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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自东非的明信片

我在家和大哥鲍勃聊天,他问我去东非狩猎是不是一个人非做不可的事。他有些旅行经验丰富的朋友——一帮狂热的度假爱好者,以及主张要列一张“遗愿清单”的人——向他保证的确如此。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的确和鲍勃一样,对遗愿清单这类事情很是恼火。我们之所以不感兴趣,是因为厌恶其中明目张胆的消费主义,以及它用花言巧语掩盖背后现实的方式。如果你真的是个重度现实主义者,就应该明白在清单上完成的某件事前打钩并不能推迟死亡的到来,或者让它变得没那么讨厌。而且当我们两腿一蹬,回归永恒的虚无后,生命中累积的各种经验都不再重要了。列遗愿清单的人仿佛认为,只要度假规划得好,就可以在死亡面前蒙混过关。

“那里有些国家美得不得了,”我说,“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口[1]有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美景。”

“但你不会说这件事我非做不可。”鲍勃说。

“当然不会。你应该做你想做的事。”

我跟他说的都是他想听的话。而其实,我确实觉得东非是必去之地。我是去那里观鸟的,这把我和那些遗愿清单爱好者区别开来。但这只是换个方式陈述了“我为何去东非旅行”这个问题,而并没有提供答案。

想想法国社会学家让·鲍德里亚的“拟像”(simulacrum)理论吧:消费资本主义已经用现实的再现取代了现实本身。除非乘坐直升机或单引擎飞机旅行,否则你不可能看不见东非各地存在的对比。那里有整洁葱郁的公园,其中角马和大象随处可见,而公园之间则是过度放牧、人口过剩、垃圾遍地的乡村:可口可乐的霸权帝国;德尔蒙食品公司戒备森严的菠萝种植园;外国工程师为加快碳酸钠和煤炭开采修建的铁路和高速公路;艾滋病与宗教恐怖主义的幽灵。这些公园的作用就是拟像,让游客(大部分是白人,全部都很富有)享受某种“非洲”的“体验”,至于这个“非洲”能再现到什么程度,则取决于他们有多少钱。当地的猴面包树和相思树,夜空中对北半球的人来说陌生的南半球星象,这些都是如假包换的体验。但是,就像如今亲身经历暴风雪的人会惊呼“和电影里的一模一样”,看着塞伦盖蒂国家公园里的斑马,可能你脑子里想起的却是佛罗里达野生动物园里的斑马。不仅真实的东西不再真实,它还让你觉得是复制品的复制品。已有太多的自然纪录片在塞伦盖蒂取景,这让它更加不堪负重。任何看着《国家地理》纪录片长大的人,都会觉得狮子扑倒瞪羚的画面是拍烂了的俗套,然而更糟糕的是,这种想法本身也已经变成了俗套。这种生死一线的戏剧化场景,游客在自己家里就能看得极为清楚,现在让他远远地瞥上一眼,他究竟能从中得到多少附加价值?这个世界真的还需要更多业余人士拍摄的长颈鹿照片吗?

对我来说,还有哺乳动物的问题。为了说服二哥汤姆和一个也叫汤姆的大学好友同行,我跟他们保证说,一路上能看到数不清的毛茸茸的野生动物,绝不只有鸟类。但在我和旅行主办方“跳鹛观鸟之旅”沟通时,我强调如果我必须在观看猎豹和研究一只矮胖的小棕莺之间选择的话,我会选择后者。

据说大部分人喜欢哺乳动物甚于鸟类,是因为我们自己就是哺乳动物。在我看来,这种论调既合理又值得商榷。如果大自然最大的吸引力就是“他者性”,我们为何需要自己的近亲来让它变得有趣呢?这难道不是一种尴尬的自我陶醉吗?鸟类的先祖是恐龙,又拥有飞行能力,它们才是真正的他者。然而鸟类和我们一样,是明显的两足动物,也和我们一样主要对图像和声音做出反应,可以说,它们比别的哺乳动物更接近人类。其他哺乳动物大多有四只脚,行踪隐秘,它们的世界主要依靠嗅觉。

在哺乳动物爱好者眼中,生活在精心设计的动物园里的小象和非洲自然公园里的小象一样可爱。后者唯一的附加价值,是小象得自己找草吃,而且看上去随时可能受到狮子的攻击,还有就是自然公园的边界远超我们的视线之外。然而,把鸟关在鸟舍里就等于否定了它的本质:你看不到一只鹰展翅翱翔,那它就形同无物。要感受非洲的鸟类,你就非去非洲不可。

