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介绍一幅17世纪末18世纪初的法国博韦制毯厂(Beauvais Manufactory)制作的挂毯,如今珍藏在美国洛杉矶盖蒂博物馆。画面描绘的是:在花园的大树下,有一宝顶凉亭,凉亭里摆着一张不大的圆桌,一男一女围着圆桌相对而坐,周遭环绕着跳舞的侏儒、弹奏七弦琴的侍女,以及服侍酒食的仆人。男主人身材微胖、鼻梁高耸,头戴红色毡帽,帽子下缘以皮毛装饰,脑后则是一大坨孔雀翎,耳垂上还挂着水滴形的耳坠。他坐在金色的靠背高椅上,手举高脚金杯,似乎在向对面的女主人祝酒。同样,大眼高鼻且身形丰腴的女主人则凝视着男主人,右手前举,左手低垂在裙侧,手上握着一把精致的折扇,金色的披纱从头顶一直垂到腰际。那么,现在问题来了,画面上的这一对,究竟画的是谁呢?——大清的顺治皇帝和皇后。很显然,法国人想象中的大清帝后,是以法国的王室贵族为原型,加了一点异域元素制造出来的。
人们在认识、描述未知世界的时候,所能用的尺子一定是自己所熟知的一切。类似的故事,还有晋惠帝近乎痴人说梦般的“何不食肉糜”,以及鲁迅笔下20世纪初农村妇女想象中的皇后娘娘。农村妇女认为柿饼是难得的美味,以己度人,推想皇后娘娘那么尊贵,一定是想吃多少柿饼,就可以吃多少柿饼,所以在村妇的想象中,当皇后最惬意的事情,莫过于一天劳累之后,倒卧于竹床之上,懒洋洋地说:太监,拿个柿饼来!晋惠帝的脑子可能是不太灵光的,但他有一种本能的善良,他想象着老百姓没饭吃一定很苦,所以,他很自然地说,那他们为什么不吃肉糜呢?对于一个在深宫里长大、娇生惯养、没见识过人世艰难的皇帝来说,吃肉糜已经是退而求其次了。
熟悉的世界让人感到安全,有舒适感;未知的陌生世界则让人感到危险,产生恐惧感,越陌生越恐惧。因此,成年人的常见做法,就是用已知来丈量、判断未知,尽可能把有关未知世界的新知识修修剪剪,想办法塞进已知的框架里。首先是“以己度人”,然后是“削足适履”,把陌生改头换面,强行变成熟悉来认识,这样会大大降低对未知的恐惧,获得心理安慰。但是,这样做,可能会让我们丧失认识未知的能力——如果你都不承认这是不一样的新东西,又怎么可能真正认识它?
传统史学对于像元朝这样的北方民族政权的认识,最常犯的一个错误就是“以己度人”“削足适履”,以华夏为尺度去度量和评判异族统治,单方面地强调“汉化”,选择性地忽视统治民族自身的文化特色和其他思想文化资源的影响。这就让我们很难厘清北族政权对华夏文化的实际影响——完全不同的因素不但进来了,而且在某些方面彻底改变了华夏——变化实实在在发生了。但是,如果你连北族政权是不同的都不愿意承认,那又怎么可能认识到变化是怎样发生的?
