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讲 诗中的“硬汉”

第21讲 诗中的“硬汉” 1.铁哥们儿

这讲和大家聊聊唐诗中的“硬汉”——刘禹锡和柳宗元。

刘禹锡和柳宗元并称“刘柳”,他们都是中唐政坛和文坛的跨界大牛,他们同为著名的政治家、著名的思想家、著名的诗人、著名的散文家。

古文上柳宗元与韩愈并称“韩柳”,他们同为古文运动的倡导者,诗歌上柳宗元与韦应物并称“韦柳”,他们同为中唐山水诗的代表。诗歌上刘禹锡有“诗豪”的美誉,晚年与白居易并称“刘白”。

柳宗元出生于773年,刘禹锡出生于772年,他们于793年同榜进士及第。

永贞元年(805年),柳宗元和刘禹锡参加王叔文集团的“永贞革新”,他们是这个革新集团的主要干将,也是这个集团的思想家。“永贞革新”影响了他们一生,一生因它而兴,也因它而毁。

他们不仅年龄相仿,考场上又同榜登科,而且政治上一同进退,创作上相互欣赏,生活上彼此帮衬,社会理想、人生追求又基本相同,这对铁哥们儿三观相合,才华相当。

2.老天太偏心!

柳宗元还是山水田园诗派的重要诗人,这里的“诗派”并非有什么组织,只是强调相同的题材偏好,以及相近的诗歌风格。从陶渊明、谢灵运、王维、孟浩然这一派继承下来,柳宗元的山水田园诗,既受惠于陶渊明,又取经于谢灵运,后者对他的影响也许更大些。

柳宗元的籍贯是山西,就是河东柳氏,但是实际上他出生在京城长安,他和刘禹锡都出身官宦人家,就是今天所谓的“官二代”,做官食禄是他祖祖辈辈的“天职”。

柳宗元年轻的时候就表现出过人的才华。大家如果想了解柳宗元,最好去读韩愈的《柳子厚墓志铭》: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这篇文章写的是畏友眼中的柳宗元,比后世那些马后炮式的“塑造”更为可靠,现在对原文逐句解释,比泛泛介绍更为准确生动。

“少精敏”就是从小精明敏捷,可见柳宗元很早就鹤立鸡群。“无不通达”指他的学问非常广博。“逮其父时”是说他父亲还健在的时候,“虽少年”,虽然年龄很小,“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他这个时候就露出了头角,预见了他前程远大。“众谓柳氏有子矣”,所有人都羡慕柳宗元的父亲说,你有个能光宗耀祖的好儿子,“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很快就当了官。

柳宗元二十一岁就考上了进士。唐朝人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五十岁考上进士就算是年轻的,而他二十一岁就考上了。

我们今天很多人二十一岁可能大学还没毕业,一般情况下是二十二岁大学毕业,他二十一岁就考上了进士,很快就“授集贤殿正字”。

韩愈评价他“俊杰廉悍”,就是既才貌英俊杰出,又为人清廉高洁,个性更是无比强悍。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在“高富帅”之外,还应加上“才”与“能”。

“议论证据今古”,他每次说话都是旁征博引。“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他只要和别人辩论,次次都雄辩滔滔,经史百家信手拈来,才气纵横又见识深远,在整个京城舌战无对手,在当时的长安声名大噪。“一时皆慕与之交”,所有人都仰慕柳宗元,都清楚地意识到他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自然都想跟他套近乎交朋友。

“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不是年轻的柳宗元想亲近权贵,而是所有权贵都想争夺柳宗元,希望把这位前程无限的才俊纳入自己的麾下。“交口荐誉之”是说他一时誉满京城。

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柳宗元出身高贵也就算了,人又生得仪表堂堂;生得仪表堂堂也就算了,又加上聪明绝顶;聪明绝顶也就算了,又外加品性清廉高洁,更又加上为人精明强悍。只要占有其中任何一个优点,我们这些菜鸟男人就可以走遍天下,男人想要的优点柳宗元竟然样样都有。

老天对他太偏心了!

