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将一点红炉雪,化作人间照夜灯。
——宗杲
小者,未盛之辞。雪者,六出之花。“十月中,雨下,而为寒气所薄,故凝而为雪。”
我有一点喜欢这句话里的薄字:日薄西山的薄就是这个薄。最初是草木丛生彼此挨得很近的样子,后来引申为靠近、接近之意。如若雨和寒气靠近,做了朋友,就成了雪。苏东坡的《后赤壁赋》写的正是小雪节气:
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
薄暮的薄,恰好也是这个靠近的薄。而其他时候,薄是厚的反义词——“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陆游《临安春雨初霁》)有时是说人不厚道,譬如“刻薄”;有时直接是微、小、弱。不管怎样,都很适合形容小雪的节气,因为有个小字。
假设这天,酝酿多日的冬雨在半空邂逅寒流,结成六出之花,但还没落地却已化尽了,地面原未寒透,人家又早生了火炉或来了暖气,我猜小雪这天的雪就算真的下了,也一定是不长久的,像场轻忽的幻觉。
当时答应写专栏时被交代了一句,别的节气不写,白露和小雪总归要写的,“因为名字美”。结果不知出于怎样的执拗之心,咬牙把其余谈不上名字美的节气也一个个写下来了,强迫自己每隔半个月进行一次思想体操,审视自己的生活。等真到了小雪这天,北京大风急降温,干冷而并无一丝雪意。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里说小雪三候:“初候虹藏不见;二候天气上升,地气下降;三候闭塞而成冬。阳气下藏地中,阴气闭固而成冬。”这里的“天气”和现代意义上的“天气”不同,其实是“阳气”或“元气”的意思;韩国有个护肤品牌子叫“后”,专有一个系列叫“天气丹”,大概也是此意。“地气”也绝非时下的“接地气”,而就是阴气。阴阳二气本应调和,倘若“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一拍两散,分道扬镳,就不免天地隔绝,消息闭塞而进入寒冬。
古往今来除天文历官、医家、风水师等专业人士要吃阴阳这碗饭外,阴阳的概念也早进入了中国人日常的方方面面。比如“山北为阴山南为阳,水南为阴水北为阳”,中国若干地名由此而来。说某地女比男强,就是“阴盛阳衰”;一个人去看中医,很容易被诊断为“阳虚”或“阴旺”甚或“阴阳失调”。总之,凡运动的、外向的、上升的、温热的、明亮的、无形的、主动的、刚强的、方的……都属于阳;凡静止的、向内的、下降的、寒冷的、晦暗的、有形的、抑制的、被动的、柔软的、圆的……都属于阴。即便未理论化,一般中国人对此大抵都有从生活中来到生活中去的理解,比方《红楼梦》第三十一回,翠缕赏着赏着花就和自家小姐史湘云说道起来,先问“阴阳可有什么样儿”,湘云答曰:“不过是个气,器物赋了成形。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而飞禽走兽,则“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翠缕问到人可有阴阳时,湘云便啐了一口不肯作答。
翠缕笑道:“这有什么不告诉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难我。”湘云笑道:“你知道什么?”翠缕道:“姑娘是阳,我就是阴。”说着,湘云拿手帕子握着嘴,呵呵的笑起来。翠缕道:“说是了,就笑的这样了。”湘云道:“很是,很是。”翠缕道:“人规矩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湘云笑道:“你很懂得。”
其实是闺阁女儿不便说男女,不料问答急转直下,翠缕的烂漫跃然纸上。史湘云的回答基本不错,所谓阴阳者,有名而无形,是相互关联的两面,既对立,又互化。外语里的阴性阳性却不在这范畴内,读研时上德语课,就很吃惊太阳是阴性,月亮却是阳性,实在挑战中国人的固有认知,终于没坚持学下去——还是回到湘云不肯说的“阴阳”上来吧。刚好几天前重看了一本性别意识强烈的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我一直不大愿意谈这本小说,也许是因为看时太痛楚,又因作者已逝,更不愿造次妄言;但事实上,这已是我看的第三遍了。
