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外国名著 > 粉笔人

2016

2016

有很多问题,很多很多问题。我只能理解到它们是在哪儿以何种方式发生的,以及发生了些什么,但是至于为什么,我就无法想到所有答案了,一点儿也想不到。

很明显,妮基收到我的信息后就开车赶了过来。看到我不在家后,她又去酒馆找我,谢丽尔告诉她我们去了哪里,护士又告诉了她余下的。名副其实的妮基,找了过来。她能来,我很高兴,不只是高兴。

克洛伊决定最后看她父亲一次,她提到自己要在林子里过夜,这很不明智。她还把自己的头发染成了金色,我想正是这点刺激到了他。她突然变得和汉娜很像,刺激了他的内心。

说起牧师的心理状况,医生还在为此争辩。他突然清醒过来,到处走动(还有杀人),是短暂的偶发事件吗?还是完全是另一回事?而他的残疾就只是逢场作戏而已。一直以来,他内心都很明白。

如今他已死去,我们将永远无从知晓。尽管我很确定有人会以自己的名义,甚至还可能掏点儿钱,以此为主题写篇文章,也可能写一本书。米基知道了,肯定会在棺材里吐口水。

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主要是我的想法——就是,牧师杀了埃莉莎,因为他把她错认为汉娜,那个怀着他的私生子的女孩。在他精神错乱的内心很怕那会毁了他的名声。为什么他要将她碎尸万段?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他在林子里引用的话:

“如果你的一只手或一只脚使你绊倒,就把它砍下来丢掉!对你来说,缺一只手或缺一只脚进入永生,要比手脚双全被丢进永远的火里好多了。”

我想,他把她四分五裂的原因是想以自己的方式,确定她还能够进入天堂。可能他后来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可能就是因为他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但谁又知道真正的原因呢?也许上帝会审判牧师,但如果能把他送上法庭,让他被检举,让他面对陪审团不予原谅的表情,会更好。

警察讨论着要重新调查埃莉莎·伦德尔的案子。如今,他们有了更好的鉴定手段,还有那些你能在电视上看到的所有手段,那些都能有力证明牧师就是凶手。我并不惊讶。经过那晚林子中的事情之后,再回想起牧师双手死死掐住我脖子的场景,我怀疑自己是否还会那么做。

霍普的伤基本上全好了。医生帮他修复了耳朵,虽然没那么完美,所以那之后他总把头发留得长一些。他的胳膊也已经重新接了回去,情况已经非常不错,但神经的问题却很难解决。医生说他的胳膊也许能恢复,能稍微移动一下,但也可能不会。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胖子盖文安慰他,说他现在想他妈的在哪儿停车就在哪儿停车(而且,他的右胳膊还很好)。

有几个星期,聒噪的新闻媒体记者拥进这里,挤在我家门前。我并不想说什么,但胖子盖文接受了他们的采访。在采访中,他有几次提到了自己的酒吧。而我再走进酒吧时,也能看得出他的生意蒸蒸日上。至少这桩事有了一个好结果。

除了几件小事之外,我的生活又开始恢复到了日常状态。我跟学校方面说,会在秋季那半学期回来,之后就给房地产代理商打了电话。

我的代理人是一名短小精悍的男子,他留着昂贵的发型,穿着便宜的套装,来到我家后四处看了看。他看看碗柜,看看地板上的邮票,嘴里时不时发出“嗯,哼”的声音,还跟我说近几年房价大涨,但尽管如此,房间还是需要稍微“修整”一下。我只好咬着舌头,尽量抑制自己感觉被入侵的感觉。他最后给出的报价还是让我稍微竖了竖眉毛。

“此房出售”的标牌随后在门前竖了几天。

那天之后,我穿上了自己最好的黑色正装,理顺了头发,仔细地系了一条暗灰色的领带。我正要离开时,有人敲响了前门。我啧啧一声——来得真及时——然后赶紧走过门厅,猛地把门打开。

妮基站在门前。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这身不错。”

“谢谢。”我瞄了一眼她十分显眼的绿色外套,“我以为你不会来。”

“不,我今天回来只是和律师谈谈。”

尽管救了三个人的命,妮基仍然有可能因为过失杀人而被起诉。

“你不能多待一段时间吗?”

“我预订了火车票,帮我跟其他人道个歉吧,但……”

“他们肯定会理解你的。”

“谢谢。”她伸出一只手,“我只是想说——再见,埃德。”

我看着她的手,然后,就像她许多年前那样,我向前走了一步,用胳膊抱住她。她稍稍紧张了一下,随后也抱起了我。我闻着她身上的味道,不是香草味或口香糖味,而是汗味和烟味。我没有再多生眷恋,而是放手。

最终,我们松开了彼此。她脖子上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

我皱了皱眉。“你还戴着这条旧项链?”

