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自疗的时候到了

10. 自疗的时候到了

“喂,请问是威尔伯先生吗?”我们在磨坊谷地望着窗外著名的红杉林。

“是的。”

“我叫爱迪丝·桑戴尔(Edith Zundel),来自西德的波恩。我的先生鲁夫和我正在写一本书,我们打算访问12位世界各地的前卫心理学家。我非常希望能和你谈一谈。”

“我很欣赏你们的计划,爱迪丝,但我是不接受访问的。谢谢你,祝你好运。”

“我最近都会待在弗朗西丝与罗杰夫妇的家中,我从很远的地方来,真的很希望能和你谈一谈,不会耽误太久的。”

三只松鼠在两棵巨大的红杉之间来回地跳跃,我一直盯着它们瞧,想搞清楚它们究竟是在玩耍、交配,还是在谈情说爱?

“爱迪丝,我在很早以前就决定不接受采访或做任何形式的公开演讲与授课。除了我对这类事容易紧张外,另一个原因是,人们总喜欢把我当成大师、上师或老师看待,但我不是。在印度,他们会对学者和上师做个明确的区分,所谓的学者(美国人所指的哲人或博学之士)只是一个单纯做学问的人,也可能是学问与实修同时进行的人,譬如研究瑜伽的学者,真的在练瑜伽,只是尚未大彻大悟。上师则是已经悟道解脱的老师。我充其量只能算个学者,还不够格当上师,论实修,我和其他人一样都是初学者,因此我过去15年来只接受过四次采访,有时也回答一些书面的问题,但仅止于此。”

“这我可以理解,威尔伯先生,但是把东西方心理学综合起来研究,却是你独门的绝活,所以我并不想把你视为上师,而是以学者的身份和你对谈。你的作品在德国有相当大的影响力,不仅影响到外缘地带,甚至在主流学术界都掀起了很大的旋风。你的十本著作全都译成了德文。”

三只松鼠倏忽地消失在浓密的树林中。

“没错,我的书在德国和日本都是畅销书,”我想测试她有没有幽默感,“你知道的,两个热爱和平的国家。”

爱迪丝大笑了一会儿,然后说:“至少我们还懂得欣赏天才。”

“应该说是发疯的天才。我的妻子和我正面对一段不怎么好过的日子。”

我不知道有没有所谓的松鼠的召唤,松鼠啊!松鼠!

“弗朗西丝与罗杰向我提过泰利的事,我真的很遗憾。”

不晓得为什么,爱迪丝给我非常亲切的感觉,即使在电话上,也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我当时不知道她会在我们日后的生活里扮演着非常关键的角色。

“好吧,爱迪丝,你今天下午过来,我们见面再谈。”

崔雅和我搬回了湾区,住在磨坊谷的一个小镇里,我们重新回到朋友、医师与支援系统中。塔霍湖的那段日子是场大灾难,我们俩仍在康复中,然而那个重要的转折算是度过了,特别是崔雅,她又重拾惊人的平静与定力。她持续做静修练习,我们也去找西摩尔做夫妻双方的心理咨询,这其实是早就该做的事。

我们开始在家里做一项简单的练习,那就是接纳与宽恕。《奇迹课程》一书是这样写的:

有什么是你想要而宽恕不能给的?想要和平吗?宽恕能给,想要幸福快乐、宁静的心、确切的目标、转化这个世界的一种价值与美吗?想要一直拥有关怀、安全与被呵护的温暖吗?想要一份不被搅扰的宁静、不被伤害的温柔、一份深刻的自在、永远不被扰乱的安宁吗? 这所有的一切,宽恕都能给你,给更多的人。 宽恕能提供每一样我想要的东西。 今天我接受了这项真理。 今天我得到了上帝的礼物。

我一直非常喜欢这段有关宽恕的教诲,靠着它而忆起自己的真我,这算是比较独特的方法,在其他的智慧传统中是很少见的;它们强调的大部分是觉察和献身。然而,宽恕背后的理论是很简单的:私我,也就是分离出来的私我感,不只是一种认知的结构,也是情感的结构。换句话说,它不仅由认知来维持,也必须靠情感来支持。根据这本书的教诲,私我最原始的情绪是由恐惧助长的恨。如同奥义书所说:“有客体的存在,就有恐惧。”

