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1年,25岁的英国冒险家亨利·威克姆(Henry Wickham)带着自己的整个大家族——妻子、母亲、弟弟、妹妹、妹夫、弟媳、弟弟的岳母,外加另外两三个答应帮忙的冒险家,搬到了巴西潮湿的最北方,靠近赤道的地方。这个看似不太靠谱的小群体驻扎在了亚马孙河与塔帕若斯河交汇处的圣塔伦,满怀希望地想靠种植农作物致富。事实证明,这是一场损失惨重又沉痛的经历。他们的庄稼屡屡歉收,第二年,热带病夺走了三个人的性命,第三年又夺走了两人的。到1875年,只有威克姆和妻子坚持留守。其他还活着的人都回到了英格兰。
为了给这惨痛的经历弥补些损失,威克姆前往上游进入丛林,不辞劳苦地收集了7万粒巴西三叶橡胶树的种子。橡胶将成为一种宝贵的世界产品,并为巴西的马瑙斯、帕拉和其他亚马孙口岸带来巨大的财富。巴西控制了世界上大部分橡胶的出口,并严加防备,威克姆只得偷偷摸摸地、冒着一定的生命危险收集种子。他把种子带回英国,并以上好的价格卖给了伦敦市郊的皇家植物园——邱园。
靠着这笔钱,威克姆前往澳大利亚昆士兰,开始种植烟草,结果又失败了。接着他前往中美洲的英属洪都拉斯种植香蕉,这次创业也失败了。威克姆百折不挠地又跨过太平洋到了英属新几内亚(现巴布亚新几内亚),在康复里克特群岛上拿下了25年的租地合同,动手采集海绵动物,培育牡蛎,生产椰肉。最后,他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但当地太过与世隔绝了,以致他的妻子无法忍受。他妻子搬去了百慕大之后再也没见过威克姆。
在此期间,威克姆运回英国的橡胶种子大放异彩。[9]邱园将种子送到若干英国殖民地,发现它们在远东热带肥沃的土壤和潮湿的环境下长势茁壮,甚至比在原生丛林里长得还要好。在巴西,每公顷土地种植三四棵橡胶树就是极限了,工人们要采集到足够的乳胶,必须在面积很大的土地范围内来回跋涉。可在新加坡、马来西亚和苏门答腊岛,橡胶树长成了繁茂的树林。它在亚洲没有天敌,也没有昆虫或真菌妨碍其生长,橡胶树能顺顺当当地长到30多米高。相比之下,巴西的条件差得根本没法比。巴西原本垄断了世界的高品质橡胶,但到20世纪20年代,它的产量仅占全球总产量的3%。
美国消耗了大约全世界总量4/5的橡胶,基本上都用于汽车行业。早期的汽车轮胎平均行驶3000~5000千米就需要更换,因此需求既高又稳定。20世纪20年代初的一份报告说,英国有意对橡胶征收重税以偿还战争债务。美国商务部在不知疲惫的胡佛领导下拿出了一份应急计划,想弄清美国有没有办法不再依赖于从国外进口而自己生产橡胶,或者发明合成替代品。可惜没一条路走得通。橡胶树在美国的任何地方都长得不太好,甚至托马斯·爱迪生也没能找到可用的人工合成橡胶。
亨利·福特将此视为个人的挑战。他讨厌供应商,因为他们可能会抬高价格或是用其他法子占便宜。于是,他总是倾尽全力控制供应链里的所有元素。为此,他拥有铁矿和煤矿、森林和木材加工厂、底特律—托莱多—艾恩顿铁路,以及一支船队。当他决定生产挡风玻璃时,一下子就成了世界上第二大的挡风玻璃制造商。福特在密歇根州上半岛拥有16万公顷森林。福特木材厂骄傲地宣称,除了树荫,厂里树材的点点滴滴都物尽其用,树皮、锯末、树液等全部付诸商用[10]。一想到因为某个外国独裁者或商业阴谋妨碍了他获得所需产品,搞得他停工,福特便无法忍受。到20世纪20年代,福特公司成了全球第一大橡胶用户。因此,1927年的夏天,亨利·福特开始了他漫长人生里最雄心勃勃(尽管事后证明也最为愚蠢)的一次创业活动——巴西福特城(Fordlandia)。
福特打算在巴西的热带丛林里建设一个现代的美国社区,靠它经营全世界最大的橡胶园。巴西人当时正拼死振兴本国垂死的橡胶产业,福特要什么便开心地给他什么。巴西用12.5万美元的超低价格卖给福特100万公顷的热带雨林,其面积相当于整个康涅狄格州,并给他减免50年的税收,不管是进口原材料还是出口橡胶,都不收钱。福特还获准独立兴建机场、学校、银行、医院和私有铁路。基本上,巴西人允许福特建立一个独立的国中国。若有助于提高舒适度和生产效率,福特公司甚至获准在塔帕若斯河上修大坝。