承认不同,看到差异,然后才能明了变化。
蒙古族统治下的元朝,自有其思想、文化和制度基础。“蒙古建国后除汉文化外,还受到吐蕃喇嘛教文化、中亚伊斯兰文化乃至欧洲基督教文化的影响,对本土文化贫乏的蒙古统治者来说,汉文化并不是独一无二的药方。”相反,对蒙古人来说,汉文化的接受难度可能是更大的,原因有二:第一,蒙古是游牧民族,而汉文化是发展成熟的农耕文化,游牧与农耕之间存在着巨大的文化差异,配型不同,必生排异。第二,元朝统治的核心是强大而保守的草原游牧贵族集团,他们所坚持的是草原本位政策,对汉文化的接受意愿本来就不高。比如选定今天的北京作为元朝的政治中心,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方便与北方草原保持联系。而后来的历史也证明,蒙古人最终还是从大都退归了大漠草原,没有重蹈之前女真、契丹、鲜卑等民族彻底消融于华夏的宿命。不管在当时的汉人、南人看来蒙古文化多么落后,但是作为统治民族的文化,这种来自北方草原的文化仍然构成了元朝统治的核心,并且对华夏文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图五二:元 赵雍《蒙古马戏卷》(局部)
《蒙古马戏卷》为元代赵雍所绘,绢本设色,172.7厘米×26.7厘米,现藏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赵雍为赵孟頫之子,书画继承了家学。从画面中可看到,在骏马飞驰的过程中,骑者或独脚立于马背上,或侧身飞出马背,或斜倚在马背上,或倒挂在马背上,骑姿百变,惊心动魄,令观者大开眼界。由此也表现出蒙古草原民族极为精湛与娴熟的马技。他们游牧迁徙,居无定所,逐水草而居,这种来自北方草原的粗犷剽悍的性情,构成了元朝统治的核心文化。
倒挂于奔驰的马背一侧
巾帼不让须眉
手牵缰绳,单脚立于疾驰的马背上
有学者认为,元代文化包容有度、气象宏大,重视技术型知识,假以时日,必将大成。只可惜,蒙古统治中国只有短短的百余年,这样的文化“大成”,并未出现。就政治文化而言,我们今天能够看清楚的,来自元朝的影响还是负面居多。就华夏政治文明的发展而言,元朝时期发生了两项重大倒退,影响恶劣,必须清算。
第一是在国家性质的认识上,出现了大幅倒退。蒙古人信奉的是更为原始的家产制国家观,他们相信蒙古国家是成吉思汗家族的私有财产,“一切东西都掌握在皇帝手中,因此没有一个人胆敢说这是我的或是他的,而是任何东西都是属于皇帝的;不管皇帝和首领们想得到什么,想得到多少”[1]。这种认识与华夏的天下国家观念是格格不入的。天下国家观念的一个重要认识前提,是皇帝、朝廷国家与天下苍生构成了“江山社稷”,而“江山社稷”是一个整体,有它的整体利益。一姓王朝的统治权力来自上天对其德行的承认,而这种承认体现在“天下苍生”,也就是老百姓的感受上。因此,皇帝和朝廷国家必须顾及老百姓的利益,在朝廷国家利益与社会利益之间寻求平衡。比如,对待王朝统一过程中的新占领区,按照华夏传统,新疆与旧土之间可能会存在政策差异,但是这种政策差异持续的时间不会太长,因为在理论上,华夏的政治原则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新疆与旧土之间是平等的,应当受到同等对待。
这些东西,蒙古人哪里懂得?在他们看来,新占领区的土地和人民都是蒙古人的战利品。初入中原之时,曾经有蒙古贵族向窝阔台汗建议:留着这些汉人也没什么用,不如都杀了,让大地草木畅茂,用来放牧牛羊!除了打仗以外,畜牧是蒙古人最熟悉的经济方式;汉人的生命在蒙古贵族眼里是一文不值的,既然没用,统统杀掉也是可以的。最终,是汉化了的契丹人耶律楚材阻止了这场大杀戮。那么,耶律楚材是怎样劝说窝阔台汗的呢?他一句儒家的大道理都没有讲,而是直接给窝阔台汗算了一笔账,告诉他留着汉人收税,每年可以收到“五十万两银子、八万匹绢和四十万石的小米”。这笔账算下来,果然就打动了窝阔台,窝阔台说:“诚如卿言,则国用有余矣。卿试为之。”[2]耶律楚材劝说窝阔台的方式,充分表明他对蒙古文化及蒙古上层认识水平的熟悉程度。
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个有趣的话题——腐败。之前曾经有著名作家声称:宋朝最腐败,影响巨大。我因学宋史,故常被追问:宋朝真的最腐败吗?我没做过比较研究,不敢确指哪个朝代最腐败,只能回答说,从逻辑上推断,帝制中国最腐败的王朝绝不可能是宋朝——政治文化在那儿摆着,底线是有的。后来读到元史专家李治安先生的说法,深合我心。李先生认为,元朝的腐败程度,在中国历史上是空前的。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全面腐败,从地方到中央,“居官者习于贪,无异盗贼,己不以为耻,人亦不以为怪。其间颇能自守者,千百不一二”[3]。元朝的腐败有两个非同一般的特色:第一,华夏王朝的腐败通常发生在王朝末路,而元朝的腐败从一开国就风气甚烈。第二,前代宰相级别的高官爱惜羽毛,希图留名后世,所以较少有腐败发生;而元朝的宰相不但贪腐成风,而且涉及金额巨大。1303年,元成宗因为一起腐败案,惩处了八名正副宰相,占到宰相人数的82%,几乎全烂了。[4]
元朝之空前腐败,原因何在?俸禄微薄、官员素质低下、最高统治者的徇私,这些都是合理的解释,然而最根本的原因还是蒙古人对国家性质的认识存在问题。他们没有华夏传统“江山社稷”的概念,不懂得皇帝国家和社会是一体的,有着共同的整体利益需要维护。在宋朝,台谏官批评、监督、弹劾是受到鼓励和包容的,皇帝、宰相就算心里不愿意,大面儿上也得过得去,因为批评对江山社稷有好处,这是共识。而在元朝,御史台弹劾皇帝信任的高官,皇帝会说:以后谁再说这事,朕肯定饶不了他。高官出了问题,皇帝所想的,不是要核查问题、处置高官,而是处理揭发问题的人。这脑回路,实在是清奇无比。何以至此?因为这国家是朕的家产,而大臣是朕的家奴。朕愿意抬举他,与外人何干?