换句话说,无论何时,当我们把完整无缺的觉知分成主、客或自、他时,自我就会开始感到恐惧,因为那些外在的客体都会伤害它。这份恐惧接着会助长恨。如果我们坚持只认同这个小我,那么其他的客体就会折磨、羞辱、伤害它。接着,私我就会借由羞辱感的累积来维持自己的存在;换言之,创伤构成了私我的存在,它主动收集种种的伤害与羞辱,即使憎恨它们也无法停歇下来,因为没有这些伤害,它就什么都不是了。

私我对于这份恨的第一个策略就是要别人认错。“你伤害我了,向我道歉。”有时这么做的确会令私我暂时好过一些,然而这对根除最原始的病因一点用都没有。即使别人真的道歉了,私我还是会对他们心怀恨意。“我就知道这件事是你干的:看吧,你已经亲口承认了!”因此私我最根本的心态就是:从不原谅,也从不忘怀。

私我从来不想宽恕,因为宽恕会动摇它的存在,宽恕别人对我的羞辱(无论是真实的或想像的)就是在淡化自他之间的界线,溶解主客之间的分野。因宽恕而生起的觉知会帮助我们放下私我以及外来的羞辱,转而变成目睹或自性,只有它能平等地看待主体与客体。根据《奇迹课程》的说法,宽恕是放下自己、忆起自性的方法。

我发现这项练习非常管用,特别是在我没有精力打坐的时候。我的私我饱受伤害,我累积了那么多的羞辱(不管是真实的还是想像的),单凭宽恕就能纾解自我紧缩的痛苦。我愈是受“伤害”就变得愈紧缩,这会让“别人”的存在更痛苦,也让伤害更加严重。如果我觉得自己无法原谅别人的“无情”(我自己的自我紧缩倾向所造成的痛苦),就会采用该书中所提到的另一种自我肯定:“神的灵在我心中,所以我宽恕。”

对崔雅来说,她开始有了深沉的心理转变,这份转变化解了她生命中最主要、最艰难的课题,一年后,当她将自己的名字由泰利改为崔雅时这份转变开花结果了。对她而言,这件事最大的意义就在于:从“做”转成了“存在”。

 