林奕含作为年轻的女性写作者,有极明确的性别自知,对性别、强权、体系的压迫足够敏感。在小说里她试图建立起乌托邦一般的女性共同体,聪慧而并不美的女孩刘怡婷,嫁人却依然柔弱的邻家姐姐伊纹,以及被性侵定格在十三岁世界的房思琪。文中许多句子都极美——无论从语法还是意象的角度——这天才少女的陨落也就因此更教人痛惜。但无论如何,这不是文学的错。
李国华第一次借看展之名带房思琪开房,很多公众号都引用过,“计程车直驶进小旅馆里”,但却很少指出房那天是自己冒着大雨走上车的,浑身都湿透了。
老师看上去是很喜欢她的模样的意思,微笑起来的皱纹也像马路上的水洼。李国华说:“记得我跟你们讲过的中国人物画历史吧,你现在是曹衣带水,我就是吴带当风。”思琪快乐地说:“我们隔了一个朝代啊。”
格雷厄姆·格林说:“当我们爱上我们的罪时,我们就要下地狱了。”房思琪在情窦初开的豆蔻年华,过早被从体力到阅历都高于她数倍的狼师劫掠一空;但她爱上同龄男孩的可能又几乎没有。男女生阶段性发展差异显著,过于早慧的女孩难寻知己。
小说对此有坦率的自省:房思琪“对倒错、错乱、乱伦的爱情,有一种属于语言的,最下等的迷恋”。而“联想、象征、隐喻,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但文学只是容器,是一切也可以一切都不是。只有当被巧言令色鲜矣仁的恃强凌弱者滥用时,它才仿佛不义。《小团圆》中张爱玲提到《摩若医生的岛》[3]里,牲畜变成人以后隔些时日又会露出原形,要再浸到硫酸里才能复原,这被称为“痛苦之浴”;这种失恋的痛苦之烈对普通人来说已难以想象;然而试想张爱玲遇到胡兰成时已经二十三岁了,不像房思琪和李国华各方面强弱全然的不对等,甚至于李也知道,因此说最喜欢她的“娇喘微微”:
思琪很惊诧。知道是《红楼梦》里形容黛玉初登场的句子。她几乎要哭了,问他:“《红楼梦》对老师来说就是这样吗?”他毫不迟疑:“《红楼梦》《楚辞》《史记》《庄子》,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这四个字。”
一刹那,她对这段关系的贪婪,嚷闹,亦生亦灭,亦诟亦净,梦幻与诅咒,就全部了然了。
林奕含在访谈里笑道:“这就是一个小女孩爱上诱奸犯的故事。”但这也是一个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典型故事。一开始女主角以为这就是爱情,越不容于世越是真爱。当她终于明白不是的时候,已经回不去了。受害者只能强迫自己爱上施虐者,因为在某个层面上,他们成了同谋。即便用最冷静的眼光看待这样一本书,也很难不被字里行间漫溢出来的真实疼痛感染。在林奕含还活着时读到这样一本半自传体小说的读者怎么想?如果可以从时光隧道去2017年4月的台北,我将如何阻拦这样一个被侮辱与损害的少女自戕?说一切无济于事的陈词滥调,“见到明天的太阳,一切都会好的”“这世上没有大到不可以原谅自己的错”“人不是白纸,弄脏了就再也无法回头”?但没有用,没有用。像雪花一样纤细敏感的灵魂,只能像黄碧云《无爱纪》里的林楚楚,“好好地守好自己的心”。或者像绛绿的信:“雪的温柔是雪掩盖了世界,无论这个世界那么丑恶或肮脏。”
一切语言面对真正的痛苦都是无力的。即便林奕含坚强克化一切活到今天,所有人能保证不在背后指指点点,不漠视幸存者脱了一层皮才踣踬至此的惨烈吗?她都已经强大到给自己创造了那么多个分身,怡婷和伊纹,饼干和郭晓奇,都是从她心底长出来的幻象,是永远不会质疑指责她的,可以分担她痛苦的角色。她可以冷静地以文本分析一城一池之得失,清晰指出自己的谬误;但依旧无法面对已然残破的生命本身。
第三遍读的时候我发现房思琪和刘怡婷永远在唇语,其实是林奕含习惯了自己和自己说话;也许她的不幸也在于始终没有找到生活中的刘怡婷。自尊心太强无法对朋友诉之于口,girls help girls在她这里就落了空。太彻底的孤独加上运气不好,我试图理解为什么林要把小说里的房思琪写得比实际遇到狼师时的自己要小几岁,大概是因为憎恨自己过分的纯洁和无防备的善良。因为自身条件太好,受到的教育又太理想化,所以永远对他人有一种歉意,同时又是无知的,无知到比一般人更强烈地渴望接近真实,不惜置自己于险境——而一旦面对世界污秽不堪的真相,又比其他人更震惊和幻灭,进而认知失调、步步踏错。
她爱老师,这爱像在黑暗的世界里终于找到一个火,却不能叫外人看到,合掌围起来,又鼓颊吹气揠长它。蹲在街角好累,制服裙拖在地上像一只刚睡醒不耐烦的尾巴。但是正是老师把世界弄黑的。她身体里的伤口,像一道巨大的崖缝,隔开她和所有其他人。她现在才发现刚刚在马路边自己是无自觉地要自杀。
