦心,你近年来都体会到了。可是我未老先衰,常有为日无多之感,总想尽我仅有的一些力量,在我眼光所能见到的范围以内帮助你,指导你,特别是早早指出你身心与艺术方面可能发生的危机,使你能预先避免。“语重心长”这四个字形容我对你的态度是再贴切没有了。只要你真正爱你的爸爸,爱你自己,爱你的艺术,一定会郑重考虑我的劝告,接受我数十年如一日的这股赤诚的心意!
你也很明白,钢琴上要求放松先要精神上放松,过度的室内生活与书斋生活恰恰是造成现代知识分子神经紧张与病态的主要原因;而萧然意远、旷达恬静、不滞于物、不凝于心的境界只有从自然界中获得,你总不能否认吧?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弥拉比你小五岁,应该是喜欢活动的年纪。你要是闭户家居,岂不连带她感到岑寂枯索?而看她的气质,倒也很爱艺术与大自然,那就更应该同去欣赏,对彼此都有好处。只有不断与森林、小溪、花木、鸟兽、虫鱼和美术馆中的杰作亲炙的人,才会永远保持童心、纯洁与美好的理想。培养一个人,空有志愿有什么用?主要从行动着手!无论多么优秀的种籽,没有适当的环境、水土、养分,也难以开花结果,说不定还会中途变质或夭折。弥拉的妈妈诺拉本性何尝不好、不纯洁,就是与伊虚提之间缺少一个共同的信仰与热爱,缺少共同的devotion[努力目标],才会如此下场。即使有了共同的理想与努力的目标,仍然需要年纪较长的伙伴给她熨帖的指点,带上健全的路,帮助她发展,给她可能发展的环境和条件。你切不可只顾着你的艺术,也得分神顾到你一生的伴侣。二十世纪登台演出的人更非上一世纪的演奏家可比,他要紧张得多,工作繁重得多,生活忙乱得多,更有赖于一个贤内助。所以分些精神顾到弥拉(修养、休息、文娱活动……),实际上仍是为了你的艺术;虽然是间接的,影响与后果之大却非你意想所及。你首先不能不以你爸爸的缺点——脾气暴躁为深戒,其次不能期待弥拉也像你妈妈一样和顺。在西方女子中,我与你妈妈都深切感到弥拉已是很好的好脾气了,你该知足,该约制自己。天下父母的心总希望子女活得比自己更幸福;只要我一旦离开世界的时候,对你们俩的结合能有确切不移的信心,也是我一生极大的酬报了!
十一月至明春二月是你去英后最忙的时期,也是出入重大的关头;旅途辛苦,演出劳累,难免神经脆弱,希望以最大的忍耐控制一切,处处为了此行的使命与祖国荣辱攸关着想。但愿你明年三月能够以演出与性情脾气双重的成功报告我们,那我们真要快乐到心花怒放了!——放松,放松!精神上彻底的轻松愉快,无挂无碍,将是你此次双重胜利的秘诀!
另一问题始终说服不了你,但为你的长久利益与未来的幸福不得不再和你唠叨。你历来厌恶物质,避而不谈;殊不知避而不谈并不解决问题,要不受物质之累,只有克服物质、控制物质,把收支情况让我们知道一个大概,帮你出主意妥善安排。唯有妥善安排才能不受物质奴役。凡不长于理财的人少有不吃银钱之苦的。我和你妈妈在这方面自问还有相当经验可给你作参考。你怕烦,不妨要弥拉在信中告诉我们。她年少不更事,只要你从旁怂恿一下,她未始不愿向我们学学理财的方法。你们早晚要有儿女,如不及早准备,临时又得你增加演出来弥补,对你的艺术却无裨益。其次要弥拉进修、多用些书本功夫,也该给她时间;目前只有一个每周来两次的maid[女佣],可见弥拉平日处理家务还很忙。最好先逐步争取,经济上能雇一个每日来帮半天的女佣。每年暑假至少要出门完全休息两星期。这种种都得在家庭收支上调度得法,订好计划,方能于半年或一年之后实现。当然主要在于实际执行而不仅仅是一纸空文的预算和计划。唱片购买也以随时克制为宜,勿见新即买。我一向主张多读谱,少听唱片,对一个像你这样的艺术家帮助更大。读谱好比弹琴用urtext,[8]听唱片近乎用某人某人edit[编]的谱。何况我知道你十年二十年后不一定永远当演奏家;假定还可能向别方面发展,长时期读谱也是极好的准备。我一心一意为你打算,不论为目前或将来,尤其为将来。你忙,没空闲来静静的分析,考虑;倘我能代你筹划筹划,使我身后你还能得到我一些好处——及时播种的好处,那我真是太高兴了。
十二月十七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孩子们:两个月以来,我的工作越来越重。翻译每天得花八小时,再加上额外工作,如见客、看信、回信等等,我的头脑通常每天得保持活跃十一二小时,几乎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甚至星期天,由于有那么多信件以及平时未完的事有待清理,也是整日忙碌的。你看,在脑力活动上聪就像我,我并非不想去公园里散散步或者逛逛古董铺,实在是没有这种闲暇,工作对我来说变成一种激情,一种狂热,只有拼命工作才能对我有所裨益,使我在临睡之前,多少有些自我满足的感觉,弥拉也许会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父亲(一九六一年)
父母在寓所小花园合影(一九六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