万岁!我的生理期终于恢复,也许可以怀肯的孩子了!事情的确在好转中,我的精力已渐渐恢复,整个人轻松多了,好像小鹿在草原上奔跳一般。这种精力充沛、充满着喜悦的心情愈来愈频繁出现,就像过去一样,我也觉得自己比从前更平静,不再对生活中的情境有太多激烈的反应。我的人生似乎步上了坦途。 肯去年在斜坡镇的确受到某种病毒的感染,这是贝尔克·南普医师 (就是发现我长肿瘤的那位医师)做血液检验时证实的。肯还是怀疑,因此又找了两位医师做检验,结果仍然相同。从此肯不再把他的精疲力竭诠释为沮丧,才过了一夜,他的外观便整个改变了,你可以想像吗?虽然还有一些焦虑(他在这场磨难中真的伤得不轻),但是明显的沮丧感已经随着这个诊断消失。他仍有病毒在身(很显然它是不会传染的),但是已经学会如何处理它、与它共处,所以他的精力也在逐渐恢复中。天啊,真不晓得他是怎么熬过来的,身体感染了怪病毒却一无所知!他告诉我当时他差一点就自杀,这实在吓坏我了。唯一能支持我、让我无惧于癌症的原因就是我不想离开肯,如果他当时真的那么做了,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办,也许跟着他一起了断生命。 另一个转变是,我发现自己那要命的完美主义渐渐消失了。它是为我带来许多麻烦的小丑,也是天蝎式的自我苛责中的重要角色。我一直努力对治自己的问题——譬如盖塔霍湖的房子,我总想在每个细节上做到“尽善尽美”。现在我比较愿意接纳事物的真相,过去我所遭遇的痛苦其实是由自己刚强的性格造成的,总想把所有的事做得恰到好处。然而就算做到了又如何?光是物质生活的问题已经够多了,更别提心理或精神层面。如果能将事情处理得还不错,那就够了,完美只会带来更多的问题。人一旦求完美,就会将自己所有的时间都耗费在繁琐的细节上(这是我诸多的癖好之一),因而失去了更宽广的视野,也无法察觉真正的意义。因此我不再渴求完美,只把重点放在如何完成事情以及宽恕和接纳的议题上。 此外我也觉得自己比较谦卑了。我愈来愈能看清楚自己所面临的生命情况,包括友谊与婚姻问题、人际问题、自己的恐惧与疑虑、金钱问题、如何对世界有所贡献、无法确知自己的召唤是什么、从我们所经历的一切痛苦去发现其中的意义……还有去体察这所有的问题和其他人面临的几乎完全一样。过去的我总觉得自己是住在山中白屋的小女孩,世界的规范和我没什么关系,因为我是如此与众不同。然而透过我所经历的这一切,才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我的问题和无数个世纪以来的人类企图解决的问题是一样的。从这份认识之中生出一种新的谦卑感,一种接纳事物真相的新层次,好像凡事都能如实地呈现。这是一种与其他人联结得更强烈的感觉,仿佛我们都是整体的一部分,各自透过自身的奋斗与经历而成长。这份自己不再与众不同的感觉,意味着自己不再与他人疏离或孤立。 我的生命似乎已经专注到只为当下而活,对于眼前所做的一切也比较放松了,即使那成就取向的次人格还不能完全满意。我只是顺其自然地去做,让急躁的情绪脱落,只砍眼前的柴,只从邻近的小溪取水。我开始给自己充裕的治疗时间,逐渐发展出一个宁静而开放的内心空间,然后静观其变。 对我来说,散步与健行一直很重要,它们让我重拾气力、挑战体能,让我重新注意到夕阳的美景,微风拂过枝头的沙沙声响,水珠上闪闪发亮的阳光…… 最近我几乎每天都在户外挖地松土,把埋在土壤中的每一种石块挖出,种上莴苣、花椰菜、豌豆、菠菜、红萝卜、黄瓜和西红柿。每一种植物的籽儿都不同,有些极为细小,很难相信这么小的籽儿竟然有这么多的基因讯息。还有些形状十分怪异,很难让人相信它就是植物的种子。种植的工作分成几个星期进行,其中有一些种得太迟,可能会误了收成,然而我一点也不在乎产量(这句话真是我说的吗?我这个标准的出产人!)看着芽从土壤里冒出来,逐渐成形的嫩叶宣示了自己的名分,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豌豆蜷曲的藤蔓沿着网子向上攀爬——这是我最喜欢观赏的植物。虽然双层松土的工作换来一身的腰酸背痛,但是看着植物成长茁壮,反而有一种治疗的效果。透过园艺工作,我感觉自己重新与生命联结了。照料这些植物远比被人照顾要好得多。“施”的确比“受”要好。我准备开始照顾肯,不再无度地索要他关怀。 我还记得自己过去是多么努力地想制造生命的目的,我渴求、不停地寻找,脑海中浮现的意念都是伸手、抓取、渴望。然而这些并没有带给我平静、智慧与快乐。我相信这就是我的功课。虽然目前的道途比较偏向于佛家,但是我并不期望大彻大悟,也不打算加入所谓的满月团体——那些致力于即身成佛的修道人。我知道这样的承诺对我是危险的,不是过于急切,就是路径不对。我要学的是全神贯注于当下,砍柴就是砍柴,挑水就是挑水,不想要快速达到什么。不抓取更多,不渴望更多,只是活着,允许事情自然地发生。 我发现自己可以很有规律地打坐,好一阵子以来这是第一次做到。我想这是因为我在方式上有所改变的缘故。我不再暗想是否有奇特的经验,譬如会不会见到光或感受到能流,等等,在打坐时不再想要有“进展”,也不再希望有任何事发生,其实这么说还不完全符实,这份渴望偶尔还是会出现,但我会去留意它们,放下它们,然后回到眼前专注的焦点。如果我怀疑为什么要打坐(这种质疑经常会出现),我会告诉自己,打坐是为了当下的自己,为了把这段安静的锻炼时间供养给宇宙。与其说是一种寻求,不如说是自我肯定。也许前一个目标将逐渐变得清晰,不像之前那样再受那份渴望的干扰。也许目标已经在这里了,就在我放开它的时候,展现在我面前。 有一天晚上和凯依·林恩一起聊天。凯依说她有时非常嫉妒别人,不晓得该如何解决。我猜她可能想起约翰(他几年前被一名盗贼杀害),又看到我和肯相处的情况,而引发她的羡妒之情。她提到最近有一个异性朋友来找她,她发现自己有想要形成关系的强烈欲望,即使他一直表白他并不想要稳定的关系。 “这相当困扰我,我觉得很不快乐,试着想停止嫉妒之心,偏偏办不到。有什么建议吗?” “啊,好一个古老的渴望与嫌恶,”我说。“它当然会令你不快乐,就像佛家所说的,这是所有苦难的起因。我认为最有效的建议是,单纯地看着它、观察它,并完整地经验它。以现在为例,你觉知到自己有这份感觉,因此感到不舒服,很好,这表示你注意到它,观察到它了。” “已经好多了,”她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得经历那么多次才学会。我现在已经释怀了。” “我的理论是,你不必努力停止或改变那些你不喜欢的行为或思想。其实努力的本身就是障碍,重要的是清楚地看到它,完整地观察它,每一次当它生起的时候看着它,它就不会再令你感到意外。我认为我们的内在都有一股神秘的进化力,它想要我们发挥全部的潜能,让我们朝着神性演进。一旦察觉到自己的问题、不足或困境,这股神秘的进化力就会帮我们修正不足处。转变和意志力无关,意志力可以帮助我们培养觉知,但想要有内在真正的转变,意志力反而是阻碍。这份转变带领我们走向一个超越理解、超越意志的方向,也就是让我们更随缘、更开放。” “有点像恩宠的味道,”她说。“我懂你的意思。” “没错,正是如此,就像恩宠一样。我以前从未如此想过。” 我想起了几天前在《奇迹课程》中读到的一段话,最后的两行是这么写的: 因为恩宠所以我活着。因为恩宠所以我被解放。 因为恩宠所以我给予。因为恩宠所以我解脱。 这两行字过去从未对我产生任何意义,因为其中充满了太多父权形象的神所赐予的恩惠,只有靠着神的恩惠,罪恶的子民才能获得宽恕。现在它们对我比较有意义了。我可以将恩宠视为那股治疗、带领我们朝正确方向前进,并且修正错误的神秘力量。