倘若如众人所言,异国旅行的重点在于“创造回忆”;倘若如我坚信的那样,我们的回忆本质上是由好的故事组成的;倘若好的故事必须拥有某种意想不到的元素,那么可以说,旅行的意义就在于出乎人意料之外。我二哥汤姆到达内罗毕后,惊讶地得知他的托运行李还在华盛顿的杜勒斯国际机场。他等了四天才等到了他的行李,这无疑会成为他这趟旅行中最重要的回忆和故事。

制造惊讶的一个简单方法就是不要预先做功课。比如我就惊讶地发现,采采蝇并不是像蚊子那样昼伏夜出的狡猾昆虫,而是一种白天活动、爱咬人的凶猛大苍蝇。是我错了。但我会记住那些苍蝇,还有我们的坦桑尼亚司机兼本地鸟类专家盖坦那根皮革手柄的牛尾巴,他用它来驱赶自己背上和我们那辆兰德酷路泽里的苍蝇。

另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是我们在那辆兰德酷路泽里待的时间之久。大多数观鸟之旅都是没完没了的走走站站,对双脚是残酷的考验。因为非洲的哺乳动物,尤其是大象和水牛有一定危险性,我们只有在休息站和几处野餐区才被允许下车。就算到了休息站可以去森林里走走,我们还是得带上一名武装守卫,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哥哥是最受不了这个的,他两岁的时候(你可以在家庭影片里看到)就痛恨约束,喜欢一个人到处晃。我们在恩戈罗恩戈罗附近的一个小休息站徒步的那次,临近结束的时候,汤姆已经怒火中烧,于是我怂恿他开溜,自己走完最后的一百码。因为这事,我们团的向导大卫严厉地教训了我们一顿。旅程刚开始的时候,另一个汤姆就说过,他最害怕的就是被别人吼。在大卫教训过我们之后,我哥哥汤姆承认,这也是他最害怕的事。

除了意外的惊喜,理解异国现实的另一个方式是让它逐渐征服你。在非洲时,我花了好一阵子才摆脱“我好像是在佛罗里达”的感觉。但最终,由于坦桑尼亚和肯尼亚的国家公园幅员辽阔,野生动物的数量极为惊人,我开始将一群群食草动物视为某种类似完整生态系统中的成员,在脑海中把它们放在一段连续的历史中(在这段历史之初,它们在非洲大陆四处自由地漫步),并因此至少略微体会到了它们的神奇之处。

我开始真的“看到”它们。斑马的头部出奇地大,它们爬上斜坡时,腰腿部显得十分结实。它们看似温顺可骑,但显然并非如此,这让我觉得非同寻常。剑羚是一种非凡的动物,长着一对极长的角,几乎不用转头就能挠到自己尾巴盖住的部位。长颈鹿身材高大,跑起来的时候(它们有时会跑)就像是在做慢动作。(我们的动作在小鸟眼里一定也是这样。)角马的精髓在于数量:在塞伦盖蒂看到一只角马,就能看到二十五万只。迁徙途中,它们排成一队前进,好似蒙大拿州绵延无尽的运煤火车,从地平线一端延伸到另一端。河马据说是非洲最危险的野生动物,但当我看着一大群河马在池塘里打滚,互相朝对方身上喷水,翻过身漂在水上,粉色的肚皮和圆滚滚的脚底朝着天空,我觉得它们也是最可爱的动物。然而纯粹就领袖风范而言,没有动物可以与水牛匹敌。它们的表情就像海豹突击队队员那样有股狠劲,眼睛里闪烁着完全不像牛的智慧之光。在恩戈罗恩戈罗,我们曾看见一只巨大的公水牛逗弄三只睡眼惺忪的狮子,牛群里的其他牛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公牛转头看了一眼,好像是在确认观众们的注意力,接着径直朝狮子走去。三只狮子不得不打起精神,另找一个地方睡觉,浑身上下透露着厌烦。得胜的公牛趾高气扬地迈起了阔步。

大型猫科动物是许多电影里的常客,但它们其实是最难看到的哺乳动物。有次我们偶遇十四只睡在树上的狮子,最大的那头母狮纵向跨坐在树枝上,后腿别扭地悬在空中,姿势非常滑稽,这一幕看得我十分满足。看一只花豹大头朝下,从笔直的树干上走下;看狞猫剥下啮齿动物的皮,像吃一根肉冰棍那样两口吞下,这些都很有意思。但关于大猫的最佳时刻,是看见一只母猎豹端坐在靠近路边的地方,因为那是最意想不到的一次——那会儿天色已晚,雨势又大,大卫提醒我们说草长得太高,很难看到大猫。母猎豹凝神注视着路的对面,视线一动不动,发出了两声可爱的低吼。大卫伸手指向远处的堤岸,那里有两只小猎豹,正迟疑地回头望着母豹。有谁能忍住不去看两只担惊受怕的小猎豹?我不能,所以我看了五分钟。但随后,这出猎豹家庭剧继续发展,母豹领回了两只幼崽,带着它们走进了草丛深处,于是我转而开始搜寻树上的鸟儿。

