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酵素治疗持续发生效用时,检验结果的争论之战也达到了顶点。冈札勒斯医生这方的说法是:从治疗的第三个月起,病人会特别疲倦;许多人觉得自己就像快死了似的。这是因为酵素开始在瓦解组织,包括肿瘤,于是有毒的废物不断地在系统中累积,咖啡灌肠、泻盐和其他的方法就是用来排毒的。这时肿瘤增生的情况格外活跃,电脑断层扫描的结果,肿瘤可能比以前还要大一些。
如果治疗产生了效果,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实际上每一位接受凯利疗法的病患在好转前都必须渡过这一关,所以这一切症状当然也会出现在崔雅身上。根据那些指数和特别的血液分析,冈札勒斯医生估计崔雅大约有70%好转的机会——无论是病况获得稳定或是减轻。
然而,正统的肿瘤科医师们却认为她只剩下两到四个月的寿命。
这实在令人难以忍受。随着时间的消逝,检查的结果愈来愈戏剧化,双方的诠释也愈来愈对立。我发现自己陷入分裂,一半相信冈札勒斯,另一半则相信那些肿瘤科大夫。我无法得到令人信服的证据来证明哪一方完全对或完全错。崔雅也—样。
这真像是阴阳交界:在未来的几个月内,要不就愈来愈好,甚至恢复健康,要不就一步步迈向死亡。
这些酵素令崔雅觉得精疲力竭,但除此之外,其他方面倒还好。事实上她看起来很好,非常美丽。一些主要的症状她都没有——没有咳嗽,没有头痛,也没有视力的问题。
整个情况是如此荒谬,崔雅常常觉得很滑稽。
我该怎么办?拔光头发,连一根都不留?我坐在地板上,入迷地望着屋外的景致,狗儿们的嬉戏,给我的生命填补了至乐。我感到非常幸福,每一次的呼吸是那么不可思议,那么令人愉悦,那么宝贵。我错过了什么?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崔雅只是单纯地向前走,像个走钢索的人,一次一步,拒绝往下看。我虽然想跟随她,但是我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往下看。
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风中之星基金会的年会上分享她的经验,这是整个年会中被投票选为最有意义的一项活动。我们将过程录下来,反复看了好几遍,这段分享中最令我震撼的是,崔雅把她五年的抗癌历程所学到的每一件事都加以浓缩整理,在短短的数分钟内阐述得极为完整。这段分享摘要了她的灵修观点、静修练习、自他交换以及所有的事,却没有提到“静修”、“自他交换’、“上帝”或“佛陀’之类的字眼。在看这卷录像带时,我们俩都注意到,当崔雅说“我的医师预估我只能活两至四年……”时,她的眼神有点呆滞,因为她在说谎,事实上医生认为她只剩下两至四个月的寿命。她不想吓倒在座的亲友,才决定将这件事保留,成为我们俩的秘密。
她能做这样的分享,我也非常讶异。她的肺部有40个肿瘤,脑部有四个,肝脏还有好几个转移性的肿瘤:电脑断层扫描显示,她最大的肿瘤又长大了30%(像一颗大李子一般);主治大夫才刚告诉她,如果幸运的话,她还有四个月的寿命。
还让我震撼的是,崔雅所展现的活力与旺盛的生命力。她照亮了整个讲台,每个人都看到,也感觉到了。我心里一直在想:从第一天见到她,我就爱上了她这一部分。这个女人就是生命的本身,她整个人充满了生命力。这是人们觉得她吸引人的原因,这股能量让人们因她的存在而受到鼓舞,想围在她的身边看着她,与她交谈,和她在一起。
当她步下讲台时,所有的观众都被她照亮了,我心里不断地想:崔雅,好一瓶年代久远的美酒啊!