 

崔雅和我正试着让这股神秘的力量修正我们的错误,治疗过去两年所受的伤。我们发现治疗正在生命的每个层次发生,包括肉体、情绪、心智和灵性。我们开始明白,原来肉体的治疗是身心灵健康中最不重要或最不具意义的,因为真正的健康指的是灵魂的复原。在治疗方面,崔雅和我循着伟大的存有链进行地毯式的搜寻。我们获得许多人的协助,譬如弗朗西丝和罗杰。

西摩尔也是其一。他是一名受过正式训练的心理分析师,很早就察觉弗洛伊德模式的重要与局限。于是他在自己的方法中加进了静修作为补充。他主要采用的是原始佛教的内观法门与《奇迹课程》中的教诲。西摩尔和我相识快10年了,有一回他打电话到林肯镇和我讨论如何将东西方的途径融入心理治疗。西摩尔一直很被我的作品和我整理出来的意识层次图所吸引。当时有许多人正试图以荣格的理论作为东西方结合的基础。我很早就发现,虽然荣格在这个领域有相当重要的贡献,但也犯了许多错误,如果想要有一个比较稳固的起点(不是终点),弗洛伊德反而是比较好的选择。这与西摩尔的观察不谋而合,我们也因此结为好友。

不论是个人或夫妻双方的心理治疗,真正重大的突破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将这些突破一再地运用于日常生活中,直到旧习气完全去除,让新的、比较柔软的状态出现为止。西摩尔帮我们认清说话的内容其实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表达的方式和态度。

