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儒家内部的故事。“礼治”就是“以礼为治”,用规矩礼法治理天下。“礼治”所强调的是规矩礼法对于社会秩序的规范作用,汉代儒法合流之后,儒家的规矩礼法之中,也包含了源自法家的法令制度,只不过,这里的法令制度被赋予了儒家的仁义初衷。“德化”就是“以德化民”,君主、官僚,一切在上位的人用道德来感化老百姓,带动社会风气向良好的方向转化,从而臻于和谐美好的状态。“德化”所强调的是道德对人心、上对下的示范教育作用。
“礼治”与“德化”同出儒家,可以并行不悖,相辅相成。《荀子·王霸》说:“上莫不致爱其下,而制之以礼。”君主没有不爱老百姓的,所以要用礼来约束他们。“政令制度,所以接下之人,百姓有不理者如豪末,则虽孤独鳏寡必不加焉。”国家的法令制度,只要是跟老百姓有关的,哪怕让他们有一丁点儿不舒服的,也不要;即使是最下层、最无助的鳏寡孤独,也不能用这样的法令制度来欺负他们。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君臣上下,贵贱长幼,至于庶人”,整个社会秩序井然、和谐美好。“以礼为治”,重视法令制度的建设与维护,始终以仁义之心审视法令制度,让法令制度体现公平公正;“以德化民”,重视君主与官僚的思想教育,加强社会风气建设,引导人民追求高尚而有德行的生活。“德”“礼”并重,允执其中,“小康”可致,“大同”不远。当然,这只是理想状态而已。
图四六:南宋 宋高宗赵构书 马和之绘《鲁颂三篇》(局部)
《鲁颂三篇·有駜》由宋高宗书、马和之绘,绢本设色,397厘米×26.2厘米,现藏辽宁省博物馆。此诗应作于鲁僖公与齐桓公、宋桓公伐楚后。史书载,鲁国饥荒多年,到僖公时采取了一些重农措施,并与民休息,克服了自然灾害,取得了好收成。《毛诗序》:“《有駜》,颂僖公君臣之有道也。”鲁僖公举行郊祭后按礼制举办宴饮活动,祈求福泽绵长,希望以后也能有好收成,并将福泽传于后代,享祚长久。画面中僖公端坐正中,两侧为鲁国臣子,他们前面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各种食器与酒器。殿前乐队奏乐助兴,钟鼓、管弦、笙箫齐奏,一派热闹祥和的情景。
郊祭时钟鼓、管弦、笙箫齐奏的画面
陆续赶来参加宴饮的臣子的坐骑
政治是一个极端强调实操性的行当,利益关系错综复杂,权力斗争波谲云诡,对人的综合素质特别是实践经验要求很高。当我们回到历史事实本身,就会发现,把政治理想诉诸实践实在是一项太过复杂的系统工程,特别是对长期滞留在政治舞台边缘、严重缺乏实践经验的儒家来说。
最早一批成功进入政治舞台中央的儒家官僚,都给人一种强烈的疏离感——人是进去了,混得也不错,但就是让人觉得还是像外人,骨子里没有“融”进去。比如兒宽,官至御史大夫,同时代人司马迁批评他“在三公位以和良承意,从容得久,然无有所匡谏;于官,官属易之,不为尽力”[1]。这段话包含两层意思。第一,对皇帝,兒宽态度温和良顺,善于逢迎,相处得融洽,官也当得牢靠,但是对皇帝的错误、朝政的缺失,没有起到应有的批评作用。上纲上线的话,可以说兒宽丧失了儒者的操守。第二,在本单位,兒宽的下属都不太看得起他,不为他尽力。对皇帝的“和良承意”,可以理解为生存策略——在汉武帝这样自以为是的皇帝手下办事,若不如此,恐怕连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推行理想?“官属易之,不为尽力”,则真实揭示了儒者官僚兒宽在现实政治中的尴尬——兒宽是儒者,是儒家经典方面的专家,有学问,有理想;可在当时,治理国家实际依靠的制度规范都来自法家;兒宽肯定是努力学习的,但是他再努力也不如那些长期战斗在法治一线的下属。外行领导内行,内行瞧不起外行,也属正常。类似的事情,在官吏分途之后不断上演。兒宽只能接纳,只能忍耐。
当然,也许兒宽的心中憋着一股更为崇高的劲头——我就是不用权势来压制你们,我要用我的学养来“德化”你们这些无知的文法吏,让你们看看什么是儒者气象!