为监督和执行这一浩大的工程,福特公司指派了一个名叫威利斯·布莱克利(Willis Blakeley)的37岁初级经理。布莱克利获得的指示明确,但这却极大地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他要修建一个设施齐备的小镇,有中央广场、商务区、医院、电影院、舞厅、高尔夫球场,建立其他能履行市政职能的机构。环绕周边的是住宅区、白墙瓦顶的小木屋,每一座都包围着整齐的草坪、花坛和菜园。福特公司提供的建成后手绘效果图表现的是一个充满田园风味的宁静社区,街道都是铺装路面,行驶着福特汽车,只可惜他们忘了最明显的事实:除了这座小镇,汽车根本无处可去。亨利·福特构思了此项目的几乎每一个细节。时钟要设置为密歇根州时间,并执行禁酒令——尽管巴西并无此条法律。福特城要不惜一切代价恪守美国法律、文化和价值观——即使上帝看管不到的炎热丛林也将成为秉持新教理想的前沿阵地。
出了小镇就是地球上最大的农业工程园区。布莱克利不光要种植、培育参天的橡胶树,还要为丛林里的其他所有水果寻找工业用途。福特城要利用茂密的生产性植物、树叶、树皮和黏糊糊的树脂,来制造涂料、肥料、药品和其他有用的化合物。
布莱克利不具备任何完成这一事业的技能或经验,他和没受过教育的流氓差别不多。还没看到自己即将管理的土地,布莱克利就让福特城蒙羞了。他在港口城市贝伦(位于福特城下游,离它还有6天路程)暂时安顿下来,从酒店包了一间俯瞰城市广场的套房。他在酒店里光着身子到处走动,晚上开着百叶窗跟妻子做爱,让路过的市民看得一清二楚,这吓坏了当地人。他经常喝醉,爱夸海口,特别惹人讨厌。大多数可以帮他忙的官员、为他供给物资的商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布莱克利请美国人和巴西人做监工,雇了3000名工人清除丛林修建营地。但工程开始后进展艰难,清除丛林就是一场噩梦。为密歇根州软木森林设计的锯片,完全无法对付比铁还硬的巴西硬木。在旱季,塔帕若斯河的水位会下降超过12米,所以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水位都太浅,运输设备的船只无法到达种植园。即便设备好不容易到位也基本上没有用或者派不上用场。底特律送来的一口大箱子里装的竟然是制冰机,另一口大箱子里装了一辆窄轨蒸汽车头和100多米的轨道。布莱克利还来不及修建足够多的仓库,物资只好囤积在岸边。水泥袋子吸收了空气里的水分,变得像岩石一般坚硬。机器和工具全都生了锈无法使用。所有算得上便携的物资都被偷了个精光。
此外,布莱克利发现,当地种植户害怕他的竞争,不愿把橡胶树苗卖给他,他只好从远东进口,尽管其种子原产于此地(威克姆当初就是在福特基地河对面收集的种子),但它们在新清理的土地上长得并不茁壮。布莱克利不知道,三叶胶木是一种丛林植物,不能经受炎阳暴晒。在进化中,它习惯了隔离生长,缺乏应对密集状况所需的免疫力。经大规模种植,各种各样的叶蝉、毛毛虫、红蜘蛛、粉虱等害虫聚集到树上,对其造成了破坏性影响。
清理出了大片空地后,烈日直晒到了以前躲在树荫下见不到光的土地上。这一下,藻类前所未有地蓬勃生长起来,蜗牛的种群爆炸性繁衍。蜗牛身上带着各种小寄生虫,这些寄生虫又是血吸虫病的源头。血吸虫病十分可怕,染病者会因腹痛、高热、乏力、腹泻等长期卧床。在福特入驻之前当地本来从未有过血吸虫病,福特城破土以后,它成了流行病。疟疾、黄热病、象皮病、钩虫病也风行一时。
任何地方都可能冒出折磨死人的痛苦。河里盛产一种叫作寄生鲇(俗称牙签鱼)的小鱼,它能游进人体的各种孔洞里,最出名的便是阴茎尿口,接着张开全身带后钩的刺,根本赶不走。在陆地上,皮蝇产下的蛆虫藏在人的皮肤里孵化出卵,受害者要看到它在自己的皮肤里蠕动,或者等到痛感钻心、新生的蛆钻出来之后才知道自己被感染了。