哈罗,我的名字是崔雅·吉兰·威尔伯。你们在座的许多人都知道我过去的名字叫“泰利”,我在风中之星基金会的草创期便加入了这个组织。 五年前的这个时候,也就是1983年的8月,我遇见了肯·威尔伯。我们坠入情网。我喜欢称之为一触钟情。四个月后我们结婚了,婚礼才过10天,我就被诊断出罹患第二期的乳癌,我们的蜜月都是在医院度过的。 过去这五年,我经历了两次复发,接受许多不同形式的治疗,包括正统与另类的疗法。今年一月,我们发现癌症已经扩散到我的脑部与肺部,我的主治大夫估计我只剩下两至四年的寿命。 因此当汤米要我来谈谈这件事时,我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还在生病呢!而晚上要分享经验的其他人多少都已经克服了他们生命中的障碍,或透过挑战而有了具体的创造——譬如米雪刚才告诉各位的故事,她是我15年的老友,也是我仰慕的人。 好吧,既然我还在生病,那就看看得了癌症之后,我的生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曾经和数百位癌症病患做过咨询。我和友人在旧金山创立了癌症支援中心,每周提供数百位癌症病人各种不同的免费服务与聚会活动。此外我尽可能忠实地将自己的经验与内在探索记录下来,看过的人都觉得很有帮助,我希望能很快地集结出书。 然而完成这些事后,我突然发现自己落入一个古老的陷阱,因为我把成功、赢得身体的健康与外在的具体成就视为同一件事了。后来我才感觉到,我们今晚在这里所表扬的观念上的改变以及更高的选择,其实是一种内在的改变与内在的选择。要谈论与理解外在世界的事是很容易的,但更令我兴奋的是发觉到自己内在的改变,借着每一天的灵修,将自己对健康的认知从肉体提升到灵性的层次。 一旦轻忽这份内心的工作,我发现自己充满危机的人生情境立刻变得恐怖、沮丧,甚至乏味。内心的工作如果一直在进行(我采取折衷的态度,吸纳各门各派的方法),我就能感受到生命的挑战、振奋和深刻的参与感。我发现自己乘坐的这辆癌症的情绪云霄飞车,是我对生命热情逐渐增长时练习静定的好机会。 学习与癌症为友,学习与提早来临的死亡和痛苦为友,从其中我学会了接纳自己的真相和人生的本然。 我知道有很多事是我无法改变的,我不能迫使生命有意义或变得公平。我愈是能接受生命的本然,包括所有的哀伤、痛苦、磨难与悲剧,愈是能得到内心的安宁。我发现自己开始和受苦的众生有了非常真实的联结。一股开阔的悲悯之情不断从心中涌现,我想尽我所能持之以恒地提供帮助。 有一句老话在癌症病患当中相当流行:“人生随时都是终点。”如果以这个角度来看,我其实是很幸运的。我常常会注意到那些亡故者的年龄,读报时也注意到那些年纪轻轻就葬身意外的人;我习惯把这些消息剪下来提醒自己。我很幸运能事先得到警讯,因为如此一来,我才有足够的时间机警地过活,我觉得非常感恩。 因为不能再忽视死亡,于是我更加用心地活下去。
会场中有数百人,当她的分享结束时,我环顾一下四周,几乎所有的人都起立为她鼓掌,人们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大声地为她喝彩,就连摄影师也甩下手中的摄影机。我想如果人的生命是可以赠予的,那么所有人想分给她的生命已经足够她多活好几个世纪了。
就在这段期间,我决定写一封与崔雅相辅相成的信,一封给正处在炼狱的支持者的信。以下是浓缩的版本。
亲爱的朋友们: 身为一名支持者,我发现我们有一个隐藏的问题。这个问题会在照顾工作进行两三个月后渐渐浮现。其实外在的肉体以及显而易见的照顾工作是比较容易的,你只要重新安排自己的工作表,学习煮饭、洗衣、打扫或其他支持者必须为爱人做的事:带他们去医院,陪他们治疗等等。虽然这些事不见得容易,但解决的方式是可以看得到的——你可以自己多做一些,也可以找人来分担。 对支持者来说,更困难、更险恶的是那些来自情绪与心理层面的烦忧。它可以分成两方面,一是私下的,一是公开的。