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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十三

卷四十三

沙州城的街道几乎空了,尤其在大十字附近。

去鸣沙山书院看热闹的人们尚未返回,那些留在家里的纷纷闭门落锁,坐在热炕上,一边嗑麻子,一边筹谋着开了春之后的各项营生。谁也无心于门外的特大沙尘暴,好像这家伙是一个烂酒鬼,是一介败家的女婿,死生由命去吧。大十字一带的店铺全部上紧了门板。沙子打在了门窗上,簌簌而下,仿佛一只蹚过了沙山的鞋子,半天也倒不干净。急递社的少年将拖音法师一路护送到了旗门下,犹记得少东主的再三托付,掉头而走,去喊自己人了。拖音骑在马背上,像一扇不小心被打开的窗子,一直趔趄着,摇曳着,始终也关不上。

法事进行的半途中,开元寺的执事从关外礼堂的小偏门里进来,给住持耳语了一番。闻听竺法歌从北疆回来了,拖音的身上立时开了锅,着了火,再也坐不住了。佛前弟子,同门师兄,竺法歌纵然有千般的罪孽,万种的业障,如今他毕竟丢掉了两只耳朵,遭了那么大的劫难,拖音身为一寺之主,不能袖手不管,也绝不可能输了礼性。执事绍介说:法师,我已经让人给城里头捎了话,先请竺法歌师兄在驿馆里稍歇,避过白昼里的灾难天气,等天黑之际,大家在大十字的旗门下见面,然后一起连夜回莫高窟去。拖音回说:你心思缜密,如此安排最是恰当不过,但我有一言在先,我既然许诺了师兄,我就必须去兑现,哪怕风沙再大,气候再恶劣,也只当是上佛在试探我的决心。这么着,拖音不告而辞,知道诵经班子令人放心,居然连外套也忘了穿,一口气跑出了鸣沙山书院。在执事看来,区区一个竺法歌的归来,并不值得如此隆重和夸张,住持也根本没有道理亲自远迎。谁不明白竺法歌就是开元寺的一个刺头,专门跟拖音对着干呀。这家伙此番回来,犹如一颗巨石投进了湖中,指不定还要兴起多大的风浪。但是,拖音此时的喜乐格外由衷,眼见着劝说无效,执事便也住了嘴。

幸运的是,在书院的门口,拖音邂逅了急递社的梵义,结果客随主便,借了少东主的坐骑,提前赶到了目的地。拖音不识马,但凭着刚才一路上的狂奔,他料定这是一匹良骏,四蹄像蛟龙,脊椎如山梁,筋存怒脉,快似箭矢,本来两个时辰的距离,现在才用了不到一半。快马歇停在了旗门下,打着响鼻,浑身热气蒸腾。拖音骑坐着,一遍遍地瞭看着大十字一带,发现天色渐渐地昏暗了下来,一派晦暝难分的样子。

实际上,天色是被这一场春天的强沙尘混淆的,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

管家苏食一道烟地驶来了,坐骑还没停稳,人却已经翻身跃下,站在了拖音的跟前。苏食是带着两匹快马赶来的,另外一匹的脊背上驮着生牛皮卷、水囊和干粮袋,此乃标准的游击行头,也是即将踏上远路的一个信号。苏食伸手,牵拽住了梵义的坐骑,仰看着拖音,吼喊说:法师,你快点下来躲一躲吧,我在这达等,千万别吹坏了你呀?拖音断然道:苏食叔,你去躲你的,仔细歇缓上一阵子,等少东主来了,你们还要连夜赶往酒泉城呐。苏食出于义气,执拗道:喏,旁边的这条胡同里有一家灯市驿馆,法师你先进去喝茶烤手吧,你只要报上少东主的名字,自然会有人接待你,我不打紧的,我恰好跑热了,我想凉快凉快。拖音欣快道:呵呵,那好吧,咱俩一起凉快,我念了两天两夜的经,骨头都快锈死了。苏食还要相劝时,却突然僵住了,因为眼前出现了奇怪的一幕,让他的脊背上孵出了一层冷汗。

这一刻,从天津会馆的巷口中,驶出了一辆橡皮轮子的马车。

马车上装满了新鲜的麦草,堆砌着,层叠着,足足有三丈多高,左右捆扎着绳子,摇摇欲坠。马车朝着旗门而来,虽说还有一段距离,但罡风已经拂来了密密麻麻的寸草,搅乱了目光,打得拖音和苏食的颊脸上生疼,赶紧偏过头去,闭了一阵子眼睛。在这样的天气下,没有人会顶风出门,如此糟蹋麦草,除非他的脑子瓜了,除非他有另外的企图。

