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
——木心《云雀叫了一整天》
十二月伊始,做的所有事情好像都是错的。
年年怕错过初雪,结果这次刚去杭州出差两日,就听说北京下了雪。朋友圈摄影大赛的京城代表放出手段来争奇斗艳,有窗含新雪,有朔雪纷飞,有晴岭积雪,总之,在南方真看够了北京各处的雪景,也知道雪并不大,一定留不到自己回去的时候。后来就安慰自己,既到了江南,就顺便去无锡梅园看看梅花吧——到了才发现梅花根本没开,蜡梅要十二月底到一月,红梅还要更晚。
这样就只好在鼋头渚的“太湖佳绝处”,看烟波浩渺,水鸟低飞,岛上不知哪来许多跑来跑去的胖猫,半山桂花仿佛安慰似的向人多蕴藉——其他地方的桂花早就落尽了。此处就像世外桃源,因为不冷,穿的衣服也不多,大衣里面一件厚长袖T恤就够了。风起寒凉,却和前几日杭州会议的热闹两不相干了。不是周末,整个景区从早到晚不到四百人,又因为贪看槭红如醉,银杏洒金,接连错过了两班回程的游览车,差点没赶上回北京的高铁。
狼狈中突然想起木心来,“我一生的各个阶段,全是错的”。
木心的文名诗名超过画名,诗都不长,有一首《我》最短,“我是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就一句,但此时极应景,因为北京刚下初雪,马上又要到“大雪”节气了。
大雪三候:一候鹖鴠不鸣;二候虎始交;三候荔挺出。
“鹖鴠”其实就是寒号鸟,又称“渴旦”,名字像一个在黑暗中等待天明的人——白天有太阳,总归要比寒夜暖和一点。“荔”却不是人们爱吃的荔枝,而是一种“似蒲而小,其根为刷”的植物;最奇怪的当数第二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老虎青年们为什么非要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谈恋爱?大概因为阴气盛极而衰,春天马上就要来了。这一定是猛兽才有勇气(和厚实毛皮)忍受,换作人,则需是最有生命力的人,比如木心。一生入狱数次,那样一个富家子弟,每天打扫公共厕所也不抱怨,“白天是囚徒,晚上是王子”,临终前神志不清才对陈丹青说:“你转告他们,不要抓我……把一个人单独囚禁,剥夺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
木心在被单独囚禁的十八个月里,要来墨水钢笔写悔过书,结果密密麻麻写了六十六张小纸,都设法叠好缝在棉衣里带出来,日后在耶鲁大学展览时手稿和画作一并展出。陈丹青在《木心物语》的纪录片里说自己看了一眼那些纸片就没再看。
为什么不看?也许因为太密密麻麻了,根本看不清,徒然使人痛心。即便木心自己誊写,也只誊出几篇。就这样散佚了,白费了,和他入狱前被抄走的二十本手抄著作一样,没了就是没了。
但他毕竟靠这样的思想和创造活了下来。
大雪节气说木心,首先当然因为他那些著名的雪诗——包括那句著名的“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和另一句“雪飘下来,我是雪呀,我是雪呀”。还有《我纷纷的情欲》,雪如情欲覆下来,又无声无息地融尽。他老了,在纽约中央公园的照片上戴宽檐帽,穿风衣,站在看上去寒凉空旷四面迎风的地方,又是雪天的黑白照,全是冰凉的气息。想起他来,气温就低了几度,天光向晚,“舒齐地暗下来”:
五月将尽
连日强光普照
一路一路树荫
呆滞到傍晚
红胸鸟在电线上啭鸣
天色舒齐地暗下来
那是慢慢地,很慢
绿叶藂间的白屋
夕阳射亮玻璃
草坪湿透,还在洒
蓝紫鸢尾花一味梦幻
都相约暗下,暗下