在私下这方面,不管你个人的问题有多少,一旦与患有癌症或是重病的人相比,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在照顾他们几星期或几个月后,你不再谈论自己的问题,因为不想让心爱的人烦恼,不想让情况变得更糟,你不断地对自己说:“至少我没有得癌症,我自己的问题不至于那么糟。” 但是经过几个月以后(我想这是因人而异的),有一个问题冒出来了:虽然自己的问题与癌症相比是微不足道的,可是它们并没有消失,甚至更糟,因为你不能表达出来或解决它们。问题因此逐渐扩大,你将塞子塞得愈紧,它们的反弹力愈大。你开始变得有点诡异,如果是内向的人,身体可能会抽搐,呼吸有窒息感,焦虑也会开始浮现,你会笑得太狂,无意识地借酒浇愁。如果是外向的人,你会开始在不适当的时刻发脾气,性情暴躁;你火冒三丈,到处摔东西,猛灌啤酒。内向的人常常兴起自杀的念头;外向的人会有置人于死的欲望。不论处在何种情况,死亡都吊在半空中;愤怒、憎恨、苦涩随时爬上心头,然后又生起一股矛盾的罪恶感。 这些感觉与情绪在那样的情况下是自然且正常的。如果支持者没有经历过这些感觉,我反而比较忧虑。处理这些感觉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去讨论它们,我认为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接着支持者开始进入第二个情感与心理上的难关,也就是公开的面向。一旦决定说出来,眼前的问题就是:找谁谈呢?你所深爱的那个人很可能不是谈论你个人问题的最佳人选,因为他本身就是你的问题,他带给你非常沉重的负担,而你又不愿意让他们产生罪恶感,不论你对他“罹病的事实”有多么生气,你还是不忍心归咎于他。 能让你谈论这些问题的最佳场所大概就是与你有同样情况的人所组成的支援团体了。此外个人心理咨询也是非常重要的,或许可以夫妻一起接受治疗。等一下我会谈一谈“专业辅导”的重要性,因为一般人,包括我在内,通常不会善加利用这个媒介,除非情况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一般人很自然会去找家人、朋友或同事倾诉,这么做往往令他们跌入第二个面向的问题,也就是问题被公开了。 诚如维琪所言:“没有人会对慢性病感兴趣的。”我带着问题来找你,我需要一些建议、一些咨询。我们谈了,你表现得非常仁慈、体贴而有助益,我感觉好多了,而你也觉得自己很有用。但是,第二天我深爱的人仍然受癌症的困扰,情况基本上没有改善,也许更糟。我的感觉糟透了,于是我又跑去找你,你问我好不好,如果我说了实话,我们又开始交谈。而你会再一次地表现出你的仁慈、体贴,于是我又觉得舒服一些……过了几天,我发现她还是饱受癌症的摧残,日复一日,情况没有丝毫起色。不久你会发现,如果你不停地谈论你的问题,没有相同经验的人会开始觉得乏味或被干扰。你的好友也很有技巧地躲开你,因为癌症就像乌云,随时会降下大雨,破坏了人们的嘉年华会。于是你变成一个长期发牢骚的人,没有人喜欢听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抱怨。 回到我刚才所说的,讨论你的问题的最佳场所,就是支持者所设立的支援团体。如果你仔细聆听这些团体中的人所说的,你就会发现他们几乎都在抱怨自己所深爱的人,例如“他以为他是谁啊,竟然可以这样命令我?”“她凭什么认为自己这么特别,就因为她有病,我也有自己的问题啊!”“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完全失控。”“我真希望那个混蛋赶快死掉。”这些话一般人都不愿意在公开场合说出来,当然,更不会对心爱的人说。 在这些黑暗的感觉、愤怒与憎恶的情绪之下,其实是藏着非常巨大的爱意,否则他早已出走了。但是愤怒、憎恨与苦涩挡住了出口,让爱无法自由地涌出。纪伯伦说过:“恨就是对爱的饥渴。”在这些支援团体中确实有许多恨意被表达出来,只因为底端还有那么多的爱,一份充满渴望的爱,否则你不会去恨一个人,你只会对他毫不在乎。