 

我们正在学习注意自己说话的方式,而不仅仅是说话的内容。我们都觉得自己所说的话是最合理、最正确的,却又往往以不友善、愤怒、自卫或充满挑衅的方式来说出这些“真相”。于是我们无法理解对方为何一直对我们的批评而非真相产生反应。我最大的收获就是,看到我们的防卫模式使彼此陷在负面、下坠的漩涡中。肯近来老是觉得焦虑,这令他的朋友(包括我)非常惊讶,因为他从来没有紧张过。为了控制这份焦虑,他表现出来的反而是愤怒与嘲讽。我只看到他的愤怒,这当然会引发我从孩提以来最深的恐惧——被排斥与不被关爱。当我感到不被关爱时就会退缩、故作冷漠、隐藏起来,就像小时候常会负气躲进自己的房间看书一样。可是我的退缩也让肯觉得不被关爱,他因而变得更焦虑、更讥讽。在恶性循环之下,我充满强迫与控制的那一面便接管了全部的人格,于是我不断地命令、激怒肯……我现在终于明白肯为什么会坚持,如果没有他人的“介入”,他拒绝和我谈论我们之间的问题,因为我们只会不断地打击对方。当我们在西摩尔的诊疗室中陷入这种下坠的漩涡时,我们三人几乎马上看出这个恶性循环中的第一个症结,立即加以斩断。不过最难的部分还是在踏出诊疗室的大门后,如何在生活中领会其中的诀窍。

 

经过了四五个月,崔雅和我在西摩尔的协助下,终于将整个局面慢慢扭转过来。1986年初夏,我们到达了一个重要的分水岭。

 

现在不可能是六月。我一直认为应该是五月。自从我坐在这台电脑前写作,时间就好像停止了一般。我一直在记录我用小字在一张张碎纸片上写的东西,它们都是我在受到启发、经受恐惧、感受到爱和迷惑时写下的感想。哦,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破解这些因一时激动而写下的难以识别的话语。 我很清楚自己现在的感觉。好多了,真的。肯和我似乎合力扭转了一些困境。我们不再争吵,就像回到过去一般,学会了温柔相待。这确实需要一些觉知和努力,才能在当下发现彼此的反应,认清隐藏在底端的恐惧,其中充满着想要伤害对方的欲望。我们努力着,西摩尔也在这方面帮助我们,终于事情有了改变。 举个例子。有一回当我们一起淋浴时,肯问我是否认为我们搬进这间新房子是个正确的决定。我想是的,我说,这里有比较大的空间可以容纳他的书,其他的空间对他的藏书来说都嫌太小了。他的回答却是他现在已经不太在乎这些书了,唯一的希望是尽快恢复修行方面的锻炼。他的回答让我觉得有点受伤,因为他一直为了无法专心写作而责怪我,现在居然说自己不在乎这些书了。整个早上我都觉得愤怒、受伤;但感谢西摩尔,至少我没有将这件事归咎到肯的身上。我什么话也没说,即使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愤怒与受伤。 随后又有一个念头冒了出来:等一等,这整件事到底是如何开始的?你在护卫自己,对不对?为什么?哦,原来你觉得肯在责怪你,你觉得自己应该要为肯无法专心写作负责。你并没有错,他的话听起来确实像在责怪你。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呢?哦,也许他不想为自己负责,也许将责任归咎到你身上比较容易一些。但藏在背后的又是什么?也许他真的害怕这确实是他自己的错,也许他不愿意为自己的不写作负起责任。但为什么问题会在这个时候冒出来?啊,因为这里拥有更多的空间可以容纳他的书。他是不是害怕,一旦搬进这幢新房子,人们就会开始对他有所期待,期待他继续写书。没错,我想就是这么回事了。他害怕自己无法满足这些期望,便借着打击你来抵制这些期望,抵制自己对于失败的恐惧。 当第二个念头出现时,我看到冲突背后的恐惧,于是第一个念头的自以为是就减低了。面对肯的“攻击”时,我不再生起自卫的欲望,反而想帮助他度过这个转化期,也不再对他有任何期望。我问自己如果可以重回那一幕景象,我会怎么处理?我想像自己不再退缩于淋浴间的一角,我会对他说:“亲爱的,如果你愿意重新练习打坐,那真是太棒了。不论发生什么都很好,我们能搬到一幢可以治疗我俩的新房子真的是很棒的事。” 当天稍晚,我和肯一起检视这个重新改写的脚本,我的态度温和,没有任何责难。他给了我一颗金星作为鼓励。 这份感觉就像是一次真正的胜利,而且,其他方面的改变也逐渐有进展。我的恐惧与不舒服的反应以及自我防卫之间,有了一些空间。以刚才所举的例子,我就能在不当的反应出现之前及时退一步,并解开那个可能会导引出更多冲突的结。当我和西摩尔进行最后一次个别咨询会谈时,也觉得自己更有空间了。无论是对别人或对自己,我都能更温柔、更有慈悲心了。