3.强者

当然,高才不一定有好运,开挂的才华不一定有开挂的人生。

永贞元年(805年),柳宗元和刘禹锡参加了王叔文的“永贞革新”,他们都是这场革新运动中的健将。这场政治革新运动持续了一百多天,以高调的政治理想开始,以革新者被杀被贬的惨败结束。

著名的“八司马事件”,就是柳宗元、刘禹锡等八名骨干全被贬到偏远地方做司马。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在永州一贬就是十年。

永州是柳宗元的贬所,也是他的福地,现存柳宗元的诗文共六百多篇,其中有三百多篇是在永州创作的,散文的代表作《永州八记》,政论文代表作《封建论》,寓言代表作《三戒》,还有许多诗歌代表作,都是在永州完成的。

他那首著名的五言绝句《江雪》,也是写于永州贬所: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此时柳宗元名为永州的司马,实为被控制的拘囚,他在永州还写了一篇《囚山赋》,当时的政治环境十分黑暗,他个人的处境自然非常险恶。这首诗摄取典型的酷寒意象,表现自己当时那种孤寂的情绪,以及挑战环境那种孤傲的勇气。

诗题名为《江雪》,所以一起笔就渲染雪中苦寒:“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千山”“万径”都盖着皑皑白雪,在这冰天雪地之中,除了满天飞舞的雪花,天上的鸟儿完全绝迹,地上更见不到人影,所有能飞的鸟、能走的人、能跑的兽,全都躲了起来逃避严寒。

前两句的“千山”“万径”,是为即将出场的人物勾勒背景,天上山上路上一片死寂,此时竟然出现了“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整个画面顿时出现一片生机,在鹅毛大雪纷飞之时,在生物踪迹“灭”“绝”之地,忽见寒江之中,孤舟一叶,渔翁一人,全然不顾风雨交加的气候,披蓑戴笠“独钓寒江雪”。我的个天!这太牛了!

屡次读这首诗我都会想起刘桢的名句:“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就会想起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中那位打鱼的老人。

柳宗元是一位与险恶境遇抗争的勇士,是一位挑战悲剧命运的孤胆英雄。

天寒地冻的雪天,连禽兽都不敢出来觅食,这个时候谁会去钓鱼呀?柳宗元偏要出来“独钓寒江雪”。再说,谁都知道冰天雪地鱼儿深潜藏伏,根本不会跑出来上钩,人们也不会出来垂钓,此时寒江独钓多半是空手而归,这位“蓑笠翁”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哪里是要钓鱼充饥,明明是在表现不信邪不服输的勇气。

柳宗元被贬以后,政治环境对他来说非常凶险,但他从来没有低头,精神上从来没有趴下。他在永州写了《永州八记》,写了很多篇赋,还写了他最好的论文,像《封建论》。他一直感觉自己可以东山再起,从理论上探讨治国兴邦之道,《封建论》上万字的长篇论文,阐述封建制的形成机制,实行封建制的深刻动因。后来苏东坡对此文大为赞赏,认为“柳宗元之论,当为万世法”,“宗元之论出,诸子之论废矣”(苏轼《论封建》)。在苏轼看来,柳宗元的《封建论》出来以后,所有相关论封建的文章都可以扔进废纸篓。

政坛上他是具有政治操守的清流,从来不向政敌输诚变节;对朋友更是有情有义,见刘禹锡被贬到更偏僻荒凉的地方,他主动提出来与刘禹锡更换贬所;他为人正直,性情刚烈,比同时代的许多文人要讲义气,更有正气。

谁不佩服这种“独钓寒江雪”的胆量?谁不钦敬这种孤傲强悍的硬汉?

