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英年不永宣德驾崩 髫龄继位正统改元

第十二回 英年不永宣德驾崩 髫龄继位正统改元

第二天,宣德十年的正月初一,外朝没有举行大朝会,只是遵照宣德皇帝的旨意,文武百官在文华殿拜见了皇太子朱祈镇,整个外朝和内宫在惊惶不安中度过了元旦。

正月初二的白天,宣德皇帝的病情还算稳定,只是昏迷的时间渐渐长了一些,其他未见大的变化。但是到了晚上,宣德皇帝的病势明显加重了,只见他面色惨白,双眼紧闭,四肢厥冷,脉息微弱,口里出气多进气少,已经出现了心阳暴脱的临危之兆了!

眼见宣德皇帝病危了,张皇太后悲伤欲绝,可是她毕竟是女中须眉,久经大事,临危不乱,面对皇位更迭,太子幼小,国中无主,危机四伏的时刻,她明白自己是大明的顶梁柱,方寸切不可乱,必须用双手撑住朱家王朝的那片天,她坐在乾清宫中一边流泪,一边思索着应急的主意。那边孙皇后肝肠寸断,见皇太后镇定地坐在那儿,又不敢大声痛哭,只好跪在病榻前嘤嘤啜泣。宫中的近侍、宫女们惊惶恐惧,一个个呆若木鸡。胡太医等人已是束手无策,惶恐无地。只有那当值的内阁大臣杨荣临事果敢,自有主张,见事已万分危急,他想了想,走近张皇太后悄悄地禀道:“太后,恕臣直言,皇上已经命悬一线了,为今之计当备后事的好。”

听了杨荣之言,张皇太后异常悲苦,她思索片刻,慢慢走到宣德皇帝的病榻前,伸手在被褥里探了探宣德皇帝的下肢和上肢,不由一阵悲凉:皇儿的上肢和下肢已经冷到肘拐和膝盖,她已经亲身经历了仁宗皇帝临殁时的情景,她知道皇上的时候不长了!

忍住眼泪和悲痛,张皇太后抚着宣德皇帝的脸颊,苦苦地呼唤着:“皇儿!皇儿……”

母后的连连呼唤终于把宣德皇帝的一丝感觉从冥冥中唤了回来,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定定地望着母后,两颗泪珠从眼眶中滚了下来,他的四肢已经不能动了,只是眼睛和嘴唇以及头部还能活动活动,他张了好一会嘴唇,终于说出了话:“母后,孩儿不能尽孝了。”

听罢儿子的这句话,张皇太后再也忍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不过,她坚强地忍着没有哭出声来,抓住这机会,问道:“皇儿,你还有事交代么?”

宣德皇帝听懂了,他眼珠儿转了几下,看了看眼前的几个人,嘴唇翕动着,拼力吐出了几个字:“三杨……张辅……胡滢……”

宣德皇帝嘴唇翕动着,后面的话说不清了。张皇太后连忙问道:“皇儿的意思是要他们来么?”

宣德皇帝点了点头,无力地垂下眼皮,又昏迷了。

张皇太后忍住悲伤,对杨荣说道:“阁老,速召杨士奇、杨溥、张辅、胡滢入宫吧。”

顿了一下,张皇太后又说道:“皇太子虽然年幼,让他来见父皇最后一面也是应该,还有卫王瞻埏与皇上是兄弟,也一并叫他来吧。”

“是,太后。”杨荣答应一声,立即命人连夜去召杨士奇、杨溥等人。

深夜时分,杨士奇、杨溥、张辅和胡滢四人赶来了,接着,皇太子朱祈镇和卫王朱瞻埏也先后到了。

众人一见宣德皇帝气若游丝,个个悲痛至极,但又不能大声哭泣,只能忍住悲哀,俯在病榻前一边流泪,一边呼唤。

“父皇!父皇!”朱祈镇跪在病榻前失声地呼唤着。也许是宣德皇帝放心不下年幼的儿子,幽明之间听到儿子的呼唤,竟然慢慢地又醒过来了。

他迟迟地睁开眼睛,望着皇太子那张稚嫩的脸蛋,脸上抽动了几下,两颗苍黄的泪珠滚了下来,嘴唇连连翕动着,可是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过了好一会,宣德皇帝的眼神从皇太子身上移开,慢慢地在屋中搜寻着,终于他看见了杨士奇、杨荣、杨溥、张辅和胡滢,他把五人慢慢地扫了一遍,脸上抽动了几下,似乎闪过了一丝笑容,然后把头微微点了点。杨士奇、杨荣、杨溥、张辅和胡滢明白,这是皇帝有话要说,五人连忙近前俯身,杨士奇垂泪问道:“陛下,您有话要交代臣等么?”

宣德皇帝困难地点了点头,看了看皇太子,又把目光移向张皇太后,然后望着杨士奇等五位大臣,努力翕动着嘴唇,好半天才艰难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国……家……重……务……白……皇……太……后!”

说完,这位刚刚达到三十八岁,正值年富力强的皇帝心阳暴脱,脉止气绝,两眼一合,竟溘然长逝龙驭上宾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一见皇儿丢下锦绣江山,撒手人寰,张皇太后再也忍禁不住,悲愤地恸哭起来;那孙皇后更是大放悲声,趴住床沿呼天抢地地号啕;小小年纪的皇太子也吓得大哭不止;卫王朱瞻埏、杨士奇、杨荣、杨溥、张辅和胡滢五位大臣连忙伏地磕头,跪送皇上宾天;那满宫的御医、内侍和宫女一齐跪下,悲声一片!

这时,正是宣德十年正月初三的凌晨丑时初刻,距立春还差四天,春冬相熬,宫外漆黑一片,寒风怒号,夜空中飘洒着片片雪花——似乎苍天也在惋惜这位以民安为福的皇帝英年早逝!