我和大部分的支持者都发现并不是我们没有得到足够的爱,而是很难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仍然记得付出爱。根据我个人的经验,要想真正付出具有治愈效果的爱,支持者必须设法清除那些堵在路口的障碍,包括愤怒、憎恨、苦涩以及嫉妒与羡慕(我就常嫉妒崔雅能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随时陪伴在身边)。 这种支援团体是相当可贵的,另外我还要推荐个人的心理咨询,不仅对支持者本身,也对他心爱的人非常有帮助。你很快就会察觉,有一些事情是无法与心爱的人一起讨论的;相对地,有些事也是你心爱的人不该与你探讨的。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都相信“诚实才是上策”这句名言,所以配偶之间不该有秘密,每一件大小事都应该提出来商讨。这其实是个不当的想法,开诚布公固然重要、有益,但不尽然都是如此。某些时候开诚布公反倒变成武器,一种恶意中伤他人的方法——“我只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崔雅的癌症曾把我们两人推入一个充满愤怒与憎恨的情境,但是把一切都归咎于崔雅,对我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崔雅对这个情况的恨意并不下于我,可是又不是她的错。因此你不能将这些情绪与心爱的人“分享”,也不能归咎于他们,所以最好花钱找个心理医师,把所有的垃圾都倒给他们。 这样一来,彼此都有空间可以相处,支持者不再隐藏愤怒和憎恨,所爱的人也不再怀着罪恶感与羞耻感,因为你已经把大部分的重担都丢给团体或心理医生了。此外你也从团体中学会如何说出“慈悲的小谎言”,不再以自恋的态度说出伤人的“真话”。有些时候你会对自己照料者的身份感到厌倦,如果你所爱的人问起“你今天好吗?”你会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觉得好像活在地狱;我的生命已经不是自己的,你干脆跳河算了。”这虽然很真实,却糟透了。你可以试着这么回答:“我今天很累,亲爱的,可是我还是会待在你身边的。”然后赶紧去参加支援团体或是去找心理医生,把所有的烦扰吐出来。把这些情绪一味地倒在你所爱的人身上是一点用都没有的,不管你有多么“诚实”…… 要成为一名够格的支持者,必须学会使自己变成一块情绪的海绵。大部分的人都以为自己的工作应该是给予意见,帮助所爱的人解决问题,让自己变得有用,随时给予协助,学着做晚餐以及载他们到他们想去的地方等等。但这所有的工作仍比不上做一块情绪的海绵来得重要。这个可能会致命的疾病,一定会带给你的爱人情绪上的巨大起伏;有时他们会被恐惧、愤怒、歇斯底里以及痛苦的感觉湮没。那时你的工作就是去稳住他们,陪伴他们,并尽你所能地吸取这些情绪。你什么都不必说(任凭你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也不需要提供任何意见(这更不会有帮助),只要静静地陪着他们,一句话也不要说。用心去吸取他们的痛苦、恐惧或所受到的伤害,就像一块海绵一样。 当崔雅开始生病的时候,我认为自己一定可以使情况好转,说些适宜的话,以及为她做正确的医疗选择等等。那些都很有帮助,但都不是重点。譬如她知道一个很糟的消息——癌细胞转移了,伤心地落泪,我会马上说出类似的话:“这个消息还不能确定,我们需要做更多的检查,没有证据显示你必须改变治疗的方式。”这些话并不是崔雅所要的,她需要的是有人陪她一起落泪,于是我试着去感受她的感觉,帮她驱散这些情绪。我认为这时的帮助应该是身体层面的,当然,你想说话也可以。 当心爱的人面对恐怖的消息时,我们最本能的反应就是尽力让他们好过一些,但那是错误的反应。最重要的是你必须理会他们的感觉,陪在他们的身旁,不要害怕他们的恐惧、痛苦与愤怒;让一切顺其自然地浮现,不要想借着帮助对方去除那些痛苦的感觉,或以劝说的方式来消除他们的担忧。