一念至此,苏食丢下了拖音法师,张开双臂,迎着马车跑去,试图拦住对方。这个关节上,苏食一眼认出了两个赶车的家伙,戳着指头大骂道:平昌,麻四,你们两个驴日的快停车,小心老子销了你们的户头,听见没有?马车泼喇喇地冲了过来,蹄子在麻石板上擦出了一丛丛火星子,几乎快失控了。苏食断喝道:反贼,老子这下非要抽你们一顿鞭子,才能解了我今天的恨。就在马车碾压过来的一刹那,苏食挫下了身子,一骨碌滚将出去,听见车轴咔嚓一声断了,木屑四溅,声若裂石。

车子倾覆了,前头的辕马也摔落在地,挣脱不开羁绊,咴咴地哀鸣着。

拖音忘了跑,也忘了闪避,更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还误以为是沙尘的缘故,让马车迷失了街道,出了事故。拖音打算去施救,踩住马镫子刚下来,却冷不丁瞭见马车的另一侧,跑出来了几名锦衣华服的青年,扇形地散开后,将自己拢在了中央。这几个家伙提着短枪,阴笑着,进逼而来。管家苏食吓傻了。不错,当中的那一位恰恰是酒泉洪门的少掌柜,当初他带着卡利班去抢救舌头时,彼此曾有过一面之缘。苏食愣怔着,喉咙干涩,发不出一点声音,感觉腿脚上灌满了铅水。

洪屏风喝问道:喏,你们看清楚了么,是他吧?胡家坊的老伙计平昌答复道:他就是梵义,错不了的,我敢拿性命作保。拖音法师不明就里,解开了下颌边的扣子,张开了左右的帽翅子,将一张熟悉的面孔暴露了出来。旁侧里的麻四也站了出来,确凿地说:少掌柜,他就是胡梵义,这匹马也是他的,他刚从鸣沙山书院那边赶回来。

枪响了。一排子子弹呼啸而去,开元寺的住持突然像一本破碎的经书,血肉横飞。

洪屏风犹不甘心,摸了摸自己的门牙,跨前一步,仔细地开了两枪,打烂了拖音法师的五官。这一时,旗门下的坐骑也受了惊,人立而起,蹄子踢踏着。洪屏风慢慢地踅了过去,抚了抚快马的鼻门和颈鬃,而后将枪管戳入快马的耳朵中,扣响了扳机。轰的一声,梵义的坐骑像一堵高墙那样垮了,崩塌在了地上。洪屏风掉头,率着手下,又将管家苏食包抄住了。

苏食面色蜡黄,嗫嚅道:麻四,平昌,这是为啥么?平昌从袖子里抽出来一把短刀,不敢抬头,答复说:唉,我做下人做够了,我也想出人头地。苏食探问道:胡家坊待你们不薄,少东主更是拿你们当自家人对待,是天老爷瞎了,还是你们不害怕报应?麻四也从腰间拔出来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突然顶在了管家苏食的肚子上,哀告道:苏食叔,一旦做了反贼,就没有了退路,你千万别怨怪我,下一世里,我麻四继续给你牵马拽镫,跑前忙后吧。言毕,麻四和平昌前后夹击,分别将刀子送进了苏食的肉体中,撂翻了这个管家。

见事情成了,洪屏风也不客气,当即开了枪,给两个反贼各自送上了一颗铁沙枣。

撤退前,洪门的手下点着了马车上的麦草,风助火势,一下子燎原开来,映亮了整个大十字。辕马被炙烤着,疼痛难忍,却又挣脱不开缰绳的束缚,只好拖曳着燃烧的马车,在沙州城的街道上狂奔。后来,辕马碰死在了火神庙门口的石狮子上,当场殒命。或许是火神爷心生不忍,亲自出面,熄灭了那一车的火焰,所以并未酿成全城的灾难。

暮色沉降时,梵义疾步走进了灯市驿馆。

驿馆的主事突见梵义,猛地一下怔住了,手上的羊皮灯笼晃了晃,半天后才稳住了身子。梵义面色如铁,不知如何开口,瞭见主事这般的错愕和慌乱,赶紧接住了灯笼。主事是南湖舅舅的二儿子,年岁略长,和梵义是表兄弟,为人敦厚,寡言少语,一个老实疙瘩罢了。当初表哥来沙州城里谋事,梵义恰好布局了这家靠近大十字的驿馆,便委托他去打理。主事缓过了神,刚打算开口绍介什么时,却被梵义粗暴地拦挡下了,朝里头努了努嘴。主事相告说:右手的第二间,苏食叔怕是快不行了,顶多也就半个时辰吧。梵义的身上登时开了锅,急迫地想见管家一面。主事又补充道:驿馆里今天只有一个客人,他没耳朵,你放宽心吧。