 

除了这些改变,个人方面也有一些关键问题被提出来讨论。西摩尔给了我一些掌握焦虑的方法,崔雅也开始面对她的原型问题:存在与做,随缘与掌控,信赖与护卫。

 

我觉得对自己更有慈悲心、也更加信任了。当我面对自己的批判性时,这个改变最为明显。最后一次与西摩尔处理个人问题的咨询中,我注意到当焦点从夫妻之间的关系转移到我身上时,一股不安的情绪开始生起。我想把自己藏在关系的议题之后,不想让焦点集中在我身上。我说出了这份感觉,说出了我的恐惧。我现在可以比较认清与觉知自己的恐惧,不再那么困窘了。几年前我发现,每当别人想要帮助我看到自己的真相时,我总是回答:“我已经很清楚了。”我无法对协助者说:“谢谢,这真的很有帮助。”我发现自己很难承认别人给我的协助,这样一来,好像他们可以因此认清我的真相,甚于我对自己的了解,一种任由他们摆布的感觉立即涌上。如果再挖得深一点,我其实是怕他们因看到我的真相而批判我,凌驾于我之上。我不相信他们会因看到我的真相而产生同情,我认为人们只会不断地批判我。 因为我一直在批判自己,天蝎座的自我批判。我要把它放下,我现在就把它放下了。我还有一段路要走,但内心已经有了很大的转变。我觉得释怀了,这样的过程在我的心里已经进展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些东西真的改变了,释放了,也被打开了。我觉得自己开始能信任、随缘、不强求,也更能让肯的爱驻进我的心中。这很有趣,因为我写下的第一句有关他的话是,“我相信他胜于我相信这整个宇宙”。这是真的。他的爱与信任一直在那里,即使是情况最糟的时刻。西摩尔说在我们能信任自己以前,必须先学会信任某个人。 西摩尔也协助我去理解自己强迫的作风,他说我因为过于重视繁琐的细节,时间因此被切割了。因为我根本没有时间,但这正是有强迫性倾向的人控制事情的方式;换句话说,他们想要亲自完成每一件事,他们不相信别人也做得来。强迫性的神经症最大的特征就是不信任,即使是最小的细节也要亲自掌控。没错,信任确实是我最大的功课。

 

崔雅和我企图涵盖治疗的所有层面,包括肉体、情绪、心智与灵性。在肉体方面,我学会的是当内在的病毒发作时,我要保存自己的能量、汇集自己的资源。崔雅持续地做运动、慢跑、健行,而我们也在改善饮食,以预防癌症的食谱为标准(素食、低脂、高纤,以及高复合性的碳水化合物)。我已经扮演厨师的角色很长一段时间了,刚开始是必须靠我做,后来是因为我真的做得很不错。目前我们是以普瑞提金(Pritikin)的食疗为基准,我得花很大的心思把食物做得好吃,还必须摄取高单位的维他命。在情绪与心智的层面,我们透过心理治疗来消化许多尚未解决的问题,学习改写人生脚本。在灵性层面,我们学习宽恕与接纳,并以各种方法重建目睹的能力,以及回到风暴中心,才能在人生永无止境的风暴中保持宁静、稳定。