清晰、和蔼、委婉
不知原谅什么
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杰克逊高地》1993
这大概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木心,喜欢到可以成诵。其他也有好的,最耳熟能详的是《从前慢》,因为刘欢在春晚唱过。这样一个时代,只有极少数幸运的诗能回到歌的路径:和音乐结合,被口耳传颂。但很多大诗人也只有那么一两首脍炙人口或者一首都没有,除非那些本来就以歌词为志业的词人,比如夏宇李焯雄,林夕黄伟文,除非会自弹自唱,像李宗盛和张悬。但木心也不是那么幸运的。前半生吃过的苦头就不说了,后来辛苦去了美国,读书上课,又拉拉杂杂写了那么多东西。好容易成了名,生前死后都被一些文学青年强烈地喜欢,却被另一些更强烈地不喜欢;逝世不到三年,又有人写专论说他文集中“文本再生”近于抄袭,争议数年后仍未止息,孰是孰非,只能任由后人评说。而我只能承认被他感动过,尤其是诗里那些湿漉漉的雪。
说到湿漉漉——意象派诗人庞德也有一首诗很出名,《地铁车站》。因其小而美,大概也是中国诗人最有翻译热情的一首诗了,有个网站曾列举十九种译法,九叶派诗人杜运燮一人独占两种,都是里面数一数二的。
其一译成《在一个地铁车站》: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
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其二译成《地铁车站》: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
湿漉漉的黑枝条上朵朵花瓣。
后一种流传更广,但我自己更喜欢前译,每次雨夜进出地铁口都会想起来。而我的一生中,竟真的曾有那么一个冬夜,先上出租,再坐磁悬浮,最后坐上飞机,在舷舱外的黑暗中看到许多旧日的幽灵。
那天是2017年12月7日晚上,也就是前年的今日。那年上海思南书局快闪书店刚开张,从十一月到元旦,一座三十平米的临时木建筑将在思南公馆前暂存六十天,藏书逾千种,每天换一个作家驻店,要求在书店待够六小时,为读者选书。我选的日子就是12月7日——那年因为刚出了小说集《柒》,格外留意任何和“7”有关的事物。提前一天到上海,自己先去看了动画片《寻梦环游记》,灵感来自墨西哥的亡灵节,里面有一个患了阿尔茨海默症的祖母,临终终于想起遗忘已久的父亲;而在亡灵世界迷路的孙子米格也终于被太祖父带回尘世,大团圆结局。我看哭了,因为“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你,就永远可以再回到世界的这一边”,治愈又感人。
看完回酒店休息,结果凌晨六点就被手机铃声惊醒,在异乡清晨的暗昧中,还以为是闹钟——
“外婆去世了。”带乡音的男声说,“我是湘云表舅。”
睡意未退,整个人像被扔进冰窖:“什么?”
“今天早上四五点钟过去的。你爸妈都从深圳赶回去了,要我晚一点再告诉你。”
泪像蜈蚣一样蜿蜒而下,我说不出话。天光未亮,这一天的驻店任务还未完成。怎么会这么突然。八月回老家,外婆明明还坐在炕桌前害羞地笑,眼神是认不出人又竭力遮掩的狡黠。大家问我和妈妈是她的什么人,她想了半天,说:“是我心上的人吧。”
一个人坐在酒店床上痛哭失声。光线昏暗的房间里,觉得像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又觉得外婆一定不喜欢这样的号啕,嫌不吉利。她一辈子都干净清爽,最要脸面。家里请客,妈妈饭煮少了一杯,她都会生气:“为什么不多煮一点?”