在我自己的例子里,只有当我不想面对崔雅和我的感觉时,这种“帮助’的态度才会出现,因为我不想直截了当地面对它们;我只想脱离那个状态,不想成为一块海绵,而只想当一名成就者,让所有的情况好转。我不想面对未知中的无助感,我其实和崔雅一样恐惧。 做一块海绵,会让你觉得自己是无助、无用的,因为不能做任何事,只能静静地待在那里。许多人发现这是最难学会的一件事,我自己也是如此,几乎花了一整年才学会不要去修整任何事,也不要尝试去改善什么,当崔雅伤心难过时,只要安静地陪在她身边就够了。如果朋友们认为应该做点什么来帮助你,却又发现所做的一切都产生不了功效,就会感觉失落:我能做什么?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待在那里…… 如果有人问我在家里做了什么,而我又没心情和他们闲聊时,我通常会说:“我是一个日本主妇。”这句话令他们非常困惑。我的重点其实是,身为一名支持者,你应该保持沉默,顺着你的配偶的意愿行事——你应该要当一位“好妻子”。 男人通常会觉得这是最难办到的事;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两年前我才停止怨恨崔雅拿出癌症这面金牌。不论任何的争执或需要做决定时,崔雅总是占上风,我只有顺服的份儿,就像一名小妻子般跟在后头。 我现在已经不太在意了。第一,我并不完全顺着崔雅的决定来行事,如果我认为她的判断是错误的。以前我会顺着她,因为她是那么渴望我支持她的决定。现在我们处理的方式则是,如果崔雅正在做一项重要的决定,譬如要不要尝试新的疗法,我会先强烈地向她表达自己的意见,直到她做了决定为止。之后,我会全力支持她,不再质疑她的选择,因为她的问题已经多得无法再分神去怀疑自己了。 第二,涉及日常生活的琐事时,我已经不太在乎扮演小妻子的角色。我煮饭、打扫、洗碟子、洗衣服、到超级市场购物,崔雅则忙着写她那些动人的信,做咖啡灌肠,每两个小时吞一大堆药丸。 你必须肯定自己所做的选择,这点存在主义者说得没错。也就是说你应该支持那些促成你基本命运的选择;正如存在主义者所言:“我们就是我们的选择。”无法肯定自我的选择被称为“错误的信念”,它会导致“不真实的存在”。 我对这件事的解释很简单:在这个煎熬的过程中,我随时可以出走,没有人把我囚禁在医院的病房中,没有人威胁我,也没有人束缚得了我。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已经决定,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忠贞不渝地守在她的身边,陪她渡过这个难关。可是到了第二年,我就忘了自己的选择,现在我仍然在这个选择中,否则早离开了。所以我展现的是错误的信念与不真实的存在。我掉进责难与不断自怜的状态。现在我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真相了。 要肯定自己的选择并非易事,因为情况不会自动好转。我把它想像成自愿从军,然后不幸中弹,上战场也许是自愿的,但是我可没选择挨子弹。因此我觉得有一点受伤,也有不悦:然而我是自愿接受这项任务的,这是我的选择。我已经完全清楚其中的状况,要我选择,我还是会自愿承担这项任务。 因此,我每天都在确认着自己的选择。每天又再选择一次。这种情况抑制了日渐增长的责难,延缓了遗憾或耻辱的积累。这是很简单的事情,但事实上,最简单的东西在现实生活中,也通常会很艰难。 除了慢慢恢复写作之外,我也重拾静修的练习,它的重点就是要学习如何死亡(解除分裂的自我感),至于崔雅所面对的致命疾病,却是激发她的觉知力的大好机会。哲人们曾说,如果你能维持这份没有选择的觉知,以及赤裸的目睹,那么死亡就像人生的其他时刻一样单纯,因为你已经养成简单而直接的应对方式。你不再贪生怕死,它们都是会消逝的人生经验罢了。 此外,佛家所言的“空”也给了我相当大的帮助。空并不是空白一片或空洞,而是畅然无阻、无障碍、自发或自然的状态;也可以说是无常的同义词。