哭了好一会,杨士奇、杨荣、杨溥、张辅和胡滢好不容易才把张皇太后劝住声,杨溥同卫王朱瞻埏把张皇太后扶入偏宫歇息。张皇太后怕皇太子年幼经不住惊吓和风寒,又命清宁宫太监安泰将皇太子送出乾清宫交王振护送回宫歇息。杨士奇等人和司礼监太监金英一道,安排众人烧汤熏香,为大行皇帝擦身更衣,只待张皇太后懿旨,商议丧礼规制。

张皇太后在偏宫坐定,杨溥回到寝宫张罗去了,由卫王朱瞻埏陪着张皇太后。那卫王朱瞻埏还只有十五六岁,是大行皇帝最小的兄弟,虽然并非张皇太后亲生,但由于年纪最小平时深得张皇太后喜爱,所以他在张皇太后宫中经常来往,自恃太后宠爱,平时说话常无顾忌,这时见大行皇帝走了,他立即想到此时最为敏感的一个问题:谁来继位?太后会不会垂怜自己,前几天她老人家不是还叫本王摄享太庙么?即使自己与皇位无缘,那拥立襄王不也是头功一桩么?他极想探得太后的口风,也不忖一忖事情的轻重,待张皇太后一坐定,他便贸然地问道:“母后,皇兄走了,这国中不可一日无主啊!”

谁来继承大统?这个重大问题其实早在几天前大行皇帝病重的时候,张皇太后就开始思索了。这可不比十年前仁宗皇帝宾天的时候,那会儿虽说皇太子不在北京,可是那时的皇太子朱瞻基已经二十八岁,而且是多次跟随太宗皇帝北巡、北征,长期单独镇守北京,久经大事历练的皇太孙了。不怕有汉王、赵王强藩在外,他一旦登基便可乾纲独运,她这个做母后的一百个放心。现在,情形可不同了,皇儿走了,皇孙朱祈镇还是个蒙稚未开的小孩子,这万里河山怎能交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来治理,那不是形同儿戏么?这江山不交给皇太子,又交给谁呢?倘若交给别人,那永乐年间的立嫡之争,那宣德元年的汉王之反,腥风血雨不是又要重演么?这几天张皇太后正为此事揪心,犹疑不定,久思难决。

听罢卫王朱瞻埏的问话,张皇太后谨慎地随口说道:“大行皇帝的丧礼都还未定,你急什么?”

见张皇太后口紧,朱瞻埏叹了一口气,进一步试探道:“可惜皇太子年纪太小了,说是说今年有了九岁,他是宣德二年十一月十五日生,认真算起来,到今日为止实实在在只有七岁又一个月零十七天呢!要是襄王皇兄未就藩就好了!”

提起那襄王朱瞻墡,张皇太后心里一动,一丝念头闪了出来。原来仁宗皇帝的后、妃一共为他生下十个儿子,皇后所生的称为嫡子,妃子所生的称为庶子,儿子们不论嫡出还是庶出,都按年纪大小排行。张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张皇太后生有四个儿子:嫡长子就是宣德皇帝,嫡三子越王朱瞻墉;因长年患病卧床不起,未能就藩,现在北京越王府中养病;嫡四子朱瞻垠未及长大封王便早早地死了;嫡五子就是刚才说到的襄王朱瞻墡,今年二十七岁,宣德四年就藩,现在长沙享清福呢。其他六个庶子,除卫王最小尚未就藩外,其余五个死了一个,还有四个全部就藩在外。这皇位要说继承,自然要在嫡子中选择,张皇太后所生四子两个不在了,越王又卧病不起,如果皇太子年幼不能继位,那么就只有襄王继任了。想到这里,张皇太后内心又是一动,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道:“国有长君,社稷之福。可是……”

话儿刚刚出口,张皇太后陡然一惊,连忙正颜默坐缄口不言。看见张皇太后如此严肃,吓得朱瞻埏不敢再问了。

可是,谁知隔墙有耳,张皇太后的那句“国有长君,社稷之福”的话却被恰巧路过偏宫窗下的乾清宫小内侍唐童听见了。别看这唐童年纪轻轻,他却惯会阿谀谄媚,耍巧弄奸。他本是大宁卫的一个弃婴,被宁王收养抚大,后来净身了送给了永乐皇帝,从此他成了宁王埋在永乐皇帝身边的耳目。后来宣德四年开设内书堂,他又靠逢迎拍马被选进了内书堂读书,与王振成了同窗好友,时常向王振透露一些乾清宫的消息。现如今这唐童可是宁王和王振在内宫核心部位的线人呢。这不,唐童听到张皇太后那句“国有长君,社稷之福”的话,立即想到了宁王的嘱托,这不是个绝好的机会么?把张皇太后的这句话传出去,内宫中必定认为张皇太后要召立襄王;把这消息透露给王振,王振必然会找孙皇后拼命保住皇太子,这不就是宁王要看的“内宫热闹”么?看来又可得到宁王的一笔丰厚的赏赐了!想到这里,唐童偷偷地离开乾清宫向皇太子宫走去。

随着唐童的离去,“张皇太后要召立襄王”的消息像一股暗流,迅速地在深宫禁苑中传播开来。

张皇太后定了定神,正待前往大行皇帝的寝宫,只见杨士奇、杨荣、杨溥、张辅和胡滢五位大臣一齐来了。

杨士奇躬身说道:“启禀皇太后,大行皇帝的丧礼如何进行,臣等请皇太后懿旨呢。”

“诸位爱卿都是一把年纪了,请坐下说话吧。”张皇太后缓缓地说道,“大行皇帝生前以民安为福,行事一向简约,这是朝野共知,丧礼不可违背大行皇帝的意愿。哀家以为丧礼从简,一切以先皇遗制施行为好。胡爱卿,你先说说吧。”