元朝时期政治文化的另一个全面倒退发生在君臣关系上——从前是君臣,从此变主奴。君臣之间在政治权力和社会地位等诸多方面当然是不平等的,但是在人格上,君臣之间存在着某种抽象的平等——“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臣之间,以礼遇换忠诚;“天下有道则仕,无道则卷而怀之”,臣子有不合作的权利。这种“抽象的平等”到蒙古人这里宣告终结。蒙古人更看重的是做皇帝的奴仆。草原旧俗,大汗最信任的人是他的斡脱古·孛沃勒(世袭奴隶)。成吉思汗初兴,木华黎的父亲把木华黎送到成吉思汗身边说:“永远做奴婢者”,“若离了你门户呵,便将脚筋挑了,心肝割了”。木华黎家族在元代世代高官,但是他们“认为最贵、最足以骄人的是‘老奴婢根脚’”。在元朝文化当中,世袭奴隶是最高贵的出身。成吉思汗所建立的怯薛制度,就是以大汗的贴身宿卫充当国家的管理者。怯薛分管大汗的冠服、弓矢、饮食、文史、车马、帐篷陈设、府库、医药、卜祝之事,世代相传为大汗服务,才可以接受大汗的指派去处理政务、治理国家,当到宰相,地位显赫之极,“然一日归至内庭,则执其事如故,至于子孙无改。非甚亲信,不得预也”[5]。对蒙古贵族来说,没有什么比作为奴婢服侍大汗或者皇帝更光荣的事业了。
家国不分的状况,在华夏国家政权的发育早期,以及后世王朝的政权发育过程中,都曾经出现过。比如从晚唐五代到宋初,也曾经出现过皇帝用家臣来伸张皇权、加强中央控制的情况,但是,华夏政治文明的成熟度足以让当时的皇帝认识到这是不正常的,一旦国家长治久安,家臣——不管是宦官还是其他——都应当退出政治舞台。而这种意识,显然是蒙古人所缺乏的。他们走了相反的路,在统治中原之后,草原上的世袭奴隶制度扩大到一般的君臣关系当中。而当臣子的地位下降到奴隶的地步,哪还有批评与纠错的余地呢?
我们接纳元帝国在华夏版图上的开拓之功,但也不应忘记元朝统治给华夏政治文化带来的两大倒退,在国家性质的认识上退到以天下为皇室家族之私产,在君臣关系上退到以奴婢为荣耀。
[1]这是方济各会修道士约翰·普兰诺·加宾尼的观察。1245年,加宾尼奉教皇英诺森四世的派遣出使蒙古汗庭。[法]加宾尼:《蒙古史》,见[英]道森编,吕普中译:《出使蒙古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983年版,第27页。参见屈文军:《论元代君臣关系的主奴化》,见汤开建、马明达主编:《中国古代史论集》(第2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68—80页。
[2]宋子贞:《中书令耶律公神道碑》,见李修生主编:《全元文》卷八,凤凰出版社998年版,第7页。
[3]吴澄:《赠史敏中侍亲还家序》,见李修生主编:《全元文》卷四七六,凤凰出版社1998年版,第85—86页。此序作于“至顺庚午”,即元文宗至顺元年(1330年),上距元朝灭宋五十一年,下距元朝灭亡三十八年。
[4]参见李治安:《论元代的官吏贪赃》,载《南开大学学报》2004年第5期,第2—41页。
[5][明]宋濂等撰:《元史》卷九九《兵志二·宿卫》,中华书局976年版,第25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