佛家主张实相就是空——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或不变的,也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执著的或让你安全的,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句话的重点就是要我们放下,不执著于梦幻泡影。所以崔雅的癌症不断地提醒我们,死亡就是彻底放下,你不必等到肉体死亡才放下此刻的执著。 现在让我们回到自家的生活中。重视神秘体验者认为,一个人如果真的依循无选择的觉察来过日子,他的行动就是没有自我或超越自我中心的。如果你想熄灭自我感,就必须实践无私的服务。你必须服务他人,但不是为了自己或希望受到赞美;而只是单纯地去爱、去服务——就像德蕾莎修女所说的:“要爱到心疼为止。”换句话说,你要变成一名好妻子。 别误会我的意思,我现在离德蕾莎修女的境界仍然很远,但是我逐渐把支持者的工作视为一种无私的服务、灵性的成长,一种动中禅和悲悯。但这不代表我已晋升到完美的境界;我仍旧会怨叹、愤怒,责难外境;崔雅和我仍旧半开玩笑地说:我们应该手着手,一起从桥上跳入这个巨大的笑话中。
心中充满爱的肯于博尔德
1988年7月27日
这封信被刊登在《超个人心理学期刊》(Journal of Transpersonal psychology)上,获得相当大的回响,令我们有点受宠若惊。这样的回响反映出有太多与我处境相同的绝望支持者,都在“默默地被浪费”中,因为他们不是“病人”,不会有人认为他们有什么问题。身兼病患与支持者的维琪说得最中肯,我想这段话是每一位支持者都应该仔细聆听的:
我一直活在两个世界中——我身患癌症,但也是崔雅和其他病友们的支持者。我想说的是,扮演支持者的角色比病人要困难多了,至少对我而言。当我在对治自己的癌症时,的确有许多时刻是明澈的、美的、充满恩宠的。可是我认为支持者很难拥有这些,癌症病人毫无选择地必须与疾病共处,支持者却必须选择永远陪伴在患者的身边。他们必须克服哀伤,克服那份小心翼翼伺候病人的恐惧,还要与他们所选择的治疗方式共处。我常常思考自己到底该做什么?应该如何支援她?我该不该对自己的感觉诚实?这所有的起伏就像在坐云霄飞车似的。但最后我总是回到爱,只有爱才是最重要的。
崔雅在阿斯彭分享完她的经验后,我们又在旧金山短暂停留,为了与彼得·理查兹及迪克·科恩讨论一些事。这段时间里,崔雅也在癌症支援中心发表了一场演说。演说的当天,人群从癌症支援中心一直挤到大街上。维琪说:“他们都为她倾倒,她的诚实与勇气令我们敬畏。”
“我知道那种感觉,维琪,我们两个是排在这条长龙最前端的人。”
我们回到博尔德和每日例行的苦工中。在这之前,我已经深深地投人大圆满的修行,我的指导上师是贝诺法王。大圆满的精髓是极为简单的,与世界其他的最高智慧传统是一致的,特别是印度教的吠檀多哲学与佛教的禅。简而言之:
如果神性具有任何意义,它一定是无所不在、遍布四方与包容一切的,神性一定在你当下、此时、此地的觉知中。也就是说,你当下的觉知既不需要修正,也不需要调整,它本来就是完整的、圆满的,充满了神性。
更进一步说,你并不需要解脱才看到神性,也不是说你已经与神性同在,只是不自知而已,因为这还是暗示了某些地方神性是不存在的。根据大圆满的观点,你和神性根本是一体的,圆满的觉性就是当下这一刻,你的每一个觉知的活动就是神性的展现。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不存在神性,或者说神性不可能是有限的。
如果神性具有任何意义,它应该是永恒的,或是没有起点的,也是没有终点的。如果神性有起点,它就是暂时的,而非无时间性与永恒的。这意味着你无法变成或是达到解脱的状态。如果你能达到解脱的状态,这种状态就是有起点的,也就不是真正的解脱了。