“是,皇太后。”胡滢应了一声。他本来能干,又任礼部尚书九年,深谙朝廷礼制仪轨,思索片刻,说道,“如一切谨遵先皇仪制,那大行皇帝的丧礼就好办了。一、发丧。大行皇帝崩后第二日,朝廷发布讣文,诏告天下臣民;二、哭临。王公大臣等京官接到讣告的次日,素服、乌纱帽、黑角带,到乾清门哭拜,夜宿本衙;朝夕到乾清宫灵座前哭祭,崩后第四日至葬乃止;命妇自四品以上崩后第六日麻布大袖长衫,麻布盖头到灵前祭奠;在外百官,诏书到日,设香案哭临三日。三、斋醮。大行皇帝崩后第四日成服,命大隆善寺和尚和白云观道士各选有德僧道四十九人大行法事,超度二十一天。四、营葬。幸好前几月大行皇帝山陵已竣,超度结束之日即正月二十四日安葬景陵。以上丧礼不知妥否,请皇太后懿旨。”

听罢胡滢的丧礼方案,张皇太后略作思忖,便对杨溥说道:“南杨阁老,您是大行皇帝新近晋升的礼部尚书,虽不管礼部具体事务,但对朝廷礼制必有真知灼见,请您说说,胡爱卿所言可行么?”

这张皇太后虽然贵为后宫第一人,但自年轻时便以诚孝贤淑闻名。后来做了仁宗皇帝的皇后,更是慈爱宽厚,善待他人,深得宫中内侍、宫女和外朝文武大臣的敬重。现在宣德皇帝已经宾天,她孤孙寡祖,无以聊赖,正要依靠累朝的股肱大臣,更何况她此时刚满五十五岁,比杨溥小八岁,比杨荣小九岁,比杨士奇小十五岁,比张辅小六岁,比胡滢小四岁,所以她一口一个爱卿、一口一个您、十分谦恭。杨溥见问,连忙躬身回道:“太后,胡大人所言正是当年营葬仁宗皇帝时的礼制,而且此礼是大行皇帝钦定。臣想照仁宗皇帝的仪轨安葬大行皇帝,切中大行皇帝生前所愿,甚妥甚妥。”

听罢杨溥意见,张皇太后又向杨士奇、杨荣、张辅问道:“你们三位爱卿以为如何?”

杨士奇等三人齐声回道:“南杨大人所言极是,胡大人所进礼制可行。”

“既是卿等五人意见一致,那大行皇帝的丧礼仪轨就这么定了。”张皇太后立即拍板定案,“不过,京官四品以上命妇哭临,哀家觉得涉及之面大了一些,改为三品以上命妇哭临吧。”

“是,太后。”胡滢应声道,“臣这就去安排。”

“且慢。”张皇太后抬手止住了胡滢,环顾了一下五位大臣,缓缓地说道,“众位爱卿,值国主新亡,嗣君未立,奸人觊觎,危机四伏,稍有懈怠,即生祸乱之际,哀家与卿等不可大意,军国大计,尤此为重。我想丧礼期间,五位柱臣当有所分守以应不测为宜。”

一听张皇太后此言,杨士奇等不由不佩服她虑事周详。五人一齐说道:“臣等请太后指派。”

“好,好。”张皇太后连连点头。她稍作思忖,说道,“那就请西杨阁老主持内阁,处置天下急办之务;请东杨阁老坐镇兵部,同王骥密切关注北边军事,严防蒙古三部乘丧犯边;请南杨阁老主持大行皇帝丧仪,胡爱卿具体操办;请张国公镇守五军都督府,同朱勇一道掌控天下卫所军队,提督京营三大营和京卫指挥使司,尤其要责令锦衣卫指挥使孙继忠确保京城和皇城安全。众位爱卿,你们看如此安排妥当么?”

杨士奇等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位张皇太后果然名不虚传,通晓政体,虑事缜密,有这位精明的皇太后,国家大事好办多了。五人一齐拱手称道:“太后思虑极当,臣等谨遵懿旨!”

张皇太后见众人领了旨,便道:“事情紧急,也顾不得众卿劳累,大家速去各司其事吧!”

“是,太后!”杨士奇等五人答应一声。正要离开,忽然胡滢拱手说道:“太后,臣还有一事要禀告,大行皇帝营葬,照例应有妃嫔殉葬,大行皇帝殉葬妃嫔请太后早下懿旨,臣等好作准备。”

一听要定殉葬妃嫔名单,张皇太后忖了一下,叹道:“殉葬之制自古有之,我朝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以及先皇都有众多妃嫔殉葬,此制虽然残酷,但我也无可奈何!大行皇帝殉葬妃嫔,还是按祖制办。叫尚仪局彤史将《进御录》取来查查,凡是皇帝临幸过而没有子息而且年轻的都殉葬,这事叫金英去办吧!”

听说殉葬,众人心中不禁一紧。这制度太惨了,把那些年轻妃嫔活活地逼死而美其名曰“委身而蹈义,随龙御而上宾”,太祖皇帝陵寝祔葬四十六墓、太宗皇帝祔葬十六墓、仁宗皇帝祔葬十二墓,有几人不是殉葬?这不是吃人么?但是,谁也不敢说个不字,只能暗暗叹息了!