这首诗艺术上的技巧,值得我们大书特书。首先,“千山”“万径”的背景,好像是航拍的景象,以寥寥十字勾勒出一幅广袤、辽阔、空寂的画面,是五言绝句中少见的大手笔,难怪宋代范晞文在《对床夜语》中说:“唐人五言四句,除柳子厚《钓雪》(当为《江雪》)一诗之外,极少佳者。”他把《江雪》视为唐代五言绝句的压卷。其次,运用反衬的修辞手法,前面的“千山”“万径”,与后面的“孤”“独”,形成强烈的反差;前面的“鸟飞绝”“人踪灭”,凸显后面的“独钓”的勇气,鲜明地刻画了“蓑笠翁”与天地抗争这一孤胆斗士的形象。再次,这首诗选取极少的意象,使用遒劲的语言,进行简洁有力的构图,结尾画面凝聚到“独钓寒江雪”,风骨峭拔有力,诗风雄健冷峻。最后,人鸟“灭”“绝”的酷寒,与渔翁“独钓寒江”的壮举,形成巨大的张力,无畏精神和刚毅勇敢力透纸背。

如果你要更进一步地理解柳宗元的《江雪》,不妨比较一下李白的《独坐敬亭山》: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敬亭山在今安徽省宣城市。此诗写作时间很难确定,有人说写于唐玄宗天宝三载(744年)或稍后,李白被“赐金放还”不久,有的认为写于天宝十二载(753年),有的则认为写于唐肃宗上元二年(761年)。李白生前多次到过宣城,其实这三种说法都无确证。不过,我倾向于认为它被写于长流夜郎赦还之后,他以有罪落魄之身,加之衰老多病之体,许多人见了他像躲瘟神一样,那时的李白才会深切感受到世态炎凉,才会深刻感受到孤独,才会写出这种刻骨铭心的杰作。

《江雪》与《独坐敬亭山》有很多相近的地方,一个说“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一个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初看他们写的情景似乎相同,细读便知前者是抒写内心的孤独,后者则是借气候的酷寒来写环境的险恶。

李白即使没有疾病缠身,生前很多人也不喜欢他。杜甫《不见》说:“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世人皆欲杀”显然过于夸张,绝非所有人都想把他杀掉,不过是强调世人对李白的误解与隔膜,从此可以想见这位盖世天才多么孤独。杜甫到底还是他的好哥们儿,能够理解他,知道珍惜他,他看出了李白的狂属于“佯狂”,看到李白佯狂装疯背后的悲哀。

“众鸟高飞尽”,能飞的鸟都飞走了;“孤云独去闲”,连能飘的云儿也飘远了,能走能飞能飘的统统都离我而去。“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他说,敬亭山老弟,现在只有你不讨厌我,我不讨厌你了。为什么敬亭山与他“相看两不厌”呢?敬亭山是跑不动,要是能跑也早就跑了。这个时候他和敬亭山称兄道弟,看到冷漠的敬亭山觉得非常温暖。把无情之山写得有情,正反衬有情之人的无情。

李白通过奇特的想象,写自己心灵的巨大孤独。柳宗元则是通过江雪的酷寒,写自己精神的强悍。

柳宗元是那个时代真正的强者。

4.云霄一鹤

刘禹锡是河南洛阳人,出身书香门第。他到底属哪个民族至今仍有争论,有人说他是西汉中山靖王刘胜的后裔,有人说他是汉化匈奴的后裔。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他都是中华民族的子弟,喝中华文化的乳汁长大成人。中华民族是个大熔炉,比如我现在是汉族,说不定我的祖辈就是胡人。

上面和大家讲过,刘禹锡和柳宗元都是“永贞革新”的骨干。刘年轻时候身体瘦弱,但是他一生禀性乐观,为人更是性格强悍。

和柳宗元不同,一方面他性格强悍,另一方面他又很洒脱,虽然内心刚强,但他身段柔软。柳宗元是文坛和政坛上的硬骨头,因而很容易被打碎折断,而刘禹锡却是“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用关汉卿的话来说,他属于那种“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和苏东坡相同,不管遇到哪样打击,不管到哪个地方,他都能自己活得快乐,也给别人带来快乐。

大家看看,柳宗元四十七岁就死了,而刘禹锡活到七十多岁,柳宗元年轻的时候身体强壮,刘禹锡小时候却离不开药罐。想不到因祸得福,刘禹锡久病成良医,他对医学有独到的研究。当然,能享高寿的原因,主要还是他豪迈豁达的天性,还有他那大丈夫的能屈能伸。

