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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十四

卷四十四

这一连串的枪声,连滚带爬,跌落在了胡家坊的院子里。

胡恩可躺在高房子上,双目圆睁,气息短促,一直盯视着对面墙上的那些墨字,心绪缥缈。墙皮已经旧了,剥落了,露出了里头的土坯、麦茬和灰浆。但比墙皮更旧的却是印光法师当年馈赠的墨宝,发黄了不说,整个纸面上也是水渍点点,或许是漏雨的缘故吧。惟有一愿在,能呼观世音。看了半晌,胡恩可忽然心生疑惑,一下子焦灼了起来。咋了,这些原本好端端的字,怎么就跌倒了,人摞人,字叠字,挤成了一团呀?

事实上,这么些年来,缠绵于病榻之上的胡恩可,虽说也病状稳定,吃喝规律,有妻子胡白氏和儿媳性元在悉心伺候着,但久病床前,万般难言,真正的伴当和亲人,其实只有这一副对子了。在春秋更迭、昼夜轮替当中,胡恩可早就退出了人世上的这一幕光阴,离群索居,仄身无语,不抱怨,不欣喜,不抗拒。遗憾的是,因为当初走得太急了,一只脚挂在了阳世的门槛上,一直挣脱不开,始终那么勾连着,简直就像生了锈似的。

每天,日光从党河一带,从鸣沙山一线拂荡而来,跃过了窗户,投在了对面的墙壁上,将一切都抚旧了,弄皱了。在漠漠的天光中,恰是靠着印光法师的这一句偈语,胡恩可才可以苍茫度过,跟这些墨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之间耳鬓厮磨,称兄道弟,几乎结下了金兰之谊。天杀的,现在这些伴当摔倒了,栽了跟头,鼻青脸肿的,胡恩可岂能袖手一旁?人抬人,抬出高人,僧抬僧,抬出高僧。虽说这一间高房子等于寒窑,哪怕伴当们一个个寂寂无名,但胡恩可的确不忍,只想去扶一把,拉拽一下。这么着,胡恩可憋住了一口气,试图站起来,但这一具肉身子不听使唤,依旧像一块老磨盘那样,纹丝不动。

正当胡恩可束手无策,急成了一捧灰的时候,元神袅娜而出,站在了头顶上。

先时,在那一具肉身中,元神像一粒种子,一直安眠着,不知人世上已是沧海桑田,斗转星移。现在,元神睡醒了,睡饱了,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伸了伸懒腰,忽然觉悟到了自己的使命。元神贴在了墙上,一寸,又一寸,慢慢地爬将过去,这才发现,原来是张挂那一幅墨字的钉子掉了。掉了一颗钉子,另一颗还牢固着,所以那些墨字才头重脚轻,耷拉在墙上,犹如壁虎似的。元神飞离下来,落在了地上,去捡那一根生锈的钉子时,却发现自己毫无力气,比棉花还绵软,比空气还空虚。一时间,元神颓丧极了,想起性元刚刚出了门,正在下高房子,不妨喊她来帮一下手。这天午饭时,性元煮了一碗羊奶,在奶汤里打了一个鸡蛋花,喂完病人后,又给公公换了尿褯子,擦洗了一番身子,端着脸盆里的脏水下去了。将近二十年,这样的一日三课从未间断过,刻板得就像寺里的一只木鱼,准时敲响。元神瞭见了门帘下方的一道罅隙,刚要闪身出去时,一梭子激烈的枪声,从党河岸边灌进了窗口。

门外哐当一下,脸盆摔掉了,水声四溅。紧接着是性元的啜泣,好像一只落单的兔子,一定又坐在台阶上哭鼻子呐。这个季节上,城外二十三坊的田野里时有枪声,田虎子率着全体警员,分片负责,对那些胆敢偷盗罂粟的家伙一律格杀勿论,就地枪决。稍事平静后,元神借着一束光线,飘出了窗外,一下子被风裹挟着,扶摇而上,矗立在了胡家坊的上空。

举目下界,性元哭毕,乖乖地拾起了脸盆,打了水,蹲在高房子下的一片阴凉地里,开始搓洗发黄的尿褯子。从头到脚,性元的身上瞭不见一点点别的颜色,基本上被黑布笼盖着,这是关外三县寡妇们的装束,一般人见了,也会远远地避开,不敢招惹,更不想沾上晦气。在牡丹树的旁侧,胡白氏也圪蹴在阴凉下,正在打布坯子。墙根下晾晒着一排打好的,色彩斑斓,仿佛要结一件百衲衣似的。胡白氏已经老塌了,视力早也麻掉了,但手上却长了眼睛,一旦蜜蜂和蚊蝇干扰过来,她扬起一支拂尘,抽打一下空气,然后又稳静了下来,继续抹糨糊。在隔墙的马院中,胡家的几名老伙计正在修理农具,一辆马车的轮毂出现了裂痕,需要加固一根钢条,打几个铆钉。这个活最费劲了,没有一天半日的,休想拿得下来。后来,大门开了,隔壁的沈戴氏端着一只瓦罐,蹒跚到了胡白氏的跟前,声称自己的浆水酵好了,芹菜的浆水,想请亲家母尝一尝。胡白氏麻着眼睛,连连自叹,不敢吃,牙会酸死的。一旁的性元却冲了过来,举起瓦罐便喝。浆水滴滴答答的,洒在了衣襟上,倒也显不出脏来。

一切都像从前那样,只不过胡家的院子也开始旧了,屋顶上栖满了蒿草,摇曳不已。

这个关节上,一股清亮的风,从西藏和青海的方向上吹来,吹过了祁连山,吹过了莫高窟和千佛灵岩,一路抵达了党河岸边。突然间,元神被抬升了起来,漾荡得更高了,几乎快摸见了那一丝云彩,吓得身后的一只花老鹰色飞骨惊,一个蹦子就不见了。元神挂在了天上,瞭见下界里的敦煌一半明黄,一半猩红。明黄的是广阔的沙山,而猩红色的则是连绵不绝的罂粟花田,犹如一道道血水般的波浪,汹涌来去,毫无停歇的迹象。

在一阵阵令人迷醉的馨香中,元神思想了片刻,觉得趁着这个机会,去探望一下人间阳世,也不失为一份慰藉,一种宽释。这么着,元神将那一具热身子留在了高房子内,留在了胡家坊,驭风而去,天马行空,开始了胡恩可在这一幕光阴中最后的漫游。

前半夜时,急递铺的院门被叩响了,如果它还叫急递铺的话。

敲了三遍,竟无人来应。开始敲第四回时,院子里传来了簌簌簌的脚声,隔着门扇道:天亮了再来买吧,打锅盔的师傅不在,鸡还没叫呐。外面的却说:你把门开开,开开了再说吧?里头的人威胁道:你到底是谁,小心我喊人了?这一时,只听外面的人发笑说:执臣,我是沈性元,你想把我冻死呀,快开开门。