张皇太后说完,胡滢应了一声,同杨士奇一起走了。那杨士奇走了几步似乎还有什么事情要说,但迟疑了一下,脚步缓了一缓,还是扭头向外走了。杨溥知道,那杨士奇一定是因为张皇太后刚才还有一件最为重要的大事——拥立嗣君的事没有明示,想回头问一下,既然如此关键、如此敏感的大事,精明果断的张皇太后不说,大行皇帝刚刚上宾,谁敢贸然问及呢?那杨士奇也就不得不暂时不问了。想到这一层,杨溥也只得默然不语,去和胡滢商议丧礼部署。不过,他心头压上了一块石头,对宫中的事情时时留意起来。


把皇太子接回宫,服侍那小孩子睡下,已是鸡叫时分了。

“马顺,拿酒菜来!”回到皇太子宫东庑内侍们的宿舍,王振大喜不已,“这时候我们哥儿们好好庆贺庆贺!”

听说要喝酒庆贺,旁边的内侍王山担心地提醒道:“振爷,有什么值得庆贺的?大行皇帝刚刚晏驾,满宫悲哀,明令禁止宴饮,咱家饮酒作乐妥当么?”

“你这家伙怎么这么蠢?”一旁的内侍郭敬立即耻笑道,“大行皇帝晏驾别人悲苦啼号,我们振爷可是欣喜若狂。这大行皇帝一走,我们皇太子就要做皇帝了,振爷不是有出头之日了么?你怎么蠢得连这层也想不到?”

“对,振爷出头有望,我们也可扬眉吐气了!”旁边的内侍陈官、刘恒、毛丛等人一齐拍手笑了起来,大家兴奋地说道,“去多弄些酒菜来,大家好好陪振爷喝他几杯!”

“不可高声大气!”王振抑制不住兴奋,喜滋滋地说道,“本公公从入宫的那天起就盼望有一天能出人头地,韬光养晦二十年为的什么?还不是为的有今天!这一天终于来临了,不值得好好庆贺庆贺么?不过,大家还须谨慎行事,不可过分张扬,我估摸着这家还得张皇太后来当,一时半会儿我们小皇帝还难得亲政,皇太后那可是个难侍候的主儿!去,弄些酒菜,就我们几个喝个痛快!”

说罢,马顺等人操弄酒菜去了。王振忽然又想到了几个内侍,他向身旁的刘恒问道:“咦,怎么曹吉祥、唐童和汪直三人没来?”

刘恒想了想,回道:“曹吉祥去宫中打听,唐童在乾清宫轮值,他们二人恐怕一时还来不了,至于那汪直年幼尚小,说不定早已躲在哪个角落里睡觉呢!”

刘恒话音刚落,只听门声一响,曹吉祥、唐童、汪直三人提着灯笼急匆匆来了。一进门,曹吉祥急忙忙地说道:“振爷,张皇太后要召立襄王了!”

“什么,要召立襄王?”一听这话,王振大吃一惊,急忙问道,“这消息从哪里得来的?”

“是唐童偷听来的。”曹吉祥说道,“唐童,你把情况向振爷说说。”

“是张皇太后和卫王在乾清宫偏宫议论时我偷听到的。”唐童把当时情况向王振说了一遍。末了,他说道,“卫王提到襄王时,张皇太后亲口所言‘国有长君,社稷之福’,那是千真万确,我亲耳所闻,张皇太后那意思不是要到长沙召立襄王做皇帝么?”

一听唐童说得有眉有眼,王振陡然心里一凉,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他默默地想了想,又问道:“张皇太后没和三杨几位商量立谁为帝么?”

“那倒没有。”唐童回道,“张皇太后只是和三杨等人议定了大行皇帝的丧礼,一切按仁宗皇帝的丧礼规制施行呢。”

“还说了殉葬的事儿。”旁边的汪直小孩子补充道,“说凡是大行皇帝临幸过没有子息而且年轻的,都要随龙驭上宾呢!”

听说殉葬的规矩也定了,王振立刻想到了那个刚刚进宫还只有一二十天的郭嫔,他心里又是一阵紧张,看来郭嫔在劫难逃了!不过,这时候头等重要的不是郭嫔的死活,而是谁来当皇帝,他可不能眼看着即将来临的富贵失去,他得赶紧想办法应对这可能突发的事变!


这时,马顺等人已将酒菜弄来了,众人围着王振吆五喝六、觥筹交错豪饮起来。不过,听了唐童带来的消息,王振心里不安,喝了二三杯便不喝了,带着唐童和汪直三人急匆匆地去找孙皇后——这时候只有孙皇后才有机会接近张皇太后,也只有她比他还关心皇太子的命运呢!

王振来到乾清宫一打听,才知道孙皇后哭得死去活来,被坤宁宫太监兴安和小内侍尚铭、宫女玮儿扶回坤宁宫了。

坤宁宫就在乾清宫后北面不远,绕过交泰殿便是。王振独自来到宫门,恰巧兴安和尚铭退了出来,王振装模作样问了问孙皇后的情况便径直走进了坤宁宫,王振是孙皇后的心腹内侍,坤宁宫人人皆知,兴安、尚铭也不拦阻,让他进去了。

“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一见孙皇后横躺在榻上,王振便开门见山说道,“听张皇太后口风,要召立襄王呢!”

“什么,要召立襄王?”孙皇后一听犹于晴天霹雳,惊得坐了起来,“听谁说的?这不可能!”

王振便把唐童偷听到的话重复了一遍。末了王振说道:“娘娘,这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您还是快些到张皇太后那里去探探口风,借机把皇太子继位的事儿说说,您是张皇太后哺育长大的,您的话她准听。”

孙皇后听罢,说道:“她老人家自幼便疼爱本宫,你这主意好本宫去说应该没有问题。”

“还有一事,也请皇后娘娘求求情。”王振接着说道,“新来的郭嫔还是个孩子,这次从龙驭上宾就免了她吧。”

王振不提郭嫔便罢,提起郭嫔,孙皇后心里就升起了一把无名之火。可是这王振不能得罪,他掌握着生死攸关的核心绝密,先哄哄他吧。想到这里,孙皇后不露声色地说道:“那郭嫔年轻貌美,死了可惜,本官尽力吧!”