805年初到贬所,刘禹锡被突然的打击震蒙了,《汉寿城春望》借古墓残碑的颓圮,表现自己被弃的悲凉,可他很快就振作了起来,我们看看他的《秋词二首》。

其一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其二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

哪怕是在贬所,哪怕正值秋天,他整个人照样精神抖擞,所以他笔下的秋天必定天高气爽。

“自古逢秋悲寂寥”,悲秋有非常久远的传统,战国时宋玉一到秋天就哀叹,“悲哉,秋之为气也”(《九辩》);杜甫逢秋也唉声叹气,“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秋兴八首·其一》)。

刘禹锡说我和他们感受大不相同:“我言秋日胜春朝。”为什么说“秋日胜春朝”呢?《秋词二首·其二》回答了这个问题:秋天处处山明水净,恰如素雅恬淡的美女,而春天满眼水气烟花,像烟视媚行的歌伎那样招人;秋天满山深红浅黄,像成熟的少妇别具风韵,春天随地都是大红大绿,就像喜欢炫耀的贵妇,只知道展示一身珠光宝气。

当然,“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这才是“秋日胜春朝”独特的胜景,这也是诗人的神来之笔。我的个天!“晴空一鹤”直插云霄,把诗人的诗情引向了“碧霄”。实话实说,刘禹锡的“晴空一鹤排云上”,李白的“长风万里送秋雁”,二者都写得开阔壮美,但李白的是“长风”送“秋雁”,节奏相对比较徐缓;刘禹锡则“一鹤排云”,秋日晴空一鹤搏击云天,显得更有向上的冲击力,形象地表现了诗人凌云的壮志。

将“古”人与“我”并举,其果断自信简直到了爆棚的程度,傻子也能看出来,“晴空一鹤”其实就是诗人的化身。蓬勃向上的乐观精神写在他脸上,豪情锐气的硬骨头精神融入他的血液中。经历了二十多年连续的贬谪生涯,贬谪成了刘禹锡的家常便饭,每次被贬到偏远州县,都成了他的一次远游,我们今天“诗和远方”的梦想,就是那时刘禹锡的日常生活。他沉迷于各地的民歌,而且写了不少乐府民歌:

竹枝词二首

其一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竹枝词九首

其二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其七

瞿塘嘈嘈十二滩,人言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浪淘沙九首

其一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

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

其八

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这些诗歌大都写于他任夔州刺史期间,可见他对当地民俗民歌的陶醉,这些民歌活泼欢快的情调,表现了诗人在贬所轻松快乐的心情。

5.“诗称国手”

大家翻一翻文学史就知道,中唐诗坛可谓群星灿烂,元白、韩柳、刘柳、韩孟、郊岛、张王,还有稍早的大历十才子等,他们每位诗人都个性鲜明,元轻白俗,郊寒岛瘦,长吉鬼才……

和盛唐诗人一样,中唐诗人个个都自我感觉良好,“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曹植《与杨德祖书》),韩愈曾对吕医山人夸海口说,“自度若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答吕医山人书》)不过,才气高并不能保证运气好,有的一举高中,如柳宗元和刘禹锡,有的久困场屋,如孟郊、韩愈,有的人生开挂,有的命运多舛……

不同的经历,不同的个性,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追求,自然就容易形成不同的圈子,不同的集团,譬如今天的微信,有同学群,有战友群,有企业家群……也有的一言不合就中途退群,有的意见分歧就另组他群,有的入群只想“潜水”,有的入群为了“布道”……

俗话说,“以今度古,思过半矣”。中唐同样是不同的人组成不同的群体,青年和中年时的白居易与元稹是好兄弟,并称为“元白”,还有个“元白诗派”。元稹死后,刘禹锡与白居易两人常在一起相互切磋,相互欣赏,相互勉励。刘禹锡视白居易为自己的畏友,白居易称刘禹锡为“诗豪”,晚年的刘禹锡和白居易这对好兄弟,时人和后人将他们并称“刘白”。

唐敬宗宝历二年(826年)冬,任和州刺史的刘禹锡接到朝廷诏令,要他马上卸任回洛阳任职,总算结束了近二十三年的贬谪,能回到他朝思暮想的东都了!