反之,神性和解脱其实就是你当下正在觉知的状态。当我在接受这些教诲时,我想到星期天的报纸登出的谜题,上面画了一张风景画,标题写着:“20位名人的脸就藏在这幅风景画里,你能分辨得出来吗?”这些名人的脸可能包括沃尔特·克朗凯特(Walter Cronkite)、约翰·肯尼迪等知名人士。但重点是你正在看这些人的脸,你不必再多看什么,因为他们就在你的视觉领域内,你只是没认出他们罢了。如果你还是看不出来,就会有某个人前来为你指点迷津,将他们一一指给你看。
我认为神性与解脱也是如此,我们已经在看着神性,只是还没认出它而已,我们也都拥有这份必要的认知力,但是没有领悟力。这也是大圆满的教导并不特别推荐静修的理由。静修在其他方面是有用途的,但是目的是要改变认知、改变觉知。从大圆满的角度来看,那些是不必要的,也是偏离重心的。你目前所拥有的觉知已经完全俱足了神性,没有任何东西是需要改变的。任何想要改变的企图都好像是在那幅风景画上添加油彩,而不是单纯地认出那些面孔。
因此,大圆满的核心教诲并非静修,因为静修着重在意识状态的改变,但解脱并不是意识状态的改变,而是对任何现存状态的自然认知。实际上,大圆满有许多的教诲都说明了为什么静修无法产生功效,解脱是无法获取的,因为它已经存在当下了。想要得到解脱就如同画蛇添足一般。大圆满的第一个原则是:要想拥有根本的觉知,你既不能做什么,也不能不做什么,因为它已经本自俱足了。
大圆满不采用静修,而是用“直指”的方式。上师先简单地和你交谈、然后指出你已经俱足的神性或觉性,这份觉性在父母未生你之前,你已经本自俱足了,它是永恒的,也是没有起点的。换句话说,如同指出那幅风景画中的脸孔一样,你不需要解谜题也不需要重组谜题,只要认出你正在看的是什么就够了。静修为的是重组这个谜题:大圆满则什么也不更动。通常上师直指你本自俱足的觉性时会说:“既不去改正,也不去修整你当下的觉知……”
我不能真的教你什么,因为那是大圆满上师的职责,但我可以提供你印度教吠檀多哲学的观点,因为它们已经被撰写出版,特别是在拉马纳尊者的著作中。以下是我的引述:
我们恒久以来早已觉知的就是知觉的本身,我们早已俱足了本觉,它能目睹任何一个生起的现象。一位老禅师曾说过:“你听见鸟叫了吗?你看见太阳了吗?谁没有解脱呢?”我们无法想像有人是没有本觉的,因为就连这份想像我们都能知觉得到。即使在梦境中我们也能知觉。此外这些教诲还主张,觉知不该划分成解脱的与无明的,存在的只有觉知,不需要更正或修整,它的本身就是神性。
这些教诲就是要你认出自己的本觉和目睹的本能,然后安住在那个状态中,任何想要获得觉察的企图都偏离重点。你可能会说:“可是我看不见神性啊!”“但是你能知觉自己看不到神性,这知觉的本身就是神性!”
注意力是可以训练的,因为你可能会忘记,但是本觉无法训练,因为它是自来就俱足的。在训练注意力的时候,你把注意力集中在当下这一刻,但是本觉却是在你尚未做任何努力之前的觉知状态。你其实已经在觉知,也已经解脱了。你也许不能永远保持注意力,但你永远已经是解脱的。
这种“直指”的教诲大概是这样进行的:有时候几分钟、几小时,有时候几天,直到你“领悟”,直到你发现自己的真面目,那个父母未生你以前的面孔(超越时间的、永恒的、没有生死的),这是一种领悟而不是认知,有点像看着百货公司的玻璃橱窗时,发现有一个模糊而熟悉的脸孔正看着自己,你再集中于焦点看,才发现那竟然是自己脸孔的反映。这整个世界都是你的真我的反映。
根据这些教诲,本觉并不难达到,甚至根本不可能避开。而所谓的方法对于真我而言其实是障碍。只要你执著于方法,它们反而会阻碍你对于本觉的领悟。存在的只有真我,只有神。拉马纳尊者是这么说的:
既没有创造,也没有毁灭,
既没有命运,也没有自由意志,
既没有途径,也没有成就,
这就是最终的真理。
我应该提醒一下,虽然大圆满本身并不强调静修,但是当你被传授大圆满的教诲时,应该已经完成前面八个阶段的静修练习。静修仍然被视为非常重要的训练,它可以增进心智的美德、专注力、注意力和洞见,但是它和解脱是无关的。任何一种能达到的解脱都不是真的解脱。静修是一种训练,大圆满则指出训练其实从一开始就脱离了当下的本觉。
我的上师时常与学生们面谈,学生们有时会说:“我刚才有一段最奇妙的经验,我的自我突然消失与万物合一,连时间感也不见了,真是奇妙极了!”