这是我的猜想,司马迁没这么写——他对这些同时代的儒者政治家的感情要更为复杂。我这样想的依据是班固的记载。班固在《汉书·兒宽传》中记载了兒宽治理地方的状态:兒宽担任地方长官,鼓励农业,放宽刑罚,清理监狱,以谦卑的态度对待下属,努力让他们从内心深处感到敬服;他选拔任用仁厚之士,有功劳都推给下属,不求名声,于是官吏和老百姓都信服他、爱戴他。这些都是儒者气象,所以说,兒宽要展现的,是比法家更高级的“以德化民”。那么,“德化”的效果如何呢?按时按量地缴纳租税,是老百姓对帝制国家的重要义务,收租也是帝制时期地方长官一项最重要的职责。在兒宽之前,老百姓按照法令的约束交租,无论收成如何。兒宽放松了约束,“收租税,时裁阔狭,与民相假贷”,结果怎么样了呢?“租多不入”,收不上来了。
后来,遇到国家要打仗,调集军需物资,刻不容缓。可是兒宽拿不出来,他仍然不忍心用法家那一套去压迫老百姓。那没办法,就只好自己“下课”了。而老百姓唯恐失去这样一位好官,于是大户人家赶着牛车,小户人家担着担子,排着长队去交租,结果当地的交租水平顿时从倒数第一跃升为正数第一。班固说“上由此愈奇宽”,汉武帝因此越发注意到了兒宽的本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东汉的儒者官僚班固看到了兒宽的本事,这就是儒家所珍视的“以德化民”,用德行来感化老百姓。
在兒宽“以德化民”的背后,是骨子里对制度法令缺乏认同。从仁义出发,他可以用自己的官僚生涯为代价,来换取对老百姓租税的缓征,牺牲小我一时之利,以利百姓。这很高尚,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假定租税额度过高,规定不合理,那么一旦兒宽离开,之前欠的租税就要追缴,短时间内,老百姓的日子会比兒宽到任之前还难过。而这个故事皆大欢喜的结局,其实也可以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解释方式。第一种是班固想要的,老百姓主动超额交租,是因为被兒宽感化了——兒宽“德化”成功。第二种是我能想到的,老百姓一想到兒宽走了之后会来一个狠角色,连本带利地追租讨税,那样,大家就都没有好日子过了——想明白了这一点,当然得留着兒宽。其实,兒宽本来可以有更“仁义”的做法,比如,调整本地的赋税承担方案,又比如向中央申请减租,总之,就是从制度层面去寻求问题的根本解决方案。但是兒宽没有,他选择“德化”,忽视“礼治”。
弘扬“德化”,反对“礼治”,正是班固的时代所需要的。班固是东汉人。在东汉与西汉之间,帝制中国经历了王莽改制的政治动乱;而那场政治动乱,在当时的很多人看来,恰恰表明了“以礼为治”的失败。
西汉末年,外戚王莽篡汉自立,建立新朝,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托古改制”运动,最终招致豪杰并起,天下大乱。在传统中国的历史叙述当中,王莽的形象一直是伪君子、阴谋家,白居易就作有脍炙人口的诗句云“王莽谦恭未篡时”。近代以来,开始有人从“勇于改革”的角度赞美王莽,比如胡适说王莽“是一个大政治家,他的魄力和手腕远在王安石之上”[2]。翦伯赞说王莽的改革“正是对症下药”,“可惜用非其人”,招致“商人地主之激烈反对”,终于惜败。胡适是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有思想启蒙之功,翦伯赞以史学名家;然而两位对王莽的判断,都有点儿不顾史实的一厢情愿,并不能令人苟同。吕思勉说,“新莽之所行,盖先秦以来志士仁人之公意”[3],倒是贴近王莽时代的真知灼见。[4]