我到现在还无法恢复打坐。崔雅的基本途径是内观法门(Vipassa na),所有形式的佛教都以它为核心和基础,她也很喜欢基督教的神秘体验论,她已经依照《奇迹课程》练习了两年的时间。虽然我赞同东西方各门派的神秘体验论,但是我发现其中最深奥有力的还是佛教,我自己15年来一直采用禅的途径——佛法的精髓。此外我也受到藏密的吸引,我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圆融、完整的灵性体系。另外还有三位来自某个传统,却能超越派别,无法被归类的老师,分别是克里希那穆提、拉马纳尊者,以及解脱的约翰(Da Free John)。

可是崔雅和我始终无法找到一位让我们俩都甘心追随的导师。我很喜欢葛印卡,但总觉得内观法门的涵盖面太窄、太局限了。崔雅喜欢创巴仁波切和解脱的约翰,但又觉得他们的途径太野太疯了。最后我们终于找到一位“共同”的导师——卡卢仁波切(Kalu Rinpoche),他是达到最高成就的藏密法师。崔雅后来就是在卡卢灌顶法会的当晚,做了一个非常惊人的梦,指示她一定要改名为崔雅。这段时间我们一直不停地寻找、参访、拜见各种不同类别的老师,其中包括:比特·葛里芬斯神父(Father Bede Griffiths)、古文·千野禅师(Kobun Chino Roshi)、泰锡度仁波切(Tai Situpa)、蒋贡·康楚仁波切(Jamgon Kontrul)、创巴仁波切(Trungpa Rinpoche)、解脱的约翰、片瞳禅师(Katagiri Roshi)、皮尔·维拉雅·汗(Pir Vilayat Khan),以及托马斯·基廷神父(Father Thomas Keating)……

 

星期六,我们去了一趟“绿峡谷”(属于旧金山禅修中心),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参访这个地方了。抵达时发现停车场挤满了车,一定是有重要的人物来演讲。结果讲者是片瞳禅师,他是肯以前接触过的一位禅师。我们站在座无虚席的禅堂入口处。我很喜欢片瞳,虽然无法明白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但即使这么远的距离,我都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当他微笑时,他脸上的每个细胞都在笑。那真可以说是禅的微笑:要笑,就全心全意地笑!他当然是剃光头的,形状非常有趣而奇特。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头型。我最近对人们头发底下的头型深感兴趣。 后来在问答的时段里,有一位听众抛出一个问题,他的回答使我留下深刻印象。 “如果佛陀今天造访美国,你认为他所强调的教诲会是什么?” “我想,应该是怎么做一个健全的人吧。”片瞳说,“不是怎么做美国人或日本人,而是怎么做一个健全的人,一个真正的人类。这才是最重要的。” 当时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对于深受其他文化的灵性导师吸引的美国人来说,这是多么适切的回答。我也有过质疑,特别是最近见到那么多来自西藏的灵性导师。我以前赞同我们应该重视自己的文化,重振自己的传统,而不是无知地一味抬高异国宗教。此刻我对这股潮流却觉得很妥当,因为重点是在怎么做一个健全的人。与一位操着令人担心的英语、带着浓厚日本腔的人学习灵性方面的锻炼,这样的经验与文化的差异其实无关,重要的是我们都想成为一个更健全、更完整的人,也许还能更神圣一些。 那天晚上,肯、我、片瞳以及大卫·哈德维克一起在林迪斯芳中心共进晚餐。肯和片瞳谈起10年前在林肯镇的一次禅七,肯当时因为片瞳说了一句:“观照是自我最后的一站。”竟然有了一次开悟经验。肯补充道:“一次小小的经验。”他们谈到这段时一直大笑。我心想那一定是某个禅宗的笑话吧。 片瞳丝毫没有架子,不愧为铃木禅师(Suznki Roshi)的接棒人。我觉得在禅中心和他学习禅修是很有趣的事。我已经不再追求灵修上的完美主义,能遇到一位自己衷心倾慕的老师固然是很美妙的事,但这是可遇不可求的。谁知道,也许他就坐在我的前面,我只是有眼不识泰山罢了。 第二天晚上,我们与解脱的约翰的追随者共进晚餐。肯曾经为解脱的约翰写过序,并极力推崇他的新作《黎明之马圣约》(The Dawn Horse Testament)。很棒的一群人。我往往从资深的学生来观察他们的老师,这些人真的不能再好了。我们一起观赏一卷有关解脱的约翰的录像带,我发现自己对他的喜爱超过了预期,只是献身这条途径令我裹足不前,即使只是“献身”二字我都无法消受。在录像带中他指出,信徒首先要阅读他的教诲(他出了相当多的书),如果了解了教诲的内涵觉得受到感召,再与他建立更进一步的关系。听起来好像一旦变成他的信徒,相信了他的教诲,就完全被他掌控了;我不得不承认我抗拒这样的说法。这也许是我需要对治的神经过敏,但也必须等我准备好了才能做到。 后来阅读《黎明之马圣约》,我发现他理出两条非常清楚的道途,其中一条是信徒或献身者的途径,另一条则是探究者的途径,这其实就是肯所说的他力与自力之分。我很喜欢他在书中所阐述的理念,特别是对关系的解析,他指出私我只是关系的紧缩与逃避。我确实发现私我就是企图逃避关系的各种反应。我发现自己常觉得受到拒绝,然后就会防护自己以抵御外来的羞辱与伤害,进入所谓的“私我的仪式”(egoic ritual),也就是退缩、逃避与私我防卫。我想到他的教诲中所强调的:不要把当时的情况夸大,要停止抗拒,停止各种心理反应,停止惩罚对方。在这种时刻,我不能收回我的爱,不能孤立自己,反倒要让自己去经验那份伤害,他说:“练习安住在爱的伤痛中。”你不可能不受伤,受伤时你要觉察,你要继续去爱,不要退缩。他说:“如果你能安住在那份伤痛中,你会知道自己仍然需要爱,知道自己想要给予爱。”