的确太冷了,屋檐上挂着一排排冰溜子,干枯的树枝擦剐着寒冷的空气,好像一根用了三十年的破扫把,正在打扫着天庭。门开了,果然是性元,一身的黑,穿了好几年的寡妇装,现在也舍不得脱。瞭见性元两股战战,牙齿也在打架,几乎快冻成了一张皮子,孔执臣立时除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性元的脊背上,又拉拽上她,打算去屋子里烤火。性元却不肯,腿脚上灌了铅似的,催喊说:执臣,快去换衣裳,我专门给你带来了一匹马,咱们现在就走,时间不等人呀。孔执臣怔忡道:哎哟,好我的性元,天黑得像老鸹,沙州城也四门落锁,你这是去拜哪个庙呀?性元哀告说:不是拜庙,你赶快跟我去一趟世兴堂,病人很泼烦了,万一大出血的话……究竟咋了么,你快说清楚,是不是胡家坊的大大发病了,要紧么?孔执臣截断了性元的话,催问道。性元诡笑说:我公公还那样,躺在高房子上一问三不知,我连夜来请你出山,却是另外的病人。

孔执臣消除了紧张,但倔强又暴露了出来:性元,你千万别难为我,这件事我办不到,我早忘光了,我不懂什么医术。性元坦率道:执臣,你从来就不曾忘掉过,当初你不想染指,你委屈自己,不就是为了成全世兴堂嘛。孔执臣苦笑说:你多虑了,我没有委屈自己,忘了一身轻,我反倒踏实多了。性元依旧是那一种脾性,咄咄逼人地说:你瞧,我爸故去也有些年成了,世兴堂沦落到了今日,不看病,只卖药,显然成了一个空架子,依我的想法,不如执臣你去坐堂,我沈性元给你打下手,说不定呀,将来的那个红火劲,赛过当初沈先生在世时。孔执臣哀恳说:性元,你的美意我心领了,但我做不到,也不想做,我只想安静下来,教附近的几个娃娃念书,饿不死就行了。岂料,性元的火一下子被点着了,张目道:咦,寡妇咋了?你是寡妇,我也是寡妇,难道男将们死绝了,女人就该哭鼻子上吊么,天下哪有这样的章程?孔执臣揶揄说:性元呀,你的唾沫真不值钱,倘若你不在乎梵义的话,干么穿了好几年的黑衣裳,你的心思我最懂。性元戏谑说:我穷得穿不起,我揭不开锅了,我养活不了小党和小河那两个贼疙瘩了,所以我才请你出山,咱们姐妹俩重开世兴堂,干脆在敦煌闹出一个天大的名声来。见对方执拗不堪,孔执臣忙撩起了门帘,打算避而不谈。

“执臣,这个病人想见你。”性元使出了杀手锏。

“唉,我无亲无故的,除了你性元,我两眼一抹黑,你就别费心了。”

“她喊你姨娘。她姓索。她叫索梅。”

霎时,孔执臣忽然活了,惊喊道:“索梅在哪达,她怎么了?”

“哈哈,执臣你快当姨奶奶了,先恭喜你呀。”性元扬起了下巴,觉得如此轻易地拿下了对方,也算是奇功一件。又傲然道:“这闺女是夜饭前从莫高窟送来的,现在就躺在世兴堂里,她一直在喊肚子疼,越喊越疼。依我的经验,羊水恐怕快破了,顶多在后半夜吧。”

“快去请收生婆呀?”

“找了,城里的产婆子们全都找遍了,也不知咋了,天老爷今日可能在降赐人,没一个闲荒的。”性元诡谲一笑,“你是做姨娘的,反正我知会你了,你自己掂量吧。”

孔执臣刷地红下了脸:“性元,你知道的,我可没经验。”

“走吧,有我在呐。”

这么着,性元赚走了孔执臣,也为世兴堂的将来,打开了一条复兴的生路。

酒泉城外的屠杀,以及沙州城大十字旗门下的枪杀案发生后,急递铺难以为继,濒临关张。办完了苏食的葬礼后,孔执臣在店铺外挂了一块停业的告示,整整蜗居了半年,甚少在街市上露面。孔执臣清楚,急递铺乃是整个关外三县的焦点话题,有关河西司马胡梵义和飞行游击们喋血街头的事件,点燃了大家的热情,膏肥了众人的口舌,一时间难以消泯。那一段,每天在门缝上窥视的眼珠子,没有一千,少说也有八百,随便用刀子一刮,便能刮下来一脸盆油,喂三条狗也不成问题。好在入了秋之后,敦煌二十三坊的鸦片大丰收,家家放炮,户户设宴,人们的兴趣渐渐地转移了,急递铺便成了一则陈旧的往事。有一天,一对来自河州的东乡父子敲开了门,打算赁铺面,开一家干面锅盔店。事实上,孔执臣的生活捉襟见肘,已经陷入了困顿,一听价钱合适,当即答应下了。除了锅盔店之外,孔执臣还尝试着教书,先是隔壁邻舍的几个小子,后来名声传开后,一条街上的鼻涕娃娃们成了她的启蒙弟子,生计暂时无虞了。光阴磨人,几年之后,人们只知道这个院子里住着一位冷面少语的寡妇,书教得好,人也干净利落,对于其他的细节则钳口禁声,一概不提。

目下是冬天,二九的天气,哈气成霜,屋顶上的瓦叶子几乎快冻裂了。

性元和孔执臣相率出门,各自跨上了坐骑,拨马而去,蹄铁在麻石路面上留下了一阵阵轻脆的敲击声,转瞬消失了。这个关节上,胡恩可的元神被吵醒了,瞭见在黢黑的街道上,一簇簇火星子绽放着,一定是马蹄子留下的,仿佛在指示着他,喊他赶紧。先时,元神一直贴在门板上,昏昏欲睡。时候尚早,公鸡也没叫,打锅盔的师傅还没来,但门端里的炉子不曾死灭,好像专门留给那些孤魂野鬼烤火用的。元神是人间的,自然喜欢世上的一切风吹草动,瞭见又有了一个凑热闹的机会,瞌睡一下子丢光了,忙拔身而起,追撵了上去。这么着,胡恩可的元神凌波微步,踩着那一串即将熄灭的火星子,一路呼啸,终于跟上了那两匹快马。元神一伸手,抓住了孔执臣胯下的那一根马尾巴,顿时轻快了起来。