说罢,孙皇后顾不得疲劳,急忙忙地往清宁宫赶去,张皇太后已经被杨溥命清宁宫太监安泰和宫女琯儿接回清宁宫歇息去了。

见孙皇后走了,王振从坤宁宫走了出来,双脚下意识地向东一拐走出了景和门进入了东一长街,再往南百十步东拐便是景仁门了,他要到哪里去?王振自己也不禁奇怪起来,从看见郭嫔的第一眼起,他心里已经喜欢上了那个女子,一静下来,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婀娜多姿的身影,先前是宣德皇帝宠着,他不敢滋生妄想,现在皇帝晏驾了,一种占有那美貌女子的强烈欲望像千万条虫儿啮噬着他的心。今年他三十一岁,正是一个健壮男人精力旺盛需要女人的年龄,他怎不想温存?先前的时候,他韬光养晦,一心只想有朝一日能像永乐朝的司礼监太监马云、现在的司礼监太监金英一样,在后宫权势熏天,人见人怕,从来没有想过女色,可是自从见了郭嫔,他内心深处长期遭受压抑的那种念想突然被激活了,一丝欲望像点燃的火星一样慢慢地燃了起来。现在,皇上崩了,他的胆子陡然大了,欲望像烈火一样熊熊地烧着,虽然自己废了,能和郭嫔偷偷地做个菜户,夜夜拥着她不也是一种享受么?到了,走进景仁门,景仁宫就在眼前,王振要去看看郭嫔。

王振刚要进宫,忽然宫内传来了“咚,咚”两声敲板声,只听郭嫔呜呜咽咽地低声吟唱出一首楚调:


修短有数兮,不足较也。

生而如梦兮,死则觉也。

先吾亲而归兮,惭予之失孝也。

心凄凄而不能已兮,是则可悼也!


歌罢,宫内传来了悲悲切切的啜泣声,原来自从宣德皇帝那天清晨起床上朝时发病以后,郭嫔日夜不安,时时打探消息。今日凌晨得知宣德皇帝宾天,自知死期已到,便痛切不已,又不敢弹琴抒悲,便击拍自吟,聊以述苦。王振倚着宫门向里一觑,只见那郭嫔伏在古筝上抽抽搭搭地哭着,面前的一炉檀香烟霭低徊,香木将尽了。

看见郭嫔如此悲切,王振心里一阵冰凉,他止步凝神,再也不敢跨进宫门了。


“母后,您不要太过悲伤了。”来到清宁宫,见张皇太后还在默默流泪,孙皇后劝道,“这天塌下来还要您顶着,要是您哭坏了身子骨儿,您孙儿祈镇年纪小小的怎么坐得稳江山啊!”

那张皇太后是何等精明,一听孙皇后这话,就知道她是探口风来了。她孙玉儿哪有这等心计,大行皇帝一走,她就想到了她的儿子?这一定是有人在暗中出谋划策,看来这事真的不能等闲视之了。本来,立谁为帝张皇太后就犹豫不决,生怕露了口风招来祸乱,现在经孙皇后这么一说,张皇太后更加谨慎了,在没有下决心之前,她不能有丝毫泄露。想到这里,她略带责备地淡淡说道:“大行皇帝还刚刚咽气,就谈什么坐江山?回去歇着吧!”

“是,母后。”孙皇后碰了一鼻子灰,红着脸回宫去了。


一连三天,杨溥和胡滢忙得不可开交,第一日安排人手,准备丧礼;第二日发丧,派遣行人分赴天下;第三日组织京城文武百官哭几筵。眼看明日大隆善寺和白云观要成服起斋醮,诸王、后妃哭临——也就是到灵前祭奠了,可是宫内的一股流言使杨溥越来越不安,禁苑中明争暗斗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国有长君,社稷之福”这话,他相信张皇太后有可能说过,一个妇道人家当此国家危如累卵的时刻,哪能不犹犹疑疑?虽然皇太子年幼无知,人们不无担忧,但他毕竟是天下公认的皇位继承人。尧舜时代的九五之尊贤者居之的谦让制度早已一去不返,夏商时期的夏启和成汤实行的父死子继、兄殁弟及的礼制也已久废,自秦始皇起父传子、子传孙的国君嗣立制度一直传到今天,谁敢违反?一旦违反,那不是会天下大乱么?如果天下动乱,百姓就遭殃了!在这礼教森严的时代,父死子继可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皇太子即使再小,继位那也是正统。别的顾不得了,必须以国家百姓这个大局为重,维护这个正统。想到这里,杨溥决心立即去见张皇太后,现在只有她能稳住目前的危局!

这时已是煞黑时分,杨溥来到清宁宫的时候,张皇太后已经用过晚膳,满面愁容地独个儿坐在宫中默神。

听安泰报告内阁大臣杨溥求见,张皇太后陡然精神一振,立刻说道:“快请,快请!”

少顷,杨溥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张皇太后一见,关切地问道:“阁老,您这是怎么了?”

“太后莫要说起!”问起步履蹒跚之事,杨溥心里一动,这不正好让张皇太后以史为鉴么?他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道,“您还记得永乐十二年臣被汉王谮害诏狱十年么?臣这双腿就是那时候在牢狱之中落下的风湿之疾。到了洪熙元年五月仁宗皇帝晏驾,臣奉命前往南京迎接皇太子还京继任,走到德州地界十里铺的时候,又被汉王派来截杀皇太子的人绊了一下,这双腿和脚就更不听使唤了,每到寒天冷冬便酸疼难忍,行路困难。这两天连续熬了几个夜晚,想是受了点寒,这腿疾又犯了!”