 

我决定回到屋里去,我想爱迪丝大概再有一个小时左右就到了,我该准备一些午餐,反正松鼠也不见了。崔雅正在塔霍湖整理剩下的东西,好搬到磨坊谷的新房子去。

总而言之,事情的进展颇为顺利,至少在快速改善中。我同意崔雅对西摩尔所说的,有一个弯已经转过来了,其实应该说是很多弯都转过来了。

我做了三明治,倒了杯可乐,坐回前廊。太阳逐渐攀上茂密的红杉林,它们实在太高大了,太阳几乎得到中午才露脸。我非常期待阳光照到脸上的那一刻,它提醒我事情总有新的开始。

我想到崔雅,想到她的美、她的诚实、她无染的心灵,她对生命的那份巨大的爱以及她惊人的毅力。她真是集“真善美”于一身。天啊,我爱这个女人!我怎么能将自己的磨难归咎于她?我怎么能给她带来如此大的痛苦?遇见她是我生命中最好的一件事!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以后无论做什么、去到何处、遭受何种的痛苦,我都会伴随在她的身边、帮助她、扶持她。我居然忘了生命中最深刻的决定,还诿过于她!难怪我会觉得连灵魂都不见了,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我已经原谅了崔雅,也以极缓慢的速度原谅自己。

我想到了崔雅的勇气。她完全拒绝被这一场磨难击倒。生命打击她,她站了起来,生命再打击她,她还是站了起来。去年发生的那些事件使她的韧性大为增加。我认为崔雅的人生第一个阶段的力量是来自战斗意志,第二个阶段的力量则来自臣服。以前她总是准备迎战、肩负起一切,现在的她则开放自己,让一切穿过,这股力量的背后有一个最重要的东西:绝不妥协的诚实。即使处在最糟的情况,我也从未听过她说谎。电话铃响了,我决定让录音机录下对方的留言:“喂!泰利吗?这是贝尔克大夫的诊所,请你来一趟好吗?”

“喂!我是肯,发生了什么事?”

“大夫想要和崔雅谈谈检验的结果。”

“没出什么事吧?”

“医生会解释的。”

“好了,女士……”

“医生会解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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