一出营地边界,丛林里就藏着毒蛇和美洲虎。当地人也普遍心存敌意。巧合的是,两年前英国探险家珀西،福塞特(Percy Fawcett)就在此地区失踪,当时福塞特正带着儿子和另一位英国青年在寻找神秘的失落的Z城。福塞特想出了一套理论(实际上是迷恋):从前,雨林深处曾有一种皮肤苍白的人建立了伟大的文明,之后留下一座宏伟的城市留待后人发现。他称之为“Z城”,但从未解释原因。他没有证据证明它的存在,完全为直觉所驱使。虽说这一想法略显疯狂,但福塞特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探险家。自从1906年他就开始在亚马孙地区探险了,所以他知道这里的生存方式。他和两个同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证明了一件事:在这个地方生存下来是何等艰难。
有一种说法是,当地人把福塞特和同伴弄混了,误以为他们是美国人亚历山大·赖斯(Alexander Hamilton Rice)。因为赖斯一行当时也正在同一地区探险,福塞特为此气愤至极。因为跟一个有钱的寡妇埃莉诺·韦德纳(Eleanor Widener)[11]结了婚,赖斯富可敌国。靠着妻子的钱,赖斯用各种新设备资助探险活动。1925年的那次探险甚至动用了一架飞机——也是第一支这么做的远征探险队。赖斯用飞机进行空中勘测,只要他发现有丛林土著难以相处或管束,就投掷炸弹轰炸。很自然,丛林里的原住民对所有误闯进来的白人都没有好脸色,或许这能解释福塞特的悲惨命运。
考虑到布莱克利手里有3000名工人可供调遣,他取得的成绩实在微不足道。福特城的一小段路打了地基,铺了路面,还建成了一间诊所和食堂。也提供了住宿条件,但粗糙不合规格。为美国管理人员提供的高级住宅以零部件形式从美国本土运来,但却是密歇根州的建筑师设计,由于建筑师对丛林环境完全缺乏认识,这些房子全使用保温的金属屋顶来代替传统的茅草屋顶,所以热得像蒸锅。福特城里从没有什么人住得舒服过。
事实证明布莱克利不称职,挪威船长埃纳尔·奥克斯霍尔姆接替了他的职位。有个公允的观察家评论说,奥克斯霍尔姆是个榆木脑袋的大块头。和布莱克利一样,奥克斯霍尔姆对植物学、农学、热带、橡胶,以及一切有助于在丛林里经营大农场的东西一无所知。相比布莱克利他是个好人,但也并不能胜任,充其量只是让无效的管理延续下去。
奥克斯霍尔姆在福特城过得很不好,他的4个亲生骨肉都死于高烧。一天晚上,他的女佣去河里洗澡,回来时惊恐万状,她的一条胳膊没了,是一条热带鳄鱼把它咬掉的。这个可怜的女人很快就因失血过多而死。
福特城从来没好过的士气在奥克斯霍尔姆手下更是一跌再跌。薪水、工作条件都让工人们的理想幻灭了,虽说福特已经很好心地不要求工人奉行他的大豆菜谱,但食堂里端出来的燕麦片和果冻等美式食物更叫他们心寒。工资尤其是痛点,大多数基建工人都以为自己能获得5美元的日薪,跟福特在美国的工人一样。结果他们发现自己的薪水是每天35美分,如此微薄的薪资还要扣去伙食费——不管吃不吃都照扣不误。个人自由受到限制(尤其是严格禁酒)也很招工人们怨恨,再看到种植园的管理者们晚上在阳台上畅饮鸡尾酒,他们就更是愤愤不平。终于,一天晚上,员工们发起暴动拿着砍刀、套索桩和其他危险工具在营地里横行。许多管理人员只好搭船逃跑或者飞奔进丛林里,直至事态平息。
最终,福特任命了一个名叫阿奇博尔德·约翰斯顿(Archibald Johnston)的苏格兰人管理福特城,他聪明、能干,做了许多早该进行的改进。商店、学校、更好的住房和清洁水供应都就位了。他和其他项目管理者甚至努力种出了70万棵橡胶树,但代价是要不断进行烟熏,以免橡胶树受病虫所害。就算这样,仍然需人工给橡胶树摘除毛毛虫。成本高得根本不可能赚取分毫利润。与此同时,经济大萧条降临,对橡胶的需求和价格双双暴跌。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又开发出了人工橡胶。在1945年,经过近20年的无效努力,福特突然放弃了自己的亚马孙之梦,基本将这块丛林产业交还给了巴西政府。种植园的许多员工都不知道美国人要撤走,等管理层全都离开那天才恍然大悟。最具讽刺的是,这块土地最终由美国嘉吉公司(Cargill)接手,如今出产大量当年备受福特推崇的农作物——大豆。
如果说福特在亚马孙的事业进展不利,那在底特律他们做得就更糟糕了。多年来,福特的儿子兼继承人埃兹尔(Edsel)一直主张T型车应当退役,换为更时尚的车型,可做父亲的却屡次驳回埃兹尔所说的一切。事实上,福特甚至投注了大量的精力羞辱儿子。虽然在1919年他就任命年仅25岁的埃兹尔为公司总裁,可却经常当着别人的面贬斥埃兹尔,或者驳回埃兹尔的命令。有一回埃兹尔在里弗鲁日的厂房建了一套新的焦炉,福特一等到工程完毕,便下令拆除了。