沿路上,性元绍介说,索梅是夜饭前由开元寺的车轿送来的,早上就在莫高窟喊肚子疼,这六十多里长路上的颠簸,一准是动了胎气,恐怕要生产了。自打和乔果婚配后,索梅嫁鸡随鸡,一直和丈夫生活在千佛灵岩下,不是修补塑像,便是描画佛壁,甚至没进过一趟沙州城。可以讲,除了诸位菩萨,除了窟子里的般般仙女外,索梅是那一座山谷中惟一的女人。车轿进入了沙州城,车夫发觉情况不对,索梅差不多晕死过去了,忙四处打问附近收生婆的家。索梅拼着最后的一丝力气,指着斜对过的世兴堂,让车夫将她送进去。恰巧快到了年底,性元遵了母亲沈戴氏的吩咐,来到城里给世兴堂的伙计们结算今年的工钱,乍见了索梅的面,一下子想起了弦子叔,眼泪便收不住了。索梅躺在热炕上,喝了红糖开水,虽然情况稳定下来了,但疼痛仍不见减缓。没娘的娃,天照应。索梅央告着,说她想见姨娘一面,想得眼睛里能哭出血来。性元究问再三,你姨娘是谁,你哪达来的姨娘,我还不清楚你的脉系呀?这么着,索梅说出了孔执臣的名字,道出了原先急递铺的地址。闻听此话,性元当即拦下了伙计和车夫,催他们赶紧去准备两匹快马。性元煞是不客气,声言说,你们谁也请不动那位孔大小姐,只有我去,我去了也得求情下话,还不一定呐。

孔执臣哽咽了一路,内里当中愧疚连连,觉得真是对不住索梅的依恋,辜负了这个闺女的深情。但是,在这一幕兵荒马乱的光阴中,世事坎坷,孔执臣自顾不暇,业已卑微到了难肠当中,即便偶尔忆念起了索梅,却也是抽心一疼,难以援手。性元打着马,并不了解孔执臣此刻的心思,一味地喋喋着,催问说:执臣,我当面告个状,你管不管乔果,倘若你不管的话,我就替弦子叔,替梵义,今个天撕了他的嘴?孔执臣张看着,狐疑不堪。性元气呼呼地说:哎呀,你瞧瞧那个贼疙瘩,索梅的肚子那么疼,他不亲自陪着来,竟然使唤了开元寺的一个车把式,天寒地冻地送来了,这万一路上出了事,那可就泼烦大了。孔执臣宽慰道:兴许,乔果脱不开身吧,比如描绘壁画时,你稍一耽搁,原先调好的颜料就毁了,颜料可都是大价钱,一块青金石等于一疙瘩金子呐。性元一下子冒了火,横鼻子竖眉的,反诘道:啧啧,你居然还替那个没良心的东西说话呀?哼,到底是那些烂木头破棉花的泥像重要,还是索梅肚子里的娃娃要紧,这是连瓜娃子都懂得的道理,亏你还这么偏心。孔执臣不想争辩,于是敷衍道:都重要,一样重要。性元嫣然一喜:这就对了么,尽管照佛陀的话去听,但不能照佛陀的话去做,人才是最珍贵的。

进了世兴堂,性元将孔执臣送入了睡房,又抓紧闭上了门,掉头去灶房里烧开水。这一时,门内传来了孔执臣的嚎哭声,相反,索梅却在咯咯咯地大笑,嚷喊着姨娘。性元暗忖说,一对冤家,这就叫冤家。

鸡叫头一遍时,索梅下下了一个儿子,浑身囫囵着,没一点缺陷。

索梅累坏了,疲沓地躺在枕头上,盖了两床被子,呼吸轻微。月子娃被温水浣洗了一遍,包在事先准备好的一件新褥子中,偎在了索梅的臂弯下,像一块玉器。拾掇完了炕上炕下的秽物,孔执臣简直快散了架,坐在炕沿上,一边歇缓,一边盯望着酣睡中的母子俩,嘴角上现出了甜馨的微笑。的确,像性元先时讲的,人才是一幕幕光阴中最为珍贵的,无法替代。谁能够想得到,昨天的那个小乞丐,还披头散发的,还满街乱窜的,一转眼,她居然做了母亲,有了这么一个白白胖胖的后人,从此生死有依,不再落单。孔执臣思想,这个人世上最大的恩义与奇迹,莫过于生命的到来,无论是一朵花,一只飞鸟,抑或是一个孩子,都带着一番奥秘,一种千回百转的因果,令人难以逆料。孔执臣正在抹眼泪时,门咿呀开了,性元端来了一碗米汤,几个花卷,催喊她快吃,别饿着了。

不饿,真的不饿,装了一肚子的高兴,哪能吃得下去呀,孔执臣婉拒道。性元也不再相让,搁下了吃食,抿笑道:女公子,我说得不错吧,你从来就没忘掉过,瞧你刚才接生时的那一股麻利劲,孔大先生的平生绝学一定寄在了你的身上。孔执臣捉住了性元的手,掰着指头,一根一根地细察,粗糙,苍白,生满了茧子,全然没有了胡家坊少奶奶的那一份滋润和贵气。这一刻,孔执臣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了,遂仰看着对方,笃定道:性元,我可以答应你,但我有一个条件。性元一怔:好我的执臣,别说一个条件,你即便说出十个八个来,我也满口答应,只要世兴堂重新开张,我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的。孔执臣嘻然道:哎呀,既然世兴堂要开门大吉了,你这个女掌柜还穿着如此扫兴的衣裳,这成何体统?说着话,孔执臣抢上前去,三两下,便革除了性元的那一身黑衣裳,随手扔在了门背后。

“姨娘,你们是干姊妹吧?”索梅醒了,发问道。

“反正都是你姨娘。你只管乖乖地躺着,这个月子里有两个姨娘在呐。”性元答。

“嗯,那就请姨娘们给娃娃赐一个名字吧?”

“细君,姨娘刚才出门太急,也来不及带什么礼性,实在是惭愧,随手摘下了墙上的这个东西。你瞧瞧,你还认得么?”孔执臣从口袋中摸出来一只香囊,递在了索梅的眼前,又道,“喏,这是你当初赠送给姨娘的,我一直舍不得丢,见了它就好像见到了你一样。”

索梅接住了,嗅闻一番:“不香了,香气早跑光了。”

“不,香气还在。”

“在哪达?”

“就在敦煌,在关外三县,在整个河西走廊上。你虽然闻不见它,但香气无所不在,天天都有。”孔执臣的内里,潮起了一道道翻卷的波澜,徜徉道,“这里头原先填的是一种香草,装的是一份念想,但它可不是一般的香草,它叫君子。因为,只有君子才会芳草四溢,也才能留取丹心照汗青,不辜负自己做一个儿子娃娃。”

性元催问说:“那名字呢?”