刚才在旗门下,梵义已经查看了惨案的现场,除了平昌叔和麻四的两具尸首外,自己的坐骑也被击毙了,变成了一副冷身子。梵义拾起了地上的几枚弹壳,替拖音法师揪心不已,但处在这个关节上,他又茫然无措,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梵义猜想,一定是酒泉洪门的人大开杀戒,冲着自己来的,然而当洪屏风他们发现找错了目标后,肯定恼羞成怒,于是掳走了拖音法师,日后再向急递社要将,向整个敦煌宣战。甚至,梵义幼稚地思忖,拖音乃一介出家人,谅洪屏风也不会难为他的,因为在河西走廊和关外一带,即便是最凶恶的土匪,也有起码的底线,恪守着四不杀的原则:僧人不杀,妓女不杀,老妇人不杀,娃娃不杀。梵义带着这一份稀薄的念想,踟蹰于街头,瞭见天空像一块巨大的磐石,悬在了头顶,摇摇欲坠。这个春天的残暴开始了,这个春天以一场强沙尘开始了摧枯拉朽的序幕。悲伤的是,这个时候的梵义依旧一无所知。

罡风打毛了目光,暮色狰狞,梵义突然发现不远处的墙根下,忽地立起来了一匹马,咴咴地嘶叫了几声。梵义当即辨识了出来,这是管家苏食的坐骑,忙发足跑上前去。岂料,苏食的快马丢开了他,兀自走了,朝西侧的胡同里走去,俨然是在带路。梵义不敢声张,拽起了另一匹蜷卧的快马,相跟了上去。这么着,灯市驿馆到了。主事慌忙从门内迎了出来,梵义嗅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果然在灯笼的映照下,发现表兄的衣襟上鲜血淋漓,心说,坏了坏了,苏食叔一定是凶多吉少。

这一刻,管家苏食仰躺在热炕上,口鼻流血,气息衰微,脸色仿佛一张黄表纸。梵义将羊皮灯笼挂在头顶的钩子上,膝盖一软,跪在了炕沿下,一把捉住了苏食的手。在阳世上蹒跚了一生,劳碌了一辈子的苏食,被最后的一束光阴照亮了,惨烈一笑:少东主,你咋来了,你不该来的,你赶紧走吧。梵义料知大势已去,嘴上却哄唆说:苏食叔,你不能这样走,你不能自私呀,我爹老子还没答应你,胡家坊也不曾销了你的户头,你得活着。管家挣了一口气,疲惫道:我乏了,我也累了,我现在就想睡觉,我已经管不住你们这些贼疙瘩了,你们要仔细听话,守好自己,不要给胡家抹黑。梵义点头应承着,再三哀告说:叔,你先歇缓一下吧,等外面的风沙小了,我送你回胡家坊去,高房子上的那一面大炕,足够你们老兄弟俩躺着了,我以后哪达也不去,我专门服侍你和我爸吧。这个关节上,苏食的眼眸突然一亮:

“梵义,你记住了,打死你也不能回胡家坊去。”

一怔。

“第一,不要回家去。再一个,你赶紧离开沙州城,离开敦煌吧。”苏食的手抖索不停,想掐一下梵义,却又没有了力气,叮嘱道,“你记住,洪门是冲着你来的,洪门的背后有谭家大院,有田虎子,有索乘,还有整个县府和酒泉驻防团,你是绝对斗不过他们的。”血水四溢着,嘴角上的沫子陆续破灭了,苏食抽搐着肩胛,挣扎道:“是这,拖音法师已经替你死了,洪门认错了人,开错了枪。梵义,古有赵氏孤儿那一折子,我刚才还算清醒,我已经让驿馆里的伙计们,拉着拖音法师的法体,去胡家坊报丧了。”

梵义一刹那傻掉了,犹如五雷轰顶:“去了胡家坊?去报我的丧?”

“是的,所以你得离开,你必须马上消失。”

“叔,你昏了头么?”这一刹,梵义五内俱焚,肝肠骤断,脑海中登时浮现出了爹娘老子的身影,出现了妻子性元那一张惊恐而憔悴的颊脸,心绪败坏地说,“胡家坊倘若真以为我梵义被杀,那我爸就不得活了,我娘也不得活,性元一定会哭死的,疼死的。”

管家倔强道:“那也强似你现在被杀。你是一个儿子娃娃,你别忘了你的诺言?”

“我没有诺言,我只想做一名孝子。”

“哦,你个贼疙瘩,你已经开了一座义窟,已经筑了一座藏经洞,你不去守着,难道你想反悔么?”苏食先自哭下了,泪水满面,不是因为痛,而是源自一种失望,“少东主,既然拖音法师可以为你去死,你干么不能替他活着?我突然改了主意,你是离不开敦煌的,你干脆去莫高窟,去开元寺吧。”

“叔,你这是为我好,但你的话推敲不得。”一再申辩。

苏食满含着热泪,恓惶道:“你个贼疙瘩,我的鞭子呐,趁我还活着,我要当面听你吃一句咒,发一声愿,否则我死不瞑目,死了我也不消停。”