她向下瞄了一眼。“是的,我一直留着。”她摸了摸那个小小的银色十字架。“可能看起来有些奇怪,保留有不好的回忆的物件。”

我摇摇头。“不奇怪。有些东西不是说扔就能扔的。”

她微笑。“保重。”

“你也是。”

我看着她走向车道,走到街角,走出我的视线。守护,我心想。也许,有时,放手和守护是一体的,是一样的。

随后,我拿上大衣,看了一下随身小酒壶还放在口袋里,接着就出门了。

十月的空气十分凛冽,风啃咬揉捏着我的脸颊。因此,钻进车里时我满怀感激,把加热器开到最大,但我快到火葬场时,车里才刚刚勉强有些暖和。

我很讨厌葬礼。除了殡葬人员,谁又不讨厌呢?但是,有些葬礼要比其他葬礼更糟。比如,被突然残忍地夺去性命的年轻人和婴儿。没人应该看到一个娃娃大小的棺材沉入黑暗之中。

但有些人的死亡不可避免。很明显,格温的死仍然让人很意外,但,就像我爸爸一样,当你不得不与自己的心灵告别时,到了特定的时候,身体也要无可避免地跟着离开。

葬礼上没有太多哀悼者。虽然有很多人都知道格温,但她的朋友不多。我妈、胖子盖文和谢丽尔,还有几个她之前的雇主。霍普的哥哥、李,不能——或不想——来送行。霍普坐在前排,包裹在粗呢大衣里,衣服看上去有些过大,胳膊上还绑着绷带。他瘦了不少,看上去老了些,前两天他才刚出院,但还需要回医院做理疗。

盖文坐着轮椅,待在霍普的旁边,谢丽尔坐在长木椅的另一边上。我坐在他们后面,妈妈旁边。我坐下后,她握了下我的手,就像我小时候那样。我抓住她的手,紧紧握着。

追悼仪式没有持续多长时间,这既仁慈又是个及时的提醒,提醒我们一个在地球上生活了七十多年的生命,如何能浓缩在十分钟的总结语和一些与上帝相关但毫无用处的言语当中。如果在我死后的悼文中提到上帝,我会诅咒他们被烧死在地狱里。

至少,火葬的话,一旦那遮挡棺材的帘子窸窣作响地拉上,那就是最后。人们不用再慢慢走出教堂院子,看着棺材被放入张着大口的墓穴。肖恩的葬礼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相反,我们都走出去,围站在纪念花园那里,欣赏花朵,虽然感觉有些尴尬。盖文和谢丽尔在公牛酒吧办了一个小型守丧仪式,但我觉得没有人真的想去。

我和盖文聊了一会儿,之后便留下母亲和谢丽尔说话,溜到了角落里,主要是为了赶紧吸口烟,喝一口随身带的酒,但也是为了躲避人群。

有人想法和我一样。

霍普站在一排墓碑前,那些墓碑标志着骨灰掩埋地或洒落地。我总是觉得火葬场花园里的墓碑很像真实事物的缩小版:一个微型标准墓地。

我走过去时,霍普抬头看到了我。“嘿?”

“你怎么样?或者,那个问题是不是很蠢?”

“我感觉自己没事。尽管我知道最终会这样,但永远无法为此做好准备。”

是的。我们没人能为死亡做好准备,虽然它如此有限的事情。作为人类,我们总是能够掌控自己的生命,能够将生命延长到一定程度。死亡却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你无法向它提出最后一点儿请求,恳求也无效。死亡就是死亡,而且它手中握着所有的牌。即使你能骗它一次,却休想再糊弄它第二次。

“你知道最糟的是什么吗?”霍普说,“她走后,再也不用照顾她,竟然让我感觉有些解脱。”

“我爸爸走后我也有过这种感觉,别因为这个难过。你不是因为她走了而高兴,你是因为疾病走了而开心。”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酒瓶,递给他。他犹豫片刻,接过去,喝了一口。

“你身体还好吗?”我问,“胳膊怎么样?”

“还是没什么感觉,但医生说这需要时间。”

当然了。我们总是给自己时间,然后,突然有一天,就把所有时间用尽了。

他又把酒瓶递回给我。尽管我心里稍微有些不愿意,但还是示意他再多喝一口。于是,他又喝了一口,我则点着一支烟。

“你怎么样?”他问,“做好搬去曼彻斯特的准备了吗?”