说到汉王,张皇太后陡地一惊。愣了片刻,她连忙赐座,赐茶,说道:“阁老,您来得正好,哀家正是心有疑难,要请您赐教呢!”

“赐教不敢。”杨溥躬身回道;“太后疑难,可是为嗣君之事么?”

“正是,正是!”杨溥一语中的,张皇太后心里一喜,说道,“您看国主遽亡,新君未立,外面肯定舆论汹汹,谣言纷起,继位之事不能不明了!可是皇太子尚在幼年,蒙童未开,怎能将这江山交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孩提?不交给他又交给谁?有人说襄王贤仁,堪担大任。襄王虽能,但江山是大行皇帝的,兄殁弟及现时不兴了,哀家觉得召立襄王也未免不妥。哀家是左右为难,决心难下,阁老您帮哀家指点迷津吧!”

“太后,此事关乎国家安危,要慎之又慎啊!”杨溥一听,知道这正是力挽狂澜的最好时机,便从容说道,“国君更替在所难免,但首要的是顾念安定。如果召立襄王,则名不正言不顺,必然招致反对,臣以为有三害:一是诸王以襄王谋逆篡位为由兴兵发难,逐起纷争。永乐年间汉、赵二王谋嫡,宣德初年高煦反朝不是记忆犹新么?何况上一辈汉王的余孽尚在,老一辈的宁王还时时耿耿于怀,他们正希望兄弟阋墙,好从中渔利呢!二是天下臣民以为襄王并非正统,得位不是光明正大,思念旧主,胸怀二心,天下从此不得安宁。三是皇太子现在虽小不懂事理,但数年之后一旦长大成人,未必不想收复皇位,即使皇太子不想,那左右之人、天下不满之人也会鼓动挑起争斗,那不是隐患无穷么?”说到这里,杨溥顿了顿,见张皇后很是专注在等待下文,便接着说道,“反之,如果现在果断让皇太子继位,臣以为有三利:一是正统,名正言顺,可以赢得天下臣民大多数拥护,少数企图不测者也不敢犯众发难;二是可承大行皇帝的余威凝集人心,号召天下;三是皇太子年幼,一旦登上大宝,历练数年便可亲政,此后可保数十年江山稳定。至于太后担忧的皇太子年幼无法理政治国之事,那是事实,不过那也不是问题,大行皇帝遗诏不是说‘国家重务白皇太后’么?臣以为内有您把舵,外有您信得过的股肱大臣辅佐,一切谨慎小心,商议而后行,臣想朝政不会有失。待过些时日,臣等为新皇上开经筵学经义,新皇上自然日有长进,再加上几年历练,过得大几年,那新皇上上朝理政不就驾轻就熟了么?您还何愁之有?是以,臣以为皇太后不必犹豫,当机立断的好!”

听了杨溥所言,张皇太后仍然沉默不语。显然,她还有为难之事。少顷,张皇太后说道:“阁老肺腑之言尽是忠心体国,但皇太子毕竟还只有七岁多点,实在太小,怎能治国理政?哀家又深居内宫,岂能洞悉朝野?国家朝政千头万绪,哀家又如何能件件理顺?请阁老教哀家如何办好?”

“此事不难,简政放权。”杨溥宽慰道,“《春秋》云:‘故政不可不慎也,务三而已:一曰择人,二曰因民,三曰从时。’国家政务千头万绪,纷繁复杂,岂是为君者一人之身能够顺理的?但只要为君者抓住用人、为民、顺势这三条就能纲举目张政清治平了。譬如现在,您尽可以将日常庶务交由您信得过的大臣合议处置,而将军国大事拿在手上独断专行,如此则庶务不误,重务不失,岂不两全其美么?”

那张皇太后是何等灵慧之人,听罢杨溥这番谠论,张皇太后心头疑云顿消,思绪豁然开朗,她喜之不胜,谢道:“古人云,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此言不虚。经阁老这么一剖析,哀家茅塞顿开,心安意定了,事不宜迟,尽早宣布新君吧!”

见张皇太后主意已定,杨溥拱手说道:“太后英明果断,天下之福也!”

杨溥正待告辞,忽见清宁宫太监安泰进来报道:“太后,杨士奇、杨荣二位阁老求见。”

一听西杨、东杨来了,张皇太后又是一喜,她想听听那二位大臣是何主意,便连忙吩咐道:“请进,请进!”

杨士奇和杨荣二人进来,向太后行过礼,便向杨溥说道:“我们二人正有事找南杨大人到太后这里禀报,听说你在这里,我们便直接来了。”

待二人坐定,张皇太后问道:“二位阁老前来,有事么?”

杨荣不等杨士奇说话,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太后,臣等听宫中传言,说您想召立襄王,可有此事么?”

见杨荣性情耿直,有失急躁,杨士奇连忙接话道:“是这么回事,臣等听说太后说过‘国有长君,社稷之福’,宫中流言不胫而走,朝野内外议论纷纷,臣等担心国中无主,恐有祸乱,特此前来,请太后速作决断,早立新君呢!”

“谢谢您等股肱大臣为国家着想!”张皇太后见杨士奇和杨荣与杨溥主张不谋而合,心里的主意更加坚定了。她感激地说道:“哀家确曾说过‘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但那是感叹皇太子年幼,并无召立襄王之意,宫中流言非是。请三位阁老放心,哀家自有安排,过完大行皇帝的头七,便立新君吧!”

“太后英明!”三杨称颂道:“有皇太后做主,天下大幸了!”

说罢,杨士奇似乎还有话要说,嘴唇张了几张,欲言又止。张皇太后见了,问道:“西杨阁老,您还有事要说么?”

“太后,恕臣直言。”杨士奇恳切地说道,“如今皇太子年龄实在太小,臣等辅佐有时难免出现失误,臣想学古代故事,请太后垂帘听政,如此则万无一失,求太后准奏!”