“我做不到,我也不想去做。”哀恳道。

“梵义,你的翅膀虽然硬了,但你的心还不会活人,你真是瓜呀,你让我太失望了。”一股股血水从嘴角上渗了下来,显得有气无力,苏食忽然被呛住了,咳嗽声也渐渐地衰微了下去。梵义慌了,赶紧从身上摸出来了一条手巾,想给管家擦拭一下,却发现手中多了一样东西。一张唐纸,原来是印光法师生前的绝笔,那两行清晰的小楷墨字,突然呈现在了梵义的眼前:心不逃离,体奔何益。苏食又嗫嚅道:“唉,我这一辈子心太软,我还没有真正动过一次鞭子呐,我有负于胡家坊,我也愧对你爹娘老子,你们这三个小贼,我一个也没有管教好。”梵义凝看着那八颗墨字,蓦地忆想起了在鸣沙山书院的门前,拖音住持转述的那一句话:将来的人,一定会参悟的。这么着,梵义猛地下跪,再次捉住了管家的手,恳切道:

“叔,我答应你了,我现在当面吃个咒吧?”

“你应承了啥么?”

“我去莫高窟,我去千佛灵岩,我将来一定守住该守的一切。”截铁道。

在弥留的最后时刻,管家的脸慢慢地偏了过来,盯看着梵义,托付道:“少东主,等一下出城时,泼烦你去一趟急递铺,给孔大小姐捎一句话吧,就说我苏食对不住她。”

“我一定告诉小婶子,一定。”

“少东主,她不是你小婶子,从来都不是。”

梵义一时惊骇。

“少东主,孔大小姐可不是一般的人,她的心在天上,其实她从来就不在这个人世间。”管家咧笑开来,那一种生离死别的表情,显得如此惬意,又那般踏实,“执臣还是一个黄花闺女,我从来没动过她一根指头,我也不敢,但我这辈子太知足了,真的知足了。”

言毕,炕头上一派死寂,连一声喘息也闻听不见。梵义哑默着,伏下身子,刚磕下了第一个头,便感觉自己爬不起来了。

看眼下的情形,这一场春天的强沙尘,恐怕不会停歇下来。

罡风从万里墙城和马迷兔的方向上吹来,一马平川,又将大量的沙子抛撒下来,落在了沙州城的房前屋后。沙子一旦积攒多了,便沿着倾斜的屋瓦,簌簌而下,形成了一幕流动的沙帘,逶迤不去。梵义站在屋檐下,收住了泪水,挑着一只羊皮灯笼,瞭看着眼前的这一情景。沙子,沙子沙子,还是沙子沙子沙子,梵义的心几乎快被掩埋了,窒息了似的。但是,沙子落在了心头,又被拌上了一股股的眼泪和酸辛,淬火而生,逐渐炼成了一块沉默的砖石,压住了内心的狂躁与不甘。梵义明白,这一块砖石其实叫镇纸,叫隐忍,也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因为自己一旦迈出了第一步,那就是起手无回,再也没有了退路。一念至此,梵义心意已决,穿过了屋檐下的那一幕沙帘,朝门口走去。

岂料,这个关节上,开元寺的竺法歌出现了,身后跟着驿馆的主事,彼此都愣住了。

“阿弥陀佛,”半晌后,竺法歌嘻然而乐,赶忙却后几步,扔下肩膀上的那一只包袱,两手合十,哀告道,“师弟,不,拖音住持,贫僧何德何能,在这么糟糕的气候下,劳顿法师你亲自赶来接我,贫僧真是罪莫大焉呀。”

“幸会。”梵义还了一礼。

“住持,这天黑得太早了,原来是沙尘在作怪呀。我刚刚睡起来,正准备去大十字的旗门下跟法师会合,却不料想法师你找上门来了。”竺法歌的喜悦煞是由衷,上下盯看了一番梵义,“哎哟,这结冰的天气,法师怎么就单衣薄衫的,你也不怕着凉发烧么?”

梵义将羊皮灯笼递了过去,直率道:“你仔细认一下我吧?”

“不,我不,”这一时,竺法歌突然捂住了双眼,瑟瑟发抖,哀求说,“住持,你别给我赠花,我害怕,我不能执花,我已经遭到了报应,我不想再受第二茬的罪了。”

“这是灯笼,不是花。”梵义狐疑道。

“灯笼里也有花。”

“请问,你到底怎么了?”追问说。

“住持,灯花也是花,我害怕极了。我因为冒犯了天意,违拗了上佛的意志,我才丢掉了两个耳朵。你瞧瞧,我现在没有耳朵,我干脆听不见你的话,但我可以从你的嘴皮子上,猜出大概的意思来。”竺法歌摘下了僧帽,两只耳朵果然不翼而飞了,只在耳眼的附近,留下了两粒黄豆般大小的肉瘤。又忏悔道:“我的前半生是恶煞,作恶多端,这一趟回到开元寺后,我一定潜心修佛,革面洗心,还要仔细地辅佐住持你,也好弘扬佛法,光大山门。”