从前外婆家是大族,有十个兄弟姐妹。觉得我家到了特区,总比在老家的人境况要好,谁家有大事小事,总让妈妈汇钱。再大的太阳也得立刻去,生怕救不了急;有时老家人给的银行卡号错了,还得再跑一次。
我妈给她买衣服,外婆老笑说不好看,但接受。她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审美不曾被打断破坏。
她解放后在工厂上班,当到工会主席。退休了跟妈妈到深圳,也是小区所有南腔北调的老人们的领袖,张罗大家一起打麻将,还去物业申请了棋牌室。她姓毛,人人都叫她“毛主席”,她也笑着答应。
我爸当了一辈子老顽童,老欺负我妈。外婆记性好,总忘不了他家提亲时欠的礼数,这些年的不是也数落个不休。爸爸最怕她夹枪带棒的“三句半”。但真确诊老年痴呆了,外婆有次上车关门不小心夹了手指,他比我妈声音还大,还气。她非要回老家“落叶归根”,我爸和同学去西藏旅游,还“顺道”两千公里去新化看她。在老家喂了几天蚊子才回深圳,网购了电风扇、茶壶寄过去。
我妈惘然道:“也没枉我妈做了一辈子饭给他吃。”
而我仍记得两个吵了一辈子的对头——外婆讽刺我爸爱看电视剧,我爸说“文盲还假装看NBA”——最后几年经常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的奇景。从前他俩的嫌隙有多深呢,我爸爸买车她想坐副驾,他说“你又不会导航”。从此不管怎么求,外婆再也不肯坐前排,说“不配”。她就是这么一位敏感的、自尊心到老仍娇弱如花瓣的老人。
——终于又回到花瓣,回到“黑暗里幽灵的面孔”。12月7日当天完成驻店,乘当天最晚的上海飞长沙的航班,过一夜再清晨赶回新化。在飞机上一直望着舷窗外流泪。
“死亡对我是休息。生活太累了,终于到休息的一天了。”
还是木心。《论绝望》里,“你信了我吧,不信也没有时候了”。
真的没有时候了。说情事无常,也是说一切悲欣交集的时刻。外婆最后的五六年就是渐渐遗忘人世,也被世人遗忘的过程,八月回老家,发现她连上厕所也不会了。我和妈妈回去的高铁马上就要开了,她还茫然地坐在马桶上,妈妈只能让我先走,自己手忙脚乱地给她用开塞露——离开的最后一幕就停留在这样的兵荒马乱里,我坐表舅的摩托到高铁车站。之后火车驶过娄底,长沙,江汉平原,窗外是苍茫暮色,平原上腾然升起不知名目的烟火,天空有玫瑰紫和湖水蓝的倾向,刚好又是八月,想起福克纳说:“在老家八月底有几天也是这样的,空气稀薄而热烈,仿佛空气中有一种悲哀、惹人怀念家乡而怪熟悉的东西。……人无非是其气候经验之总和而已。”
那时其实已经知道外婆辛苦的一生快完成了。十二月再从舷窗看出去,无边无际的黑和更黑,窗外是零下二十度或更低。眼泪落下,会瞬间变成一点一滴的雪。
别人告诉正在狱中的木心其母已经去世,他哭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也是身临其境才明白这痛切。他哭着问:“为什么不等出狱再说,一定要我还在监狱里就告诉我呢?”
问得何其无稽。就像秦少游“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一样不讲道理,一样痛。“凡事到了回忆的时候,真实得像是假的一样。”其实好消息坏消息,晚知道早知道有什么差别,人多活一天少活一天又有什么差别,事情来了就是来了,接不接受,伤不伤心,打滚耍赖痛哭流涕也是它了。
下飞机我看到妈妈发了一条朋友圈:“从此以后我是没有妈妈的人了。”也就是这么一句真得像假的一样的话,让我站在机场复又滂沱。
说说木心,又想起外婆。反正差不多是同时代人,“人人都在受苦,无例外”。那时代过来的人是有一点不同的,不说“没有”,说“无”。就像外婆说裙子不叫“穿”,叫“系”。木心喜欢西洋小说,也喜欢化中西诗歌入自己的诗——也是这样,好东西不加分说拿来就用,不知要加注释;是新旧时代之间的人,也是写太多却没做好准备都拿出去(晚年大概也整理不过来)的人;说是文学家比画家合适,说文体家和鉴赏家更合适,却也不是没有自己的创造……人生太复杂了,人太复杂了,木心太复杂了,错对也太复杂了,而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标准。
而外婆怕死,生病了总是哭、闹,认不得身边人也折磨最亲近的人……却在一个初冬的早上悄悄休息了。
因为她的离开,大雪对我成了“黑枝条上花瓣朵朵”的日子,还好有木心。他在《即兴判断》里说自己的一生:
举世称颂的事物人物,大半令我疑虑,而多次是此种疑虑显出价值来——在这早已失落价值判断的时空里,我岂非将自始至终无所作为。
有着与你相同的迷惑和感慨,我已作了半个世纪的挣扎,才有些明白,艺术家的挣扎不过是讲究姿态而已,也就是那些“挣扎”的姿态,后来可能成为“艺术”。
艺术家的一生有千万读者记得(亦有无数争议),外婆的一生只有我们记得,但人人都有自己艰难的一生要面对。就像雪。“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
多半是不会来的。想下就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