观鸟的特点在于,无论你做了多么充分的功课,把预期看到的鸟种研究得多么详细,等真的看到之后,还是会大吃一惊。在塞伦盖蒂的时候,我们把某条路段反复巡视了好多遍,盼望能看到灰冠盔鵙这种罕见的地方性物种,却一无所获。到了最后一天下午,大卫、盖坦和我又出去碰运气,两个汤姆则没有跟来。大卫试着播放了一段灰冠盔鵙叫声的录音,马上就有七只灰冠盔鵙紧紧聚成一群,一起飞过路面。它们的优雅与美丽,是让我们大为受用的奖赏,而且也让我们受宠若惊。大卫和我击掌相庆,盖坦则在驾驶座上傻乎乎地乐得直跳,一边抽打着他的牛尾巴苍蝇拍,像是在挥舞一根皇家权杖,一边大叫着:“我们太厉害了!”

东非最具代表性的大型鸟类——随处可见的紫胸佛法僧,花枝招展的蛇鹫,比瞪羚还大的灰颈鹭鸨——用肉眼即可观赏。小群的黑羽地犀鸟在草地上悠然漫步,用充满感情的眼神打量着四周,简直就像人一样,接着猛然低头整理羽毛,也可能只是想沉思片刻。皱脸秃鹫是食腐鸟类中体型最大的,看到鬣狗留下的腐肉碎屑,它们总是第一个去享用。体型较小的秃鹫规规矩矩地等待着轮到它们,就好像是在夜店外面的围绳后面排队一样。高大的秃鹳漠然地站在一边,好似身穿燕尾服的侍者。雄性鸵鸟展开大片的白色羽毛左右摇摆,以此求偶。虽然你在YouTube上也能看到这个场景,但要欣赏它的全貌——一只八尺高的大鸟,像一个在婚宴上喝得烂醉的男宾客一样跳舞——你只能亲自来看。

不过真正带领我深入非洲核心,让我忘记自己观光客身份的,是体型更小的鸟类。一座公园究竟是自然的一部分,还是仅仅是一种拟像,这完全取决于观看者的眼睛。无论大小,动物只不过是接受上天赋予的一切,然后尽力生存下去。然而,在欣赏塞伦盖蒂的象群的同时很难不去猜想,它们是不是在象牙偷猎者和养牛人的压力之下才被驱赶到这座公园里来的。要抛开这种后现代的语境,缩小你的视野,调整双筒望远镜对准小动物会是个好办法。

在繁殖季节,雄性长尾巧织雀会长出宽大的黑色尾巴,长度几乎是身长的三倍——当它落到灌木上的时候,不得不把尾巴披在几根树枝上,若想再次腾空而起,双翼就得使出九牛二虎之力。织布鸟是非洲特有的奇妙鸟类,外表艳丽,它们把复杂的球形鸟巢挂在细长的树枝上,有时还会建造假的入口来迷惑捕食者。看着一只橙黄相间的织布鸟叼着一片草回巢,灵巧地编织进别的草叶中,就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哪怕那里的外围边界只不过咫尺之遥。垂耳歌百灵——我把它选为名字最棒的东非鸟类——在繁殖季节之外难得一见,而到了繁殖季,雄鸟会冲上高空,在空中盘旋,奋力拍打翅膀,声音听上去就像在洗牌。振翅的声音一刻不停,你就仿佛也跟着它一起悬在了空中,它之后降落的那一块地面也因此变得特殊,那是属于这一只垂耳歌百灵的领地。

你不一定要去东非度假。你应该做你想做的事。但如果你真的去了那里,有一个办法能保证你没有白去,那就是带一副好的双筒望远镜。我那趟旅途见到的最美丽动人的东西,是一对亨氏扇尾茑。扇尾茑科都是些最平平无奇的浅棕色小鸟,除非你听见它们鸣叫,否则几乎不可能分辨许多种类之间的区别:就是因为此类难以辨认的鸟,观鸟活动才招致骂名。然而我看到的那对鸟——用双筒望远镜看得一清二楚——肩并肩栖息在一根相思树树枝上,望着相反的方向,大张着嘴,吟唱着对位法二重唱。两种旋律,一对伴侣,歌唱着它们的二鸟世界。有那么一刻,它们的歌声和脚下的树枝就是一切,因为它们是那样地小。

[1]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口(Ngorongoro Crater),位于坦桑尼亚,非洲最著名的自然地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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