瞭看着竺法歌那一副残破的五官,梵义恓惶地说:“让你受苦了。”

“哎呀,你看你,师弟你不必自责,你是开元寺堂堂的法台,千万不能像一个妇人那样掉眼泪。”竺法歌仍旧是大手大脚的性格,声嗓粗陋,动作夸张,“师弟,你有所不知,师父印光在世时,曾告诫过我一句话。师父当时说,你竺法歌虽然是释门子弟,你拿刀枪剑戟,你拿笔墨纸砚,我一点也不稀奇,但将来你一定不要执花,任何花也碰不得,切记。”

“那你如何答复的?”梵义探问。

“唉,我当时太鲁莽了,牙齿很硬,脖子也不弯,我根本不以为然。我对师父说,你不让我碰花,那拈花一笑又如何讲?”这一时,竺法歌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接续道,“师父对我开示说,拈花一笑,那是佛陀的圣行,上佛拿得,你竺法歌一定不能拿。”

“那么,后来你拿了?”

“所以报应找到了我。”

“你执的什么花?”梵义追问。

“哎呀,狗日的罂粟。”

闻听此语,梵义将灯笼收了回来,嘴搭在了气口上,吹熄了火苗。黢黑中,驿馆的主事踅了过来,悄语道:少东主,不,拖音法师,时候不早了,你听,警察在大十字一带吹哨子呐,恐怕等一会就要戒严了。梵义沉郁道:掌柜的,你千万记住了,明日一早,你务必要将苏食叔的尸身子送到急递铺去,当面交给孔执臣。主事一愣,反问说:不回胡家坊了?梵义笃定地说:你交给孔执臣,让小婶子亲自发丧。

这个关节上,竺法歌打开了地上的包袱,挑出来一件自己的袈裟,一顶僧帽,唐突地跑将过来,不问三七,直接披在了梵义的脊背上,又替他扣紧了帽子。竺法歌喜兴地说:

“走吧师弟,咱们连夜回开元寺去。”

梵义突然双膝如木,知道人世上有一种悲凉的衣裳,一旦披上了它,将再也脱不下来了。这种衣裳不是别的,名叫袈裟。

索朗坐着囚车,被押送到临洮坊的地头时,已经是下半天了。

午饭刚过,天空就毛起了一阵子小雨。雨不大,仿佛牛毛似的,下了大半天,连墙皮也没有下湿,依旧死眉耷眼的。从敦煌县警察局开出来的一支特别执行队,一律是高头大马,荷枪实弹,簇拥着一辆囚车,先是在沙州城里转了一趟,鸣锣示众,而后驶出了西门,朝目的地而来。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城外的二十三坊,人们撂下了饭碗,连草帽也忘了,洪水般地涌向了临洮坊的大田里,争睹这一幕枪决的现场。清明已过,撒在地里的罂粟花籽正在破土,酝酿着这一年的花事。目下,这一场缭绕的春雨降临后,党河岸边的沙土突然间酥松了,色泽泛黑,好像可以一把攥出油水来。这一阵子,农户们除了驱打麻雀,防止啄吃了花籽外,基本上闲得发慌。枪决索朗的消息传来时,人们先是一怔,不肯相信,紧接着就像有人喂来了一勺子新鲜的酥油,于是张开嘴赶紧吞掉,内里一下子舒坦多了。

文和事老协会兑现了承诺,先于天水、平凉和陇西三个大坊,将罂粟花籽提前发放到了其他的坊上,临洮坊自然在列。囚车驶过了庄子,一路开到了党河边,视野忽然开阔了,河风拂荡,眼前有一层隐约的绿意,或许是不远处的杨柳带来的。田虎子骑在马上,目光逡巡了一番周遭的地形,点头说:到了,就这达吧,这达平坦一些。警察们打开了囚笼,索朗自己跳下了车,讶异地瞭看着田间地头上乌泱泱的人群,蓦地失笑了出来:干啥么,今晚夕要办露天舞会么?田虎子回说:哎呀,舞会不过是李肖鹏和瓦姑娘的鬼把戏,书记长不喜欢那一套,今个天给你唱的是一折子秦腔戏,大少爷一定要端庄一点。索朗活动着肩胛骨,诘问道:唱的哪一折子,六合班也来么?田虎子道:嗯,唱的是《辕门斩子》,也可能是《息争记》,等一下就有了分晓,不急。实际上,田虎子在这一刻里也没有把握,天知道这一幕是不是索乘故意设计的,专门吓唬吓唬这个败家子。索朗却满不在乎,揶揄道:呵呵,索乘唱《辕门斩子》的话,他还没这个资格,倘若是《息争记》,打算劝和兄弟关系的,那我一定赏他这个脸。阶下之囚,居然口出狂言,田虎子是绝不会姑息这一种嚣张的,遂断喝道:绑了,先押过去,扔在刑场上。警察们手脚凌厉,动作干脆,用一根麻绳将索朗捆了个结结实实,左右叉住,踉跄了十几米之后,将其撂在了一座粪堆上。