“就叫香君吧。”

果决道。

“香君,太好了。”索梅喜悦极了。

突然间,从万里墙城和马鬃山的方向上,传来了一阵阵沉闷而剧烈的轰鸣声。恰是鸡叫二遍的时候,沙州城一带的上空,闪下了霹雳,拉响了冬雷,一派末日将临的情景。性元当即吓坏了,瞭见仰衬纸纷纷炸裂,门窗嘎吱作响,灰尘像泼过来的一车车沙子,笼盖在了头顶上。孔执臣扑了上去,将月子娃和索梅埋在了自己的身体下,悲哀地闭上了眼睛。

据新华出版社出版的《敦煌市志》记载: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晨六时,地大震,历时约十分钟,地震五次,声如牛吼,树木摇摆,人惊外出。自西北向东南,倒塌民房百余间,死伤上千人。

当日傍晚,沙州城内的乱象稍微平息后,人们从地震的恐慌和惊愕中逃脱出来,又面临着一个生铁般寒冷的冬夜。胡恩可的元神缭绕在天上,觑见下界里的街巷两侧废墟一片,柴烟滚滚,有的人在烤火,有的人在挖掘尸骸。哭声像坚硬的土坯和沙石,被一头一铲子地刨了出来,弥漫不散。几辆马车上拉着白皮棺材,驶出了北门,前往郊外的化人场。世兴堂是一砖到顶的,安然无恙,但为了稳妥起见,伙计们在院子里搭起了一座帐篷,架了煤火,全部转移了进去,继续避难。瞭见这一点时,元神宽释了下来,却已是疲惫不堪。

薄暮中,一匹快马穿过了南门,举步难行,似乎失去了方向。发现马上之人乃是乔果时,胡恩可的元神便来了精神,慢慢地从柴烟中垂降下来,抓住了缰绳。马是最灵性的牲口,知道有人在引路,心下大喜,于是跟着元神,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了街巷,停在了世兴堂的门前。乔果终于反应了过来,一个蹦子跃下了马脊,狂呼着索梅的名字,扑进了帐篷内。胡恩可的元神突然被一阵强烈的酸楚攫取了,怅望着阴霾紧锁的夜空,叨念说:弦子哥,你这下有了后人,你甘心吧,你就闭眼吧。

整个晚夕,孔执臣在一盏油灯的帮衬下,始终待在世兴堂的书房内,仔细整理着地上凌乱的书籍和方子。余震喋喋不休,仰衬纸和门窗仍在发抖,沈破奴生前积攒下的那些宝贝,从架子上摔落了下来,一地狼藉。孔执臣知道,这不光是沈先生一生的心血,它也是敦煌的财富,现在传到了自己的手上,岂能轻易地辜负。在孔执臣看来,这些发黄的医书和斑驳的药方,不能就这样喑哑地落满灰尘,渐渐死灭。它必须重见天日,必须悲深愿重地去医世疗心,度化生灵,完成自己在这一幕光阴中的宿命。念想至此,孔执臣忽而有些后快,幸亏今日答应了性元,没有把话说绝,关闭了这一扇生门。孔执臣当即决定,明天一早,世兴堂就开门营业。因为大灾当前,沙州城内外肯定有不少的难民,这无疑是考验自己的一刻。

这个关节上,书房的门开了,灯苗矮了一下。乔果萧索地进来后,掩上门扇,疾行几步,蓦地跪在了孔执臣的眼前。孔执臣愣怔着,未及发问,却听乔果悲哀地说:

“姨娘,出事了,出大事了。”

孔执臣哑默着,手伸了过去,扶住对方。

“是这,我熬了一整夜,今早上画完了最后一笔,刚走出义窟下了山,打算进城来陪索梅时,脚底下就地震了。”恐惧仍盘桓在这个年轻父亲的身上,瑟瑟发抖,接续道,“土地爷这么一发难,结果走了山,整个千佛灵岩摇晃不止,毁坏了不少的窟子和栈道。”

“咱们的义窟呢?”急迫道。

“那半拉山,从豁口开始的整个一座崖壁,一眨眼的工夫,统统塌陷了下来。”乔果语不连贯,吃力地用手比画着,惊颤道,“咱们的义窟被毁了,藏经洞彻底被埋了,埋在了崖壁的心脏地带,恐怕再也挖不出来了。”乔果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艰难地站了起来,补充道:“姨娘,我离开莫高窟之前,开元寺的拖音法师也刚刚勘查完了现场,法师专门让我给你捎一句话,让我一定当面告诉你。”

“什么话?”

“让你放心。”

孔执臣恼怒道:“放心?山都塌了,心血全毁了,那个贼和尚还让我放心?”

“对,原话就是这样的。”乔果忆想了一番后,又道,“当时,拖音法师站在宕泉河边,瞭见整个崖壁走了山,他居然还很喜乐。我在一旁听得很清楚,法师自语说,这下子,终于把莫高窟的,还给了莫高窟,也把千佛灵岩的,彻底交给了千佛灵岩。”

对于这句话,孔执臣再也熟悉不过了,因为这恰是她本人讲过的。

不巧的是,性元咋咋呼呼地进了门,手上端着一只热气腾腾的大海碗,嚷喊说:快来吃红鸡蛋,一人两个,吃了红鸡蛋,大家一起沾沾吉吧。这一时,胡恩可的元神站在书桌上,发现鸡蛋皮是红曲染过的,鲜艳欲滴。

光阴催迫,连义庄地上的土都已经酥透了。

午饭时,索乘自己掏了钱,让部下们采买了一车板材,并租借了一套工具,卸在了义庄的院子里。满目中,义庄残垣断壁,焦枯一片,疮痍遍地,形如一座庞大的废墟。靠近原先马院的一间柴房,似乎还有些许的人气,这正是义庄的老当家人索敞栖身的所在,但他天天去唱戏,此刻周围也阒寂无人。下半天快结束时,索乘蹒跚着进来了,抓起一块砖,刚握在了手上,砖却碎了。索乘又攥住了一把土,土竟然是酥的,被日光和风沙摧毁的缘故吧。瞭看了一阵子,索乘挽起袖子,打算锯下几根木条,先将窗子钉住,别那么漏风透雨的。拉锯的那一刻,索乘兀自笑出了声,觉得自己彻底复活了,胳膊像一根牛腿,充满了精神。

两个月前,索乘率部从河西走廊一线返回敦煌。因为出征大捷,这些日子,他其实一直处于休假状态,身上的枪伤也已经痊愈了,基本无碍。虽说闲荒着,索乘甚至一度产生了去打猎的念头,但天天瞭望着远处的祁连山,却总是迈不开步子。打猎只是个借口,索乘就想试试,左臂上的骨头是否安好,一如从前。当初在倪家营子围剿红军时,被一颗子弹洞穿了胳膊,血水像喷泉似的,狂泻一地,索乘当即晕死了过去,但是醒来后,他仍旧跳下了担架,率着自己的突击大队冲了上去。战役结束后,随军的医官检查再三,结论是骨头没事,动脉血管幸亏也没有大的麻烦,所以免去了截肢的恐惧。打猎未遂的另一重原因,在于现任县长戴敬山天天拿着电报纸跑过来,传达省府和军方的指令,让索乘时刻待命,准备前往兰州城参加祝捷大会,接受正式嘉奖。戴敬山也是满面春风,与有荣焉,声称将亲自陪同索乘下一趟河西,回去探望一下舅父大人。洵不虚言,戴敬山的舅父乃时任兰州市副市长。索乘心知,戴敬山这一次将有去无回,开始仕途高升了。果然,半年后,兰州人氏马凤鸣接管了整个敦煌。