但眼下福特汽车的销量直线下降,福特只能认可(尽管他还无法完全承认)T型车的好日子过去了。5月26日,世界正沉浸在对林德伯格的狂热中,福特汽车公司在生产了据称是它的第1500万辆T型车(其实至少是第15 348 781辆,但没有人真正说得清)之后,为了开发新型车将之即刻停产。全世界最大的汽车制造商竟然无限期停产,没有新产品可卖了。福特在底特律的6万员工立刻失业,美国及全球各地的福特组装厂里也有数万人停工待岗。
大多数人至少会有6个月无工可开,还有许多人空耗得更久。对福特的常年经销商来说,尤其是那些在城里重金租了展示厅的经销商,停工同样非常困难,很多经销商再也没能恢复元气。
关于新型车的研发工作在极其秘密地进行,连名字都不曾透露过。许多人猜测,它会以亨利·福特的亲密朋友兼英雄人物爱迪生的名字来命名。只有极少数的公司内部人员知道它将叫作A型车。有关工厂内部状况的传闻甚嚣尘上。据说亨利·福特住在厂里,睡在车间办公室的行军床上,其实根本没这回事。至少可以这么说,从无到有地生产一款新车牵涉到大量的工作。这几乎肯定是空前绝后、规模最大的工业重组。新车包括5580种不同的部件,几乎全部都是新的,因此必须重新设计——不光是零件本身,还有数千种制造零件的新设备。有些设备非常庞大,其中有两台自动压力机差不多有3层楼高,各重240吨。
值得一提的是,几乎所有的设计和设备重组都是福特一手完成的,没有任何专家给予指导——因为福特痛恨专家,拒绝聘请。一如他在1924年的自传《我的生活与工作》(My Life and Work)里所说:“我从不聘请全职专家。如果我想通过不正当手段扼杀反对意见,我就派专家出场。”稍后他又补充说:“我们遗憾地发现,只要一个人认为自己是专家,就必须要搞掉他——因为真懂得自己工作的人,是绝不会认为自己是专家的。”
由此导致的结果是,福特的正式员工中没有任何具备高级工程师或工程设计技能的人。公司连试验场都没有,而是在公路上测试汽车——连警察都看不下去了。福特汽车公司的首席检测员雷·达林格尔(Ray Dahlinger)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对于任何车,他的评论都只有两种:要么是“好得很”,要么是“不够好”。“你永远无法从他那儿得到什么地方不对、哪里需要改进的细节意见。”一位工程师长叹道。公司的确拥有一间时髦的由阿尔贝特·卡恩设计的研究实验室,但亨利·福特拒绝投资购买精密仪器或其他有用的工具。实验室的大部分空间都划拨给了他的大豆及其他食品实验。
福特拒绝聘请专家导致了福特城的厄运,眼下又极有可能毁了A型车。多年来人们就批评T型车的刹车不可靠。许多州已着手规定汽车每年须进行安全检查,福特公司内部也有人担心T型车通不过检验。据说,因为考虑到刹车的安全性,德国正欲封禁T型车。出于这个原因,福特的顶尖工程师劳伦斯·谢尔德里克(Lawrence Sheldrick)提出一定要为A型车设计更安全可靠的新刹车。亨利·福特一贯讨厌外人对他如何制造产品指手画脚,所以,夏天里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拒不允许新车整合新刹车,进一步拖慢了进度。
久经折磨的福特高管查尔斯·索伦森后来指出,有理性的商人绝不会还没设计出替代车型并做好投产准备,就停下T型车的生产。索伦森估计,新车迟迟不能投产带来的转换成本在1亿到2亿美元。亨利·福特不肯让步的死脑筋带来的额外成本更不可计数。
7月26日,还有4天就是亨利·福特64岁的生日了,通用汽车宣布上半年收入1.29亿美元。之前还没有哪家汽车制造商在半年里就赚了这么多钱,而且,这还是靠福特没停工之前的销售赚来的。此刻,福特完全不生产汽车了,他的竞争对手们一举瓜分了空出来的市场。行业内的许多人都开始怀疑,福特公司能不能从这样的长期停产中恢复。即便恢复,又能恢复到原先的几成。世界上的其他人都好奇地想知道福特究竟会拿出什么样的东西来替代T型车。但这个世界并不知道,福特内部也有许多人同样好奇地打听着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