雨丝毛毛的,空气煞是清冽。前头的党河一片悄静,没有风,当然也没有浪。

索朗趴在粪堆上,身上的那一阵疼痛过去后,索性放弃了挣扎。在这个优良的天气里,索朗终于走出了县府的地牢,天开地阔,人世上也亲亲热热的,但这种陶然的心情,很快就被击碎了。索朗蹙了蹙鼻子,恶劣地说:姓田的,你竟然让老子趴在了一堆粪土上,你简直太辱没了义庄,小看了索门的子弟吧?田虎子哎呀一声,夸张道:对不住大少爷了,我刚才吩咐了这一帮驴日的,交代他们务必要捎来一套新被子和新枕头,结果他们给忘了,委屈你将就一下吧。索朗的鼻子仔细分辨完,相告说:哎哟,这可是一堆鸡粪呀,像米汤一样稀,味道也不如马粪。田虎子附和道:也许是猪粪,沤了一个冬天了,没撒完,还在发酵当中,谁知道呀。索朗喟叹说:狗日的,要是羊粪蛋就好了,羊粪蛋松软,躺在上面的话,也不至于骨头这么硌,难受死我了。田虎子哀恳道:大少爷,你就忍一忍吧,很快就完了。再说话时,周围已经没有了声音,索朗回头一瞥,发现田虎子骑着马走了,去接书记长索乘了。

这个关节上,一群麻雀落了下来,挑挑拣拣的,在粪堆上寻找着可口的东西。

索朗盯看着眼前的这一只小麻雀,指头蛋大的脑袋,灰突突的羽毛,好像穿了一双鹅黄色的靴子,蹦蹦跳跳的。索朗探问说:喂,你是刚下下来的吧?你看你,这个人世上有啥好的,你偏偏投了胎,下到了凡间,我开始替你难过了。小东西雀跃着,左啄一口,右叼一嘴,对索朗的呵护毫不表态。索朗接续道:哎哟,你爹老子呢,你娘老子呢,你快去喊它们来,我要美美地拾掇一下它们,它们为啥要生你,让你到这一幕光阴中来受罪?不巧的是,一只大人状的麻雀斜刺里飞了过来,惊走了小的,款款地落在了索朗的面前,翻箱倒柜地刨着粪土。立时,索朗气大了,训斥道:你呀,你可千万记住我的话,老要有老的尊严,长也有长的样子,你作为一家之主如此狼伉,你让小的们咋想,你让娃娃们咋活么?麻雀屙下来了一粒屎,白花花的,气味有点酸。索朗闭上了眼睛,灰败地说:算了,权当我放了一个屁,我这辈子连自己都没有收拾住,活成了一摊烂泥,我也没资格数落你。

自始至终,沙州城和二十三坊的人们兀立着,打望着粪堆上的索朗。大家发现,囚禁了几个月之后,义庄的大少爷胖了,也白了,脸色像一张桑皮纸,挺挺括括的。可惜的是,这么一副好皮囊,今个天就要报销了,即将被一梭子子弹射穿,打成一只烂麻袋的样子。正当啧啧声四起的时候,书记长索乘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率先走下了那一面坡地。连公子和田虎子也摇曳在马背上,尾在后面,一律肃杀着脸,好像每个人都欠了他们一块金子似的。

三匹马停在了田野中央,并头而立,十米开外,便是当日需要被执行的人犯。

索乘擦了擦鼻脸上的水汽,侧目道:连会长,你瞧,那个歹徒杀了你的瓜儿子,我现在代表敦煌县政府,正式给你一个交代,枪决了他,一命抵一命吧。连公子内心踏实,竖起了大拇指,探问道:不过,杀人要搬出法典,更得师出有名,书记长你难道不宣读一份杀人的告示,让在场的父老们周知么?索乘轻蔑道:不必泼烦了,趁着天气凉快,先杀了再说吧,倘若真的需要一纸告示的话,明天再补,而后派人张贴在四个城门上,晓谕敦煌全境。连公子当即让了步,称誉道:书记长不愧是革命者,一向雷厉风行,爱民如子,在下实在应该时时效仿,为二十三坊的父老们鞠躬尽瘁才是。索乘虚笑了一番,冲着田虎子点了点头。田虎子纵马上前,拔出了短枪,下令道:各就各位,举枪,预备。

两名警察冲了上去,叉住了索朗。后面的行刑队员们抬起枪口,瞄准了他的后脑勺。

这个关节上,连公子却节外生枝,喊了一声停。田虎子放下了胳膊,目光张看着索乘,询问意见。索乘也是一时错愕,暗忖道,莫非连公子善心大发,打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不成?连公子攥紧了缰绳,靠拢过来,讪笑道:

“书记长,我觉得这样子杀掉的话,的确不够精彩。”

索乘探问说:“咦,连会长难道有更大胆的想法?”