一九三六年十月,中国工农红军第一、第二、第四方面军,于甘肃会宁成功会师后,红四方面军总部率第九军、第三十军、第五军及骑兵师、妇女先锋团等,西渡黄河,执行宁夏战役计划。由于战局之变化,后组成了“西路军”,转战河西走廊,承担了在河西建立根据地并接通远方(苏联)的重任。是时,红西路军两万一千八百多名铁血将士,在天寒地彻、罡风紧锁的极端条件下,凭靠着内心的信仰,面对国民党马步芳、马步青等部十余万敌人的围追堵截,血战到底,历时四个多月,激战百余次,纵横千余里,歼敌两万五千余人,有力地策应了河东主力红军的战略行动。这一幕幕惊心动魄、惨烈悲壮的战事,在中国革命史、世界军事史上实属罕见。但是,因敌我之力量悬殊,红西路军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翻过年的夏末,仍有不少的红军战士隐姓埋名,流落在河西和关外三县一带。

战事开启前,戴敬山奉命,将所属的警察局改编成了国民党敦煌县保安队,由酒泉方面辖制。因为索乘有新式武校毕业生的背景,遂卸任了书记长一职,转任保安队营长兼突击大队大队长。保安队大体上由原先的步警组成,但突击大队则是清一色的马警,谙熟地形,机动迅捷,很是出了风头。这一趟班师返回后,突击大队的实力几乎达到了巅峰,计有轻重机枪十六挺,步枪五百余支。索乘内心傲慢,不免露出了一些马脚,却被戴敬山及时抓住了。有一回,因为拿去街上浆洗的衣裳不太理想,索乘抽了几鞭子卫兵,还关了对方的禁闭。找了个恰当的机会,戴敬山讥讽说:老弟,恭喜你得到了一个新的绰号,你知道现在关外三县的百姓称呼你什么呀?索乘不解,赶紧询问。戴敬山阴阳怪气地说:索狼,百姓喊你索狼,我看这个绰号比较形象嘛。索乘涨红了脸,慨然道:在下十分荣幸,有生之年能做革命的一匹狼,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戴敬山却说:嗯,狼固然不错,但它六亲不认,嗜血而疯狂,猎人最喜欢打的头号目标就是狼。这分明是一次警告。自此以后,索乘便收敛了锋芒,夹起尾巴做人,静待着与戴敬山下一趟河西,奔赴兰州城,也好趁机转圜一下彼此的关系。

睡到了日上三竿,索乘起来后,蹲在门前的树窝旁开始洗漱。索乘刚抹上牙粉,传事室的张喜群跑了过来,报告说:长官,刚才有一个马车夫捎来了一封信,指定让大队长你亲启。索乘一嘴的白沫,示意属下拆读。张喜群打开了信瓤,浏览完之后,相告说:你的一位故人,约请你在义庄晤面,时间是今日傍晚,只准你一个人前往,否则,他宁可不见。索乘停下了手,喝问说:故人,什么故人,我在关外三县根本没有故人?张喜群检查了一遍书信,答复说:落尾上没有名字,只签了故人二字,但既然对方约你在义庄相见,想必也是以前认得的吧。洗漱完毕,索乘带着巨大的好奇心,认可了张喜群的结论,遂掏出了一沓子钞票,让对方率人抓紧去买一车板材,租一套工具,卸在义庄的院子里。索乘释解说:哎呀,很久都没有做劳动课了,上武校时,我的劳动课还得过满分呐。

现在,窗子封死了,几根崭新的木条交叉钉在了上面,煞是刺目。歇缓了片刻,索乘又打算下料,先解一块板材,将门板加固牢靠,这才是最吃力的活。墨斗湿乎乎的,索乘抽出来一根墨绳,固定住一头,返身去另一头时,突然间,一种针刺般的疼痛蓦地爆发了,澎湃而起,半个身子也几乎麻掉了。索乘赶紧蹲在地上,汗下如浆,恍惚觉得天色渐渐地暗沉了下来,比墨斗还黑,比自己的身子还要战栗。半晌后,索乘稍微稳静了,便闻听到了身后的一阵脚步声。

这一串脚步声孤单而响亮,踩着地上的土坯和烂砖,停了下来。索乘凭着一种动物般的嗅觉,料知对方来者不善,不想回头,也不敢回头。索乘暗忖,自己这一次犯下了骄傲的毛病,孤身赴约,显然掉在了精心设计的陷坑中,后悔也是来不及了。这么着,索乘干脆坐在了地上,将整个脊背暴露了出去,探问说:

“你来了?”

“嗯,我来了。”

“哈哈,想不到堂堂的河西司马,竟也如此卑鄙,趁人之危,打算从背后偷袭。好吧,你开枪吧,我保证枪响了之后,你也逃不出敦煌,你得给我陪葬。”索乘苦笑着,又疑惑道,“咦,你还没死呀?那么当年旗门下的那一具尸体,胡家坊的灵棚下躺着的,又会是谁?”

对方咆哮道:“你这个疯子。”

“不,我不是疯子,我是一个革命者,也是殉道者。”

“索狼,你别再唱高调了,也别蒙骗自己了。你所谓的革命,不过是让穷苦百姓的人头落地,令国家沦丧,山河支离,服属于一家一姓的利益集团,那顶多是换汤不换药的旧式把戏罢了。你口口声声的殉道,也不过是魔鬼攫取了你的意志,让你像一只饿狼,在河西走廊上残杀红军,疯狂嗜血,企图剿灭这个民族的希望。”在这个痛斥的过程中,索乘分明知道,有一支枪管抬了起来,瞄准了自己的心脏。果然,身后之人詈骂道:“索狼,你这个义庄的败类,你亏了整个敦煌的先人,你真是该死。”

索乘突然警觉道:“你不是河西司马,你不是胡梵义?”

“我本来就不是。”

“那请教阁下?”

“实话告诉你吧,我是红军的一兵。我们还活着,并没有死绝。”

“红军?”惊愕道。

“正是。中国工农红军。”

“那你是来寻仇的,你干脆开枪吧。”

对方道:“不,我不是寻仇,我专门约你来义庄,只为了道一声感谢。”

“阁下,索某何时替你效过力,牵过马,还请你明示?”