“垂帘听政?”张皇太后一听心里不禁动了一下,但心念一闪而过,她思忖片刻,缓缓说道,“垂帘听政古已有之,但都没有好结果,大都误了帝王,乱了朝政,此事不可,哀家不能坏了祖宗法度!”

顿了一下,张皇太后望着杨士奇、杨荣和杨溥真诚地说道:“卿等三人都是累朝勲旧,股肱大臣,哀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此后,哀家就将新皇帝托付给三位阁老,请你们放心放手辅佐,大明江山就靠三位阁老治理了!”

见张皇太后说得诚恳,杨士奇只好作罢,三杨向张皇太后说了一声“谢皇太后信任”,便各自理事去了。


正月初七也就是大行皇帝宾天的第五日,按照礼仪是王公大臣哭临的日子。这天辰时刚过,在京的七品以上的文武大臣白布裹着纱帽,身穿麻布大褂,便早早地守候在乾清门外,等待到大行皇帝灵前上香祭奠。巳时正,哭临仪式开始,文武大臣按品秩高低依序排班,先是宗人府、三公三孤、太子三师三少、内阁大臣、公侯伯、驸马都尉、五军都督府都督,接着是六部九卿、翰林学士,后面是七品以上京官,包括翰林院翰林、詹事府官员、监察御史等一众官员,大家静静走进肃穆灵堂,在大行皇帝灵柩前,随着礼部执事唱礼,四拜,宣读祭文,举哀,再四拜,起立,站到指定位置侍立。这哭临仪式一直到午时初刻方才结束,几百名文武官员按品秩肃立在乾清宫内、乾清宫外台阶上和乾清宫御阶上广场,里外上下一片白色,神情气氛庄严肃穆。

哭临仪式已经结束,人们未曾听到礼毕退场的唱礼,不敢随意走动,也不知下面还要进行什么仪式,大家正在狐疑不定的时候,只听礼部尚书胡滢大声唱道:“有请皇太后!有请皇后!”

宫门口的传呼侍卫,一个接一个接口传唱,“有请皇太后,有请皇后”的唱礼一直传到了广场上。

站在乾清宫内的王公大臣、内阁大臣和六部九卿们只见张皇太后一身淡装和身穿素服的孙皇后从偏宫缓步走了出来。

“有请皇太子!”胡滢又高声唱了一声,立时传呼声又传到了广场上。

只见皇太子朱祈镇由王振牵着从偏宫走了出来,站定在大行皇帝灵前。

“皇太子行哭临礼!”胡滢高声唱了一声。立时钟鼓齐鸣,哀乐低徊。站在一旁的王振连忙焚香递给皇太子,教他上香、化帛、奠酒、跪拜,皇太子朱祈镇照着王振的样子一一做完了仪程。

“礼毕,皇太子请起!”随着胡滢唱礼,王振将皇太子扶了起来,转过身来,面对宫中的文武大臣。

那皇太子见祭奠完了正要拉着王振离开,突然张皇太后走上前来,指着朱祈镇高声说道:“众位爱卿,此新天子也!”

一听张皇太后这话,杨士奇不禁大喜,他迅速向站在左右的杨荣和杨溥交换了一下眼色,三人会意,立即一齐跪下呼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杨一带头,那一旁的胡滢、张辅以及其他王公大臣六部九卿如梦初醒,一齐跪下行礼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站在乾清宫外平台上的官员们和站在乾清宫广场上的官员见宫中百官跪拜行礼,也跟着一齐俯伏在地,齐声呼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连日来引起纷纷猜测的嗣君终于明确了,人们惶恐不安的心终于定了。


正月初十,大行皇帝头七刚过,遵照张皇太后的懿旨,朝廷在奉天门举行了皇太子朱祈镇登极仪式。当天一早,张皇太后便派遣杨士奇到社稷坛和太庙焚香,将新皇帝即位之事禀告天地、宗社;杨荣率文武百官具朝服候在午门之外;杨溥领着朱祈镇穿着孝服在大行皇帝灵座前焚香禀告。到了午时初刻,鸣钟鼓,设仪仗,朱祈镇身着特制的冕冠衮服,由王振护持,登上奉天门。此时,王公驸马文武百官文左武右依序鱼贯而进,鸿胪寺引导,执事官行礼,请升御座。朱祈镇从中门出,升宝座,鸣响鞭。杨士奇、杨荣、杨溥、张辅、胡滢等五人列于前面,随着赞礼官唱礼,众人俯伏,一齐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行礼毕,齐刷刷侍立于奉天门内外和玉阶下奉天门广场上。杨士奇代表文武百官上表,百官又行礼称贺。

称贺礼毕,按照杨溥事先教导的样式,小皇帝朱祈镇向文武百官颁布谕旨,尊张皇太后为太皇太后,尊孙皇后为皇太后,封异母兄弟朱祈钰为成王。小皇帝说罢,文武百官又一齐行礼称贺。

接着,小皇帝走下宝座,就在大殿中又设二座,张太皇太后端坐在主座上,孙皇太后坐在副座上,小皇帝朱祈镇在礼部胡滢导引下,行家礼,拜见祖母和母后——这是根据朱祈镇年幼不知事体这一特殊情况经三杨和张辅、胡滢五大臣商议新增的仪式。

小皇帝拜了下去俯伏在张太皇太后的面前,按照杨溥教导的说道:“孙儿遵大行皇帝遗诏,请祖母垂怜孙儿!”