“是这,本协会决定在今年的上半年,再给县政府资助一笔款项,邀请书记长出面张罗,加强县府与二十三坊的沟通合作,在罂粟花开的季节上,予以全面的武装保护。”连公子摸出来一张银票,塞在了索乘的口袋中,接续说,“书记长所倡议的革命运动,正在如火如荼,关外三县已是一派新生的气象。这项捐助,只当是文和事老协会对革命的声援吧。”

“你直接说吧,别绕弯子了。”

连公子款然道:“听说书记长枪法不错,可否让连某人开开眼?”

“让我去杀?”

“嗯,本来就是你亲自签发的执行令呀。”

上半天时,索乘趴在桌子上正在办公,传事室的张喜群抱着一摞子函件进来,挑出了其中的一封,绍介说:兰州来的,好像是省府的急件。索乘头也不抬,催说:你打开看看,上头又有什么指示,我简直要忙疯了,各界新疆慰问团前不久抵达了酒泉,我得复查一遍接待方案,千万不能捅了娄子。张喜群拿起剪刀,铰开了信封,上下阅看了一遍,相告道:不来了,客人们不来了,他们早在十天前就到了新疆,专门绕开了敦煌。索乘惊跳起来,摇晃了一番:不来了,谁不来了?张喜群将信瓤子递了过去,绍介道:你自己瞧吧,各界新疆慰问团在半个月之前,由酒泉驻防团护送,沿着北线出发,穿过巴里坤一带,已经抵达了首府迪化,把咱们给闪下了。索乘气坏了,吼喊道:妈的,既然闪了咱们,那省府还放什么屁,发什么急件?这难道不是羞辱我,给敦煌的革命运动泼冷水么?张喜群捧着那一页信瓤子,念出了声:鉴于敦煌境内凶案频发,治安混乱,民怨沸腾,县府负有失职之罪,特给予地方当局及主要责任人记过处分一次,予以惩戒,着令整改,以观后效。

张喜群走了之后,索乘将自己锁在了房间内,失败攫取了他,愤怒也点燃了他。事实残酷而冰冷,这一纸处分决定,无疑是迄今为止,索乘革命生涯中的重大挫败,此前付出的一切,如同竹篮打水一场空。说不定,他已经成了整个甘肃官场上的笑料,成了一介反面的典范。渐渐地,索乘将这种失败的根由,首先归咎在了长兄索朗的头上,要不是这个狗日的杀了一个娃娃,敦煌的名声也不会这么坏,后来的一系列杀戮也不会因此大规模爆发。在痛苦的煎熬中,索乘终于梳理出了自己的对策。是的,只有更疯狂,更血腥,更暴力,才是一个革命者应有的反击,也才是一名军人必须具备的品质。这么着,索乘签发了对哥哥的枪决令,又派人赶紧去邀请连公子,一同来到了临洮坊。

索乘当即下了马,将缰绳交给了田虎子,点了点头。田虎子朝着行刑队员们一挥手,喝令收队,腾出了位置。牛毛细雨弥漫在了眼前,就像天老爷扔下来的一根根线香,水做的线香,供在了这一片春天的泥壤上。索乘拔出手枪,疾步上前,将枪口戳在了哥哥的太阳穴上。

索朗被捆缚着,嘴唇上沾满了黝黑的粪土,侧目瞭见了弟弟。索朗道:妈的,绳子扎得太紧了,杀猪也不是这个法子,弟弟,你让我松活一些吧?索乘俯下身,解开了绳扣,抽掉了绳子。索朗一下子舒坦极了,撅起尻子,四肢摊开,完整地趴在了粪堆上。索朗诘问道:弟弟,你怎么只戴了一个白手套呀,你应该戴一双的?索乘冷然地说:这有啥区别么?索朗一时嘻然:哎呀,你是读书的秀才,你的手是捉毛笔的,你的手也是干革命的,千万要仔细才是,你不爱惜手,手也就不会听你的使唤,这个道理简单得像一碗水。闻听此言,索乘用牙齿咬住了手套,干脆抹了下来,揉成一团,掷在了索朗的眼前。索乘咔嚓一声上了膛,重新瞄准了哥哥。

“弟弟,我心里有一个谜,你实话告诉我吧?”

“请讲。”

“那一年,你不告而辞,你离开了义庄,离开了爹娘老子和我,走得那么突然。你一定遇到了一个过不去的坎,所以才逃走的。你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敦煌,于是就有了今天,有了这么个糟糕的结局。”索朗笃定道。

索乘抬望着天空,仓鼠街上的那一幕,仿佛犹在眼前:“我没有逃,我其实一直都在。”

“你明明逃走了,你将义庄的苦难留给了我一个人,让我担上了。”

“闭嘴,”索乘被激怒了,一脚踩住了哥哥的腰眼,愤懑道,“我当初离开这个罪恶的家庭,我去参加革命,只不过是为了找见自己的命运,我不想被义庄淹死,就像你现在这样。”

“哦,那你找见了么?”