上师回答:“那很好,请你告诉我,那个经验有没有时间的起点?”
“呀?昨天发生的,我只是在打坐,它突然就出现了。”
“只要有开始,就不是真的。在你认出之前,它早存在了,而且不是一种经验,因为既没有起点,它是你早已觉知的东西,你领悟到无始的状态再来找我吧!
学生一旦有了领悟,就可以借由静修来稳定这份领悟,把它带到生活中的每一个面向,这其实是最难的部分。大圆满中有句话是这么说的:“要领悟你的真实面目是比较容易的;但活出它来就很困难了。”我目前就是在练习活出它来。
崔雅自己的练习也让她产生了类似的理解,她大部分都追随拉马纳尊者的教诲,拉马纳尊者也是我个人最偏爱的导师。更重要的是,崔雅开始能体悟她在13岁时所经历的一次神秘体验(她称之为“我生命中的指引象征”),其实就是对于真我的一瞥,那是一种与空性合一的经验。那个经验发生在她13岁那一年的静修状态中——她其实只是在排演自己的死亡。
我喜欢在静修时融入虚空,融入那无垠的空间。今天早上肯说,在静修练习中,只有一件事真正吸引他,那就是与无限的空间认同,这也是最吸引我的一件事。我立即联想到13岁的经验,我发现它在我面临死亡的这段期间,带给我很大的帮助,因为那不是学来或别人告诉我的事,而是亲身的体验,且是自发的。我认为它可以帮助我真正地放下,当时我看见自己扩大到和宇宙的每一个原子及分子完全合一了,我领悟到那就是我真正的本质。在静修时也发生过同样的情形,但那个原始的经验因为没有接受任何暗示,所以我比较信任它。
冈札勒斯医生警告我们,崔雅肺部的肿瘤因为开始分解了,会产生呼吸困难,可能需要携带型的氧气筒来帮助呼吸。他说某些接受这项酵素治疗的病人曾经咳出坏死或被分解的肿瘤。鲍勃·多蒂(我们在“杨克诊所”交的朋友,也因为癌症复发而开始接受凯利疗法)打电话告诉我们,他咳出了一大块像肝一样的东西,令他的医生大吃一惊。
正统医生告诉她,她可能即将死于肺癌,必须开始携带氧气筒了。
10月底崔雅开始使用氧气筒,她不怎么喜欢这个安排,但是她因此泄气了吗?每天早晨我打坐完以后,总会经过她的走路机,我看见她背上绑着氧气筒,每天至少走三英里路,脸上写满了热情的静定与喜悦。
她的正统医生询问她对死亡的恐惧感,他们认为她是完全否认了死亡,才会接受凯利疗法,而拒绝他们的建议(在逼问之下,他们承认自己建议的方法根本是无效的)。我清楚地记得这段对话的过程。
“崔雅,你怕死吗?”
“我不怕死,但是我怕痛,我不想痛死。”
“这一点我们一定有办法处理。现在的痛感测量水准很高,长久以来已经没有病人在疼痛中死亡,我保证绝对不会让你发生这种情况。但是,你真的不怕死吗?”
“不怕。”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我和自己以及每个人都是联结的,当我死的时候,我只是融入了一切万有,没有什么好怕的。”
这就是她真实的状况,医生最后终于相信她了。他有点激动,情况相当感人。
“我相信你,崔雅。你知道吗?我从没看过像你这样的病人,你不自怜,一点都没有,能为你治病是我的荣幸。”
崔雅上前拥抱他,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