“我之所以暴露了自己,现在公开约你来见面,是因为在我被人构陷,走投无路的那个晚上,你出于善念和信任,援手搭救了我一把,并亲自将我护送出城,避过了一劫。索乘兄弟,这是一份私谊,我记得你的好,我必须当面说一声谢谢。”身后的人有些激动,口气迫切,但他很快就抑制住了这种情绪,接续道,“从公义的一面讲,索乘你现在是我的敌人,你和你的突击大队对红军所犯下的累累罪恶,将来总有清算的一天,我发誓。”

索乘喟叹道:“胡梵同,我真高兴,我没有走眼,我也没看错人。”

“你错了,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但是,梵同你至少磊落,你身上有儿子娃娃十足的快意与血性,你今天敢来跟我当面道一声谢谢,就足以令在下死而无憾了。”的确,此乃索乘的肺腑之词,不由得他噙住了眼泪花花,感慨道,“想当初,我带你逃出了这座沙州城,介绍你去南京,去献身革命,报效国家,却也料想不到,你竟然投进了红军的队伍,做了我的对手。实话说,我现在并不后悔,我很开心见到你。”

梵同答复说:“我走的是一条精良的路,纯明的路,你永远也理解不了。”

“哦,依我猜,你身上另有使命?”

“不错。”

“你绝不是亡命的红军,你是刻意从河西那边上来的?”

“嗯,我是奉命来敦煌一带营救伴当们的,伴当就是我的战友,也是我的兄弟姊妹。”梵同坦率极了,毫不隐瞒,又果决地说,“我已经找见了一男两女。这大半年来,他们就躲藏在南湖的庄子里,伤势也好了许多。我最近要带他们走,离开关外三县。”

索乘一皱眉:“别幼稚了,这是生死,不是玩过家家。”

“当然,我就是从河西过来的,我最是清楚,你们国民党早就张开了罗网,举起了屠刀,等着流落的红军战士去飞蛾扑火。但是,倘若我不来闯上一遭的话,我也辜负了自己是一个儿子娃娃,更是一名红军。”梵同绕上前去,站在了索乘的面前,将手中的半截树枝扔在了脚下,揶揄道,“索狼,我没带寸铁,但你已经害怕了,你在发抖。”

薄暮中,索乘知道自己输了一局,反击道:“除了道谢,你肯定还有一件事?”

“告辞了。”梵同欲走。

“梵同兄弟,你其实想问我借一样东西,但是囿于你们的信仰与纪律,你又不能开口。”索乘不打算就这么轻易输掉,阴笑道,“我替你说吧,你想问我借一条路,逃跑的路。”

梵同停下了脚步:“不,我身上有路,我不必借。”

“笑话,你哪里有路,你有的只是绝路。”

“旷野之路,头头是道。”

“那么,请问你怎么走?”

“你听着,出了沙州城,蹚过关外三县,我会一路北上,越过万里墙城、马鬃山和龙首山,沿着蒙古一线的草原东行。大概在包头一带,我将掉头南下,穿过榆林,然后抵达陕北。”话说至此,梵同忽然咧笑开来,一种陶醉的表情布满了颊脸,“到了陕北,到了延安,我们就回家了,那里是红军的根据地。索狼,可惜你没有福报,你去不了延安。”

“我也替你惋惜,秀才。”

索乘瞥了瞥工具箱,里头事先藏下了一支手枪。

“因为我走不脱了?”

“至少,我不会让你走得这么傲慢,如此地鄙视在下,视我如一草芥。”吼喊道。

“索狼,我今天敢来,并非没有一点点准备。实话说吧,我的脊背上绑着五斤炸药,倘若你敢开枪,我乐意现在就跟你同归于尽,让这一腔子的热血,把脚下的这个院子泼红。”梵同咄咄逼人的,盯视着对方,又仔细道,“我约你在义庄见面,就是为了告诉你,索门的老先人们留下的那一件血衣,你穿不起,你也不配穿。”

“那是我们索家的,你一个外人,你没资格指手画脚。”咆哮道。

“你又错了,那一件血衣不仅仅是索门的,它更是敦煌的,也是关外三县和河西走廊的。”梵同仿佛被一场烈焰所笼盖,目光也燎原了起来,“只因为,敢穿那一件血衣的人,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了沽名钓誉,而是为穷苦大众而穿,为了砸碎这个不公义的旧世界而穿。”

索乘冷笑道:“哼,这是你们共产党的腔调。”

“这是红军的信仰。”截铁道。

这个关节上,柴房一侧的颓墙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哼唱声,原本去唱戏的义庄老当家人索敞提前返回了。争吵声止息了下来,索乘的手丢下枪,离开了工具箱。梵同擦着了火柴,将门框上的一只破羊皮灯笼点着后,挂在了屋檐下,映亮了脚下的板材、锯子和墨斗。这是夏末的夜晚,下弦月犹如一支木桨,划开了银河水,溅起了繁星般的水花,晾晒在天上。无风,无沙,甚至连一声夜鸟的啼叫也没有。闻听着那一声沧桑的哼唱靠近时,梵同微笑开来,努了努嘴,提议说:索乘兄弟,我来帮你画墨线吧?索乘欣快道:也好。

索敞扶住墙角,慢慢地拐到了柴房的窗台下,惊见了眼前的这一幕,登时钉住了。事实上,索敞的眼睛多半是麻掉了,只知道有人修补了窗户,那几根木条所散发出来的松香,让他的心头霎时一软,趴在了窗台上。索敞刚从附近皋兰坊的戏台上下来,来不及拾掇,此刻仍旧头戴冠冕,手执一把羽扇,衣袍拖曳在了脚下。或许,这一间柴房冷清太久了,也或许这一座义庄的废墟死寂惯了,已是古稀之年的索敞,目睹了灯下的这一番情景,突然间嚎啕了起来,大放悲声,哭得不亦乐乎。但是,索敞还没哭过瘾,声音一下子断了气,因为胡恩可的元神不干了,迅速制止了他的这一种蠢行。

在关外三县漂泊了多年,胡恩可的元神逐渐发现,属于他那一辈子的人凋零得差不多了,他开始人生地不熟,一切都陌生了起来。死亡像一根大扫把,扫把上长着眼睛,专门将他认识的伴当们择走了,葬埋在了地里。在为数不多的几个活人当中,索敞是最有意思的,所以他天天跟着这个老戏子,游街串巷,昏暝度日。天老爷相当公平,或许是为了补偿索敞被囚禁的缺失,于是赐赠下了一种暮年的乐趣,让义庄的老当家人弦索了起来,哼唱不已。索敞的嚎哭,惊醒了在他的肩膀上酣睡的元神,胡恩可嗅见了胡家坊的气息,同样也察觉到了义庄的味道。不错,在羊皮灯笼的辉映下,两家的后人正趴在一块松木板材上,头碰头,肩碰肩,正在解板,一切都仿佛亲爱如初见,热络得像一双兄弟。元神急了,不忍心糟蹋目下的这个场面,一把揪住了索敞的耳朵,开始喊话。胡恩可哀告说:他大大,你别丢人现眼了,你快唱,你给两个儿郎助助兴吧。索敞听进去了,但不知该唱哪一折子。胡恩可提醒说:干脆呀,你就唱《三顾茅庐》。