王莽的改制措施,有很多在现代人看来就像是文字游戏,在名义上做文章,完全是凌空虚构,与政治实际毫无关系。比如,他改汉代为火德,新朝以土德承火德,又把古代圣王的后代找出来,让他们来奉祀先王,这就好比是在人间把想象中的天命传承搞了一个火炬接力,日常上演。王莽改制的依据是他和身边儒生所理解的儒家经典的文本记载:“昔周二后受命,故有东都、西都之居。予之受命,盖亦如之。其以洛阳为新室东都,常安为新室西都。……州从《禹贡》为九,爵从周氏有五。诸侯之员千有八百,附城之数亦如之,以俟有功。”[5]
王莽的出发点,不是直面国家所面临的实际问题,寻求解决方案,而是从儒家经典出发,根据儒家经典的记载制定礼乐制度,“治礼作乐”。胡适、翦伯赞称王莽为政治家、改革家,实在是一个误会。王莽是一个儒生,支持他的人也是儒生,王莽改制的思想逻辑是(礼乐)“制定则天下自平”。他们所追求的,正是“以礼为治”,或者更直白些说,是“以礼代治”。
汉初,叔孙通自告奋勇为刘邦制定朝会礼仪,征求鲁地儒生进京。有两位儒生明确拒绝前往,核心理由是:“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也就是说,“制礼作乐”这种高尚的行为,需要一个国家的统治者积德百年才能胜任。这是先秦儒家的原始逻辑:先有天下太平的成绩,然后才能制定礼乐制度。对于这两位的选择,叔孙通嗤之以鼻:“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6]叔孙通不鄙,自己做了太常。王莽就更不鄙了,他竟然能将想象中的西周那一套落地成为现实,可是这有用吗?“以礼为治”真的能改变现实吗?当然不能。所以,到了东汉,开始强调“德化”。
但是,王莽那一套真的是“以礼为治”吗?显然不是,他只是在偷换概念。传统儒家说,天下太平然后可以制礼作乐;王莽说,我来制礼作乐,然后,你们看,天下是不是就太平了?这是“营销”,不是建设。可是这样的政治营销行为却是史不绝书,比如历朝历代的封禅泰山。
不管怎么说,王莽的失败被东汉官方定性为“礼治”的失败,于是东汉倒向了“德化”,成绩斐然。东汉末年的党锢之祸,面对宦官外戚的迫害,儒士们表现出来的凛凛气节,令人肃然动容。然而强调德行强调得过了头,培养出来的人才则难免有才能不足的缺陷。曹操发布“唯才是举”的命令,就是这个道理。倘若让“礼治”回到荀子时代,重视制度以解决实际问题,“礼治”与“德化”并重,岂不美哉!可惜,人类智识的进步从来都没有那么简单。
[1][汉]司马迁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卷一二一《儒林列传》,中华书局982年版,第325页。
[2]胡适:《胡适品人录·王莽》,华文出版社204年版,第8页。原文发表于《努力周报》附刊《读书杂志》922年9月第期,题为《王莽——一千九百年前的一个社会主义者》。
[3]吕思勉:《秦汉史》第七章《新室始末》,吉林出版集团017年版,第185页。
[4]有关王莽的评价,参见刘小萌主编:《世纪存疑·历史考古卷》之《如何看待王莽》,山西人民出版社200年版。
[5][汉]班固著,[唐]颜师古注:《汉书》卷九九《王莽传》,中华书局196年版,第418页。
[6][汉]司马迁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卷九九《刘敬叔孙通列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722—27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