也许东亚对女性的性别教育从来都欠缺,而又远未达到平权,因此讨厌自己变成弱者的女性厌女症患者也不在少数。能够设法甩掉几千年沉疴去芜存菁的,无论男女,都是坚持不断自我教育的真正的“人”。
书里有一处形容李国华注意到房思琪女童式样的白袜子,脑中闪过一句“方求白时嫌雪黑”,其实这句出自东坡先生的《书墨》。墨是物,雪是物,李国华眼中的房思琪也是物,像瓷器、步摇一样精致的物。而人心永远不足,永远在等待下一个更美、更好、更年轻的,这是强权者的迷思。林奕含真的懂得李国华、一维,诸如此类不把女人真正当人看的男人。当一个少女将所有气力都用于拆穿施暴者并经年累月以生命证伪之后,她才终于冲破所有巧言令色而最终成长。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乐园》也是一个洛丽塔拿起笔勇敢地夺回话语权的故事。
小时候读《一树梨花压海棠》,只觉得欲望何其暴戾,文笔何其冶艳。但站在洛丽塔的角度会怎样重述这个故事?亲生母亲死于亨伯特之手,自己一生同样毁于亨伯特之欲,更可怕的是《洛丽塔》仍然非常美,就像《乐园》一样。林奕含在去世前八天的视频里说“我的整个小说,从李国华这个角色,到我的书写行为本身,它都是一个非常非常巨大的诡辩,都是对所谓艺术真善美的质疑”。但让弱者能有机会开口说话,即便有矛盾的部分,也比任何代言人来得更公道,更重要。
书中最有季节感的,是一段关于冬天的描写。
“小时候两家人去赏荷,荷早已凋尽,叶子焦蜷起来,像茶叶萎缩在梗上,一池荷剩一枝枝梗挺着,异常赤裸。你用唇语对我说:‘荷尽已无擎雨盖,好笨,像人类一样。’我一直知道我们与众不同。”把荷花比作人,让人想起哪吒剔肉还母剔骨还父,最后用荷花荷叶做了身体,哪吒的故事也是一个“一根筋”的小孩反抗父权。最近红极一时的同名动画片改成了父慈子孝的大团圆结局,看完就忘了。唯有残酷的,不完美的,让人心底如灼的,合卷后方久久不能忘怀。可再不会有比死亡更坏的结局了。死,就是一切的可能性都没有了。林奕含写得不对,她说“人只有一生,却可以常死”,但人生不能重来的意思其实是,人固有一死,却有无限种生。但我也不是要指责。我只是痛惜。
小雪这一天可说的其实很多。可以谈这天酿的小雪酒:“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送刘十九》)——顺便再说到雪夜访戴[4]。也可从诗人徐铉的《和萧郎中小雪日作》[5]说起,聊聊这位校《说文解字》、编纂《太平广记》《文苑英华》的南唐名士的生平。甚至可以读《太平广记》,里面《申屠澄》的故事就发生在雪天,女主角是个颇有文采又有决断的老虎姑娘,很可爱。但我却总忘不了《乐园》里提到的诗,“荷尽已无擎雨盖”,约莫也是小雪光景。这首诗是东坡先生送给朋友刘景文的:
荷尽已无擎雨盖,
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
正是橙黄橘绿时。
——《冬景》
林奕含一生爱文学,最后却痛苦到怀疑文学,但文学其实不承诺任何,只是包罗万有。陆游写《初冬》也好,“平生诗句领流光,绝爱初冬万瓦霜。枫叶欲残看愈好,梅花未动意先香”。清冷,雅致,美。像初生羊犊在草地上喝水的美。像林奕含本应拥有的生命的美。
作家张怡微有一次在访谈里说:“女人写小说历史不长,女人拿笔的历史都不长。因为自古以来,女孩子的感受不重要。所以我们在做的这件事,就是把一些女孩子感觉到的世界记录下来。表达得也许不太好,可能也没有建立自己的秩序,总比没有声音好。所以女孩子一定要拼命读书,写字,尽量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也是一种看似柔弱实则坚韧的力量。
而我也是女子。也时常身处偏见、悖谬、不自信和失语中。只有竭力写下去。
“小者,未盛之辞。”易逝如小雪,而我们作为幸存者却可以参与这聚沙成塔的过程,让我想起在大学校内论坛上看到的一句话:“我是落向红炉的一点雪,在将化未化的瞬间。”
宋朝的宗杲禅师说得更好:“好将一点红炉雪,化作人间照夜灯。”(释宗杲《送超僧鉴》)
如此这般,存在过的,爱过的,怀疑过的,以血泪书写就的……最终如雪水在人心间流转,惊动暗室百千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