这么着,索敞收住了哭声,破笑开来,忽然扎起了姿势,羽扇轻摇,漫唱道:将州图展挂在草堂之上,一件件与将军细说端详。曹孟德占天时多有上将,居江北坐许昌广积钱粮。孙仲谋占地利江南为上,遑论他有人和暂时隐藏。必先要取荆州来来往往,用巧计谋西川大动刀枪。坐中原,天时转……

咦,你怎么了,连墨绳也弹不动么?梵同在对面问。索乘的右手固定着墨斗,左手去挑起墨绳时,却抓不住,拽不起来,一股尖锐的疼痛布满了肩胛,生了锈似的。索乘回说:唉,上武校时的劳动课快忘光了,我再试试吧。终于,墨绳挑高了,蓦地松手,一根歪歪斜斜的墨迹印在了板材上,但软弱无力,像蚯蚓一般。索乘不甘,又重复了好几次,不过是板材上多了几条蚯蚓罢了。这一时,梵同站起来,迅速除下了自己身上的汗衫,精脊赤背的,嚷喊说:让我来,我来试试吧。梵同抓住了墨绳的腰,引弓开箭,突然间弹射了下去,犹如一根钢鞭劈空飞落,画下了一条笔直的墨线。索乘哑默着,一边挪移着墨斗的位置,一边窥视着梵同,知道自己上了当,又输了一局。妈的,什么五斤的炸药,什么同归于尽,统统扯淡。因为梵同的脊背上光溜溜的,除了一身的肌肉疙瘩,还是肌肉疙瘩。索乘灰败不已,瞭见在爹老子的哼唱声中,那一根墨绳好像敦煌六合班里乐器上的弦子,啪啪啪的,一直在伴奏,始终也停歇不下来。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告诉你。”

索乘道:“你说?”

“呵呵,我专程来向你说一声谢谢,你也应该给我道一声恭喜吧?常言说得好,来而不往非礼也嘛。”梵同俯下身子,拉拽起了墨绳,忽然侧转过来,冲着索乘做了个鬼脸,透露说,“我要结婚了。后天晚上,如果你不迷信,不忌讳,你肯赏脸的话,请你光临醉仙楼,来喝一杯我的喜酒吧。”

“你要结婚?你不逃命了?”愕然道。

“先找一个女人,将来替我缝下一件尸衣,不是更好么?”

“干么在晚上?”

这一刻,梵同终于画完了墨线,在裤腿上擦净了手,仔细道:“因为我娶了一个寡妇,这个寡妇就是我的嫂子,她叫沈性元。”言毕,梵同拾起地上的汗衫,搭在了肩膀上,掉头离开了。临走前,梵同又特别丢下了一句话:“寡妇在敦煌是没有活路的,性元一样,孔执臣也一样。索狼,我知道你一直偷偷地爱慕着孔执臣,但她现在沦落成了一介寡妇,虽然敦煌的百姓忌讳这一点,但至少你可以保护世兴堂,你最好替自己留下一份善念吧。”

“我一定会的,我发誓会这样。”索乘明白,自己又输了第三局,眼泪刷地下来了,冷不丁一瞧,泪水居然是黑的,原来是被手上的墨汁浸染过了。索乘追喊说:“梵同,看在孔执臣的面子上,也看在你要迎娶寡妇的那个寒酸劲上,我破例宽限给你三天吧。三天之后,我就决不客气了,我会动手,我要将你们红军一趟子赶尽杀绝。”

义庄的颓墙外,夜色像一排排紧密的篱笆,封锁住了回声。

实际上,梵同也不曾作答,甚至连一声咳嗽也没留下。但是,胡恩可的元神从刚才巨大的震惊中清醒了过来,忙追撵而去。他只想问问二儿子,这一桩石破天惊、悖逆纲常的所谓婚姻,究竟是咋回事。

如此枯燥的一夜过去了,竟也没能讨论出一个结论来,拖音法师心生倦怠,将蒲团挪移了一步,靠在佛像的基座下,打起了瞌睡。

迷蒙中,有人在唤他,在拉拽着袈裟。拖音睁开眼,瞭见竺法歌在身后挤鼻子弄眼的,示意法师出来说话。拖音面色一沉,目光怨怪,似乎在说你也不看看这是啥场合。竺法歌丢了一对耳朵,干脆听不见人世上的声音,但法师的这个表情,他仍旧读懂了,遂乖巧地贴了过来,悄语道:住持,一大早就来了两个香客,求见你的面,已经候了有一个多时辰了。拖音断然道:不见。竺法歌又说:女的,两个女香客。拖音哑默着,不再作答。竺法歌犹豫一番,却道:恐怕你非见不可,一位是胡家坊的少奶奶,另一位则是世兴堂的孔执臣。闻听此言,拖音的内里轰鸣不已,山奔海立,天塌地陷,一时间缓不过神来。拖音扶住了旁边的柱子,稳静了片刻,又弯下腰去拾地上的鞋子。拖音叮嘱说:等一阵子,你带她们去我的小佛堂,我一个一个单独见,先见胡家坊的少奶奶,你务必仔细了。竺法歌点头,应命而去。

民国二十一年的那一场地震,不仅让三危山和千佛灵岩走了形,还颠覆了不少的寺院与道观,几乎摧毁了这一座谷地中的大小禅林,迄今生气难觅。劫后的莫高窟,已不复当年的盛况,遍地瓦砾,形势残破,犹如一片紫塞荒漠,乏善可陈。这五六年来,各个寺里的僧侣们离开的离开,圆寂的圆寂,还俗的还俗,一时间山门空旷,赞堂冷清,早已濒临香火断绝的地步。前不久,雷音寺的住持海空老法师捎来了一席话,打算借开元寺的一方宝地,延请附近各家的沙门主事,商讨一下去沙州城内集体劝募的事宜。拖音不敢怠慢,认真筹谋了之后,这才正式发出了帖子。大家于昨日相聚,彼此间惺惺相惜,洒完了各自的眼泪后,开始秉烛而论,夤夜争吵。如此乌烟瘴气了整整一夜,竟然连一颗字也不曾落实在纸面上,拖音的失望可想而知。拖音悄然过去,给海空老法师嘀咕了几句,得到首肯后,这才踅出了佛殿,解脱了自己。