“皇上免礼!”张太皇太后端坐着把手抬了抬,一旁的王振立即把小皇帝拉了起来。

小皇帝拜罢,张太皇太后开言了,她神情庄严地郑重说道:“诸位爱卿,哀家今日有五事要告诉天下:一、新皇帝是大行皇帝的嫡长子,出生不到三个月即被立为皇太子,至今已有七年,今日登上大宝,那是正统,新皇帝的年号就叫正统,以明年为正统元年。二、内阁三杨阁老、张英国公和胡滢尚书五人是大行皇帝的托孤重臣,希望今后卿等同心辅佐幼君,共安社稷。”

说到这里,太皇太后顿了一下,回头对小皇帝说道:“此五臣,三朝简任,使辅后人,皇上万机,宜与五臣共计!”

小皇帝“嗯”了一声,点头道:“孙儿记下了!”

“第三、新君尚幼,难堪重负,从今日起,暂罢午朝。”张太皇后继续说道,“早朝奏事不宜过多,晚朝议政也暂时取消,待皇帝长大后再恢复一日三朝制度。以往君臣每日议政现在不能进行了,六部九卿有事改在内阁议政,由三杨主持。第四,内阁治事相应更易。从今往后,天下臣民内外章疏敷奏封驳、四方陈情建言,乃至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事,由通政司汇总一式三份按时呈报,一份送内廷司礼监文书房呈报皇帝,一份送内阁,一份送哀家。凡是朝廷日常政务,由内阁三杨阁老合议处置,直接交六部施行,凡属国家重务,由三杨合议拟出处置意见送哀家过目,再由皇帝批红交六科送六部九卿照办,凡是涉及军务边防的三杨要与英国公张辅合议;凡是涉及礼制的三杨要与胡滢爱卿合议。诸事颁行后由都察院监督稽查。第五,停办一切不急之务,与民休息。请内阁三位阁老下朝后仔细议议,写个条陈上来,哀家与皇上同几位柱臣面议吧。”

太皇太后的这番话说得十分平静。但殿上的文武大臣听来却重如千钧。首先,人们不能不佩服这位今年已经五十五岁的太皇太后通达政体精明过人,她简短的一句“由三杨合议拟出处置意见送我过目”,竟轻轻巧巧地把国家重大事务的决策权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中;其次,别看“六部大臣要有事商议者可到内阁会商”和“凡是朝廷日常政务由内阁三杨阁老合议处置,直接交六部施行”这么一说,似乎与以前并无多大改变,但只要仔细一想,那可是重大的行政体制改革:洪武朝的时候,内阁大学士是“只备顾问”,皇帝自操威柄,学士鲜所参决。永乐朝的时候,内阁“参预机务”,比洪武朝前进了一步,但不置官属,不得专制呈报,那时的内阁也不过是皇帝的参谋而已。到了仁、宣二朝,大学士以太子经师之恩,累加至三公三孤,内阁地位益崇,声望益尊,而宣宗内柄无大小,悉委三杨参可否,内阁之权日重,但此时的内阁也仅是参与决策罢了。现在,太皇太后考虑到皇帝年幼,自己又身居深宫,不能不简政放权,把朝廷日常政务的处置权交给了三杨,虽然这仅是一部分权力,但这一改变却意义重大,从此内阁不仅有了日常事务的决策权,而且还有了日常事务的行政权,内阁自此又前进了一大步,名副其实地成为国家行政机构了。

太皇太后说罢,杨士奇、杨荣和杨溥同众人一齐躬身拱手说道:“臣等谨遵懿旨!”

见文武大臣都表了态,太皇太后舒了一口气,说道:“王振陪新皇上到交泰殿去歇息,待大行皇帝安葬后再入住乾清宫。新皇上即位诏书请礼部胡大人到尚宝司用印后即日颁行天下吧!”

正统皇帝即位后,大行皇帝的超度法事继续举行,安葬景陵的各项事务也在加紧准备,不料,正月十五日,七十三岁的吏部尚书、洪武十八年进士、五朝老臣蹇义因为大行皇帝守灵病情加重,太医们无力回天,遽然病逝了。杨溥一面忙于大行皇帝的葬礼,一面治理蹇义丧事,忙得不亦乐乎。正月二十四日,终于将大行皇帝葬于景陵,尊谥为“宪天崇道英明神圣钦文昭武宽仁纯孝章皇帝”,庙号宣宗。早在正月初六成服的那一天,大行皇帝的妃嫔何氏、越氏、吴氏、焦氏、曹氏、徐氏、袁氏、诸氏、李氏、何氏以及刚刚入宫仅二十余日的爱嫔郭爱等十一人都被赐以鸩酒或是六尺白绫自尽,随大行皇帝龙驭上宾了。这日,正统皇帝下诏,分别追赠她们为贵妃、贤妃、惠妃、淑妃、敬妃、顺妃、丽妃、淑妃、充妃、成妃,并分别给予了谥号,同葬于景陵旁,只有那郭爱,没有追赠,也没有谥号,仍然以生前封号嫔的名义随葬在诸妃的末位上,一朵刚刚开放的鲜花凋谢了!

不过,这残酷的殉葬制度使幼小的正统皇帝心惊肉跳,他害怕极了。见十一个如花似玉的大活人一个一个被赐死,他惊悸地暗暗拉着杨溥的衣袖,悄悄地问道:“阁老,这拿活人殉葬的事太吓人了,能改么?”

杨溥一听不禁心内一喜,想不到这小皇帝心地善良,颇有仁德之念,何不诱而导之,劝其为善,将来废除殉葬之制,广积盛德呢?想罢,他俯身向正统皇帝低低说道:“陛下,这殉葬制度无异于吃人,是历朝皇家的弊政,大悖孔孟之义,早就该废除了。要是谁能罢除此制,那是功德无量呢!”

“功德无量……”正统皇帝反复回味着杨溥的那句话,记入了脑海。后来,天顺八年正月,三十八岁的朱祈镇驾崩,遗诏罢宫妃殉葬,成为唯一值得称道的德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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