我计划去那儿当一段时间的代课老师。曼彻斯特的距离正好合适,适合思考一些事情。不,是许多事情。

“就快准备好了。”我说,“尽管我感觉孩子们会把我生吞了。”

“克洛伊呢?”

“她不去。”

“我以为你们两个……”

我摇摇头:“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做朋友。”

“真的?”

“真的。”

因为,尽管想象一下如果我和克洛伊能有个结果,也许十分美好。但事实是,她不会用那种眼光来看待我。她也永远不会。我不是她喜欢的类型,而她也不适合我。再说了,我现在已经知道她是妮基的小妹妹,再去喜欢她,感觉像是做了件错事。她们两人需要重建关系,我可不想成为那个破坏者。

“不管怎么说,”我说,“可能我会遇到一个不错的北方姑娘。”

“但发生了更奇怪的事情。”

“难道我们发现的不是真相吗?”

他停下思忖片刻。同时,他把酒瓶递了过来,我接住了。

“我以为所有事情到此都结束了。”他说,我知道他说的不仅是粉笔人。

“我也这么想。”

尽管有很多事情漏洞百出,还有许多悬而未决。

“看起来你并不相信?”

我耸耸肩。“还有很多事情我没搞懂。”

“比如?”

“难道你从不好奇是谁毒死了墨菲吗?这件事从来没有理清过。我是说,我非常确定那天是米基把它从狗链上放开的。可能他想伤害你,想让你感受到他所受的伤害。而那幅画,可能也是米基画的。但是,我不能理解为什么米基要弄死墨菲。你能理解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答。有一瞬间,我觉得他会就那样闭口不言。接着他说:“不是他杀的。没人要杀它,没人要故意杀它。”

我看着他:“我不明白。”

他看着酒瓶。我又递给他。他仰头一饮而尽。

“妈妈那时候已经有些糊涂了。她总是丢三落四,或是乱放东西。有一次我发现她把麦片倒进了咖啡杯,然后加热水。”

这听起来很熟悉。

“有一天,可能是墨菲死后一年,我回到家,看到她正在喂巴迪。当时她已经往碗里倒了些湿犬粮,之后她又从碗柜里拿了个盒子给他加别的东西。我以为那是干狗粮,但马上意识到——那是除蛞蝓的药。她搞混了两个盒子。”

“妈的。”

“是啊,我及时阻止了她。我们甚至还拿这个开玩笑。但是,这件事也让我回想起墨菲:她之前是不是也犯过同样的错误,害死了墨菲?

我认为,这是无心之失,是非常糟糕、非常糟糕的失误。

“永远不要自以为是,埃迪。要质疑所有事物,要透过表面看本质。”

我笑了,情不自禁。“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都搞错了,又搞错了。”

“抱歉,我之前没有告诉你。”

“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好吧,我想你现在找到了想找的答案。”

“只是其中一个。”

“还有别的事吗?”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那天聚会,发生意外的那天,米基一直说是别人在他的饮料里掺了酒?”

“米基总是撒谎。”

“不是这一点。他从来不会酒后开车。因为他很爱那辆车,无论如何也不会冒险开车的。”

“所以?”

“我觉得那晚的确有人在他的饮料里加了酒。有人想让他出事,那个人一定非常痛恨他,但他不知道盖文会因此遭殃。”

“那个人肯定不是什么好朋友。”

“我觉得那人肯定不是米基的朋友。当时不是,现在也不是。”

“什么意思?”

“米基回到安德伯雷的时候,你看到了他。就是他回来的第一天,你告诉盖文他跟你说话了。”

“所以呢?”

“大家都认为米基那晚之所以会到公园去,是因为他喝醉了,想到了他死去的哥哥,但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他本来就要去那里,去见某个人。”

“好吧,他的确见到了。几个青年混混。”

我摇摇头。“他们没有被起诉,因为证据不足。而且他们坚决否认自己那晚去了公园附近。”

他若有所思。“那么,可能就和我一开始时说的一样——米基喝醉了,他是失足落水?”

我点了点头。“因为那条小路上没有灯。我第一次告诉你米基落水淹死时,你就是这么说的,对吧?”

“对的。”

我的心稍微沉了一下。

“你是怎么知道米基在哪儿落水的?除非你在现场?”

他的脸拉了下来。“我为什么要杀米基?”

“他终于发现是你害他出了车祸?他想去告诉盖文,还要写进书里。你来说吧?”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让人有些不舒服。接着他把酒瓶递给我,使劲儿按在我胸口的地方。

“埃德,有时候……还是不要知道所有答案的好。”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