佛堂不大,但清雅肃穆,檀香逶迤,专供开元寺的住持个人使用。竺法歌的确灵光,已经摆设了一桌清供。除了一碗净水、一碟子红枣、一本经书和一尊佛像外,也不知从哪达摘采来了一枝紫斑牡丹,插在了净瓶中,洒布下一股股隐约的香气。拖音带着先时的那一份震惊,踉跄着进了门,一屁股瘫坐在了桌前的蒲团上,直觉得眼底里墨黑一团,精气耗尽。拖音猜度,这两位女香客的突然造访,或许带来了噩讯,倘若不是胡家坊的高房子里出了事,那就一定是她们自己遇上了天大的麻烦。这么一念想,拖音忙双手合十,一遍遍地叨念着佛号,祈求在这一刻里,上佛赐赠下无边的加持与开示,以期获取一份无上的金刚法力,来应对门外的这一场劫难和质问。渐渐地,拖音稳静了下来,趺坐端正,整理了一番肩膀上的袈裟,扪心敛目,轻咳了一声。

门帘一挑,性元进来了。

那一阵熟悉的脚声,每走一步,都让拖音抽搐的心脏,仿佛头顶上的那一层仰衬纸,一脚就踩破一个窟窿,漏洞迭出,疼痛莫名。前世今生无限事,悲欣交集已忘言。在这一幕湍急而悲凉的光阴中,水落,未必石出,山高,何曾月小。这一刻,性元浑然不觉,当即跪在了拖音的身后,朝着供桌上的佛像,认真地磕下了三个头。性元挪了挪膝盖,打算向住持请安时,却被拖音伸手制止住了,示意她起来说话,不必拘礼。

“法师,我今晚夕就要走了。临走前,我特意来开元寺,向你讨一卷法旨。”依旧是那个脾气,性元声嗓干脆,口气利落,“有了你的法旨,我也就心安了。”

拖音垂首,黯然道:“什么法旨?”

“哎哟,你忘了么,你的忘性可真大呀,那我提醒一下你吧。”性元踱开了几步,相告说,“想当初,你跟着印光法师去了胡家坊,替我和梵义牵线做媒,成全了我们的姻缘,后来还有了两个儿子。我记得这一桩恩德,我记住了你们的好。可如今,印光法师圆寂了,梵义也下世了快十年,我一直在家里守着寡,我现在不想守了,我要嫁人。”

袈裟不再轻盈了,相反却像一件铁衣,罩在了拖音的身上:“你说吧。”

“法师,我不嫁别人,我还是嫁给了胡家的儿子。”

“什么?”

“是这,我打算嫁给梵义的弟弟,我的梵同弟弟。”性元吊诡极了,尾在蒲团的后边,拽住了袈裟的一角,讥诮道,“呵呵,和尚你吓坏了吧,你干么在哆嗦?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个结果的,嫂子嫁小叔子,这简直吓破了敦煌人的狗胆,将来沙州城肯定也没有了我们的容身之地,我只能跟着梵同弟弟远走高飞了。法师,我们今晚夕就走,趁着夜黑了走,因为寡妇再嫁只能在夜里,千万不能坏了敦煌的风水,也不能让人碰见了啐唾沫呀。”

“施主,敢问你们去哪达?”

“延安。”

“陕北,那么远?”苦涩道。

这一时,性元好像见到了知音,登时打开了话匣子:“对呀,梵同弟弟现在是红军了,他走了那么些年,前几天冷不丁地回到了家里。梵同是带着一桩任务来的,他要营救他的伴当们,将他们活着带出去。关外三县现在被保安团封锁了,河西三郡也让马家军占据着,无路可走。其实吧,这个逃跑的法子是本人先想到的,寡妇再嫁,寡妇坐着一辆黑轿子上路,没有人会来盘查。原本,这不过是演的一场戏,只想安全逃走,但为了我的梵同弟弟,我这下子豁出去了,不如假戏真做,干脆嫁给他算了。哈哈,他那个老光棍,以后有了嫂子的监督,他肯定会规矩,他一定会听话的。”性元喋喋着,仿佛在诉说一桩别人的婚事,又道:“法师,你一定想不到,我把这个打算说出来之后,梵同弟弟当场哭下了,但是小党和小河那两个贼儿子却很开明,认可了我这个当娘的想法。”

“他是红军?”

在拖音看来,这个话题比性元的改嫁更为重大。

“对,梵同如今是一名红军。”

“梵同是红军了。”叨念说。

“其实,这是有因果的。梵同之所以当了红军,那是他哥哥梵义当年栽下的种子。”性元肃穆了起来,绍介说,“那一年,我和梵义去了湖北的黄州,去安葬家父的骨灰。当时南方正在闹红,梵义自己就新鲜得不成,要不是当时他的身上戴了孝,他八成也早就做了红军。返回敦煌后,梵义没少在弟弟的面前絮叨。后来梵同被恶人冤枉后,逃出了沙州城,下了河西,一个蹦子跑去了南方,所以就结出了现在的这个果子。”

“不过,那也是一条生路。”

“什么路?”

“红军的路。”答复道。

这个关节上,开元寺的钟声敲响了。在这一年夏天的宕泉河谷地,在莫高窟,在千佛灵岩的万千菩萨和神祇的瞩望中,钟声清凉而悠远,波来荡去,犹如一幕幕天降之水,施洗着这个纷扰而困厄的尘世。闻听了钟声,性元忽然急慌了起来,告辞道:

“法师,我要走了。夜黑之前,我得赶到都护府城堡,去跟梵同他们会合。”

“一路走好,施主。”

“我知道,这句话就是法师赐赠的一卷法旨,我领受了。”性元恳切道。

“不,我没有法旨,我只有这个。”

言毕,拖音伸出手,将供桌上的那一只净瓶取过来,拈出了那一枝紫斑牡丹,递给了身后的性元。性元躬身,合十祷念了一番,款款地接在了手上,一步一步地退出了佛堂。半晌后,拖音挣扎着站了起来,将净瓶中的清水,仔细地泼洒在了地上,垂手肃立。门帘又挑起来了,一幕雪白的日光扑将进来,转瞬而逝,如一道闪电,亦如一切梦幻泡影。拖音瞭见孔执臣走了过来,停在了自己的面前。孔执臣略微含了含腰身,将双手捧住的一只木鱼递送了过来。拖音赶紧迎上前去,将其紧紧地抱在了手中。

“石头木鱼?”

“正是。”

“实心的?”

“不过,即便是实心的,恐怕也有敲响的那一天吧。”答复道。

这一刹,拖音突然泪下如雨,内里潮起了一股感念的汁水,漫漶无际。当年不该种相思,一种一世舍利子。待拖音收住了泪水后,这才发现整个佛堂内空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

不,并非拖音一个人,因为胡恩可的元神扶住了供桌,正在陪着他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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