索乘截铁道:“我还在找。”

“弟弟,没用的,你找不见,你以后永远也找不见了,我发誓。”索朗惬意地趴在粪堆上,挥手赶开了一群苍蝇,又道,“因为,天老爷馈赐给索门这一辈子人的血衣,马上就要让我披上了,谁也抢不走它。我穿上正合身,我也愿意穿。”

“那不叫血衣,那是你的罪孽。”反诘道。

“一样,其实都一样。”

“哼,你的罪孽,今天要由革命来清算,这跟义庄无关,也和索门那一个腐朽的家庭牵扯不上。”这一时,远处的连公子稍显不耐烦了,开始干咳,声音像一个索命鬼似的。索乘不曾搭理。在索乘的心目中,连公子仍旧是一介鸡鸣狗盗之徒。又接续道:“或者说,革命需要一个人捐出头颅,拿来祭旗,拿来祭刀,恰巧你碰上了,你最合适。”

索朗一笑:“你的革命还大把大把地花钱,还需要偷鸡摸狗,所以你挖开了义庄的猪圈?”

“那全是赃墨,革命当然要起赃,要悉数没收了。”

“唉,我冤枉了那个瓜儿子。”

“但是,革命会记住他的,他可能是敦煌最小的烈士。”

这一刹,索朗突然一骨碌站了起来,款款解开腰带,掏出了那一件男人的家什。索乘猝不及防,但出于人道主义的目的,便也容忍下了。在激烈的溺尿声中,一线浑浊的液体浇在了粪堆上,让清冽的空气浑浊不已。索朗尿毕了,一边打着战栗,一边系腰带:

“弟弟,你要打头么?”

点头确认了。

“哎呀,你别打我的头吧,我怕疼,我也怕脑浆散了花,弄脏了这一块罂粟花地。”索朗拱了拱脊背,展示给索乘,“反正你是我弟弟,我走个你的门子,想必你也不会拒绝。是这,你干脆打我的后心吧,你最好瞄准一点。”言毕,索朗摊开了四肢,像一只癞蛤蟆似的,撅起尻子,款款地趴在了粪堆上,倔强地盯看着远处的党河一带。

枪响了。一群麻雀炸了群。

这一刹,索朗突然张开了大嘴,一股激荡的血水喷射了出来,仿佛一幕柔软的帘子,挂在了阴沉的天际下。迷离中,帘子被细密的雨水击碎了,分崩离析,溅落在了田野上。奇怪的是,那些针尖大小的血滴纷扬而下,所到之处,一片片猩红色的罂粟花拔地而起,猎猎飞舞,逐渐地漫延开来,淹没了敦煌二十三坊,也吞没了整个党河上游。

在这个猩红色的傍晚降临之前,索朗决定独自死掉。

夜色中,索乘只身一人,徒步穿过了临洮坊。

坊中一片悄寂,大人娃娃们都跑出去看热闹了,除了几只土狗,藏在墙角里狂吠。路过临洮坊的旧戏台时,索乘瞭见在一盏羊皮灯笼的薄光下,有两个人正在排练。敦煌六合班的班头拉着二胡,弦索不断,如泣如诉,而义庄的当家人索敞长髯飘飘,有板有眼,开口哼唱起了一段新式的戏文。索乘忆想起来了,这个戏叫《敦煌禁烟》,当初还是他签字批复的。

据《甘肃文史资料》记载,民国时期,甘肃乃中国六个毒害最严重的省区之一,亦是西部毒品的重要产区和集散地。是时,虽说国家统一,其实内部分崩离析,甘肃境内的各路军阀分别割据一方,扩充军队,拥兵自重。因民穷财尽,遂开放了烟禁,冯玉祥、马步芳、马步青等部也积极插手其中,形成了贩运的主要势力,致使鸦片价格大涨,原来的一二钱纹银一两,迅速飙升到了十一两纹银以上,才能购得一两。逐渐地,鸦片贩运由四个群体来把控,一是商号,商号自然是军阀控制或有大官僚背景的,一般人不敢染指;二是马帮,主要是临夏和陇南方向;三是驼队,目标在包头和张家口一线;第四则是军队,随着驻防地点的不断变换,从而实施大规模的运销,一度垄断了市场。

著名记者范长江在路经甘肃时,如此记载道:肥美之田野中,以鸦片最为主要……烟果林立,叶陌相连,农家妇女和儿童多在烟林中工作,辛辛苦苦,采此毒汁。

这一刻,在昏暝而单调的戏台上,索敞收住姿势,停下了哼唱,又念白道:唉,一口口洋烟两口口灰,把一个好人抽成了洋烟鬼。索乘忽然来了兴趣,拾起一只小板凳,坐在暗处,张开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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