和州就是今天马鞍山市属的和县,与今天的南京只有一江之隔。刘禹锡从没有去过南京,回洛阳前抽空到那儿去游玩了几天,折回扬州时,白居易因病罢苏州刺史,正好取道扬州回洛阳,恰巧两人在扬州碰面。

我们普通人再亲热的碰面,最多也只会碰出名烟名酒,而刘白两位天才偶一碰面,一下子就碰出了著名的诗篇。可不,“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就是那次碰面碰出来的名句,至今我们仍然传诵不衰。这场酒席不知是谁埋单,值得千秋万代的后人感念,这种酒席真是多多益善,要是我有幸遇上了也乐意掏钱。

酒逢知己千杯少,白居易也承认那回喝高了,醉后挥毫写下了《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刘二十八使君”就是刘禹锡,刘在同宗同辈的兄弟姊妹中排行第二十八,所以称为“刘二十八”。汉代把太守刺史称为“使君”,汉以后“使君”通常是对州郡长官的尊称。白居易称刘禹锡为刘使君,因为刘此前做过多地的刺史。

“为我引杯添酒饮”,“引杯添酒”的意思是说,来,给我的酒杯斟满美酒,我今天和刘使君一醉方休。“与君把箸击盘歌”,“箸”就是筷子,喝高兴了用筷子敲盘子高歌,可见这哥儿俩都喝疯了。首联切题“醉赠”。

颔联“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国手”指某种才华或某项技能称雄全国的人。你这“诗称国手”又有什么用呢?兄弟,你的命实在是太苦了,真是无可奈何。

颈联“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无能的浑蛋个个都春风满面,你这有才的诗人却孤独寂寞,满朝文武都忙着晋升,而你却在荒僻贬所蹉跎岁月。

“亦知合被才名折”是一句调侃,意思是说,谁让你这么有才,谁叫你这么有名,我们男人想要的,老兄你一个人占全了,老天一向十分公平,折磨你一下是应该的。当然,老天心也太狠了一点,“二十三年折太多”,折磨了二十三年也折磨得太久了。

这首诗用朋友聊天的平易语言,表达对刘禹锡杰出才华的惋惜,对他不幸遭遇的不平。诗中有赞美,有戏谑,有安慰,也有同情。

我们再看看刘禹锡的和诗《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这是一首和诗,和作比原作更加难写,没想到刘禹锡因难见巧,和诗比原诗反而更为出彩,不只金句迭出,而且通篇动人。

唱酬诗是以诗相互赠答,其实就是彼此以诗聊天。刘禹锡这首诗是酬答,首联“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是接过白诗尾联“二十三年折太多”的话头。刘禹锡说,我从朗州、连州、夔州到和州,被贬到巴山楚水甚至岭南,连续被贬了二十三年,这是我一生最好的盛年,就这样成了被抛弃的废人。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闻笛赋”典出向秀的《思旧赋》。三国曹魏末年,向秀好友嵇康、吕安相继被害。后来向秀赴洛阳经过嵇康旧居时,邻人的笛声让他悲从中来,于是作《思旧赋》。刘禹锡借用此典是怀念王叔文、柳宗元等已经过世的朋友。“烂柯人”来源于南朝传奇小说《述异记》,说有个叫王质的农民,到山中砍柴的时候,看到有几个童子在下棋,一局棋还没结束,王质起身看自己的斧子时,那木头的斧柄已经完全腐烂了。等他回到村子已隔了几百年,与他同时代的人都已不在人世。第三四句紧承“二十三年弃置身”,由于贬谪太久,加之磨难太多,很多友人都已下世,人世早已面目全非,恰如杜甫说的那样,“文武衣冠异昔时”。

前四句说得非常感伤沉痛,岂料第五六句突然振起:“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到乡翻似烂柯人”本是伤心语,但豁达的刘禹锡认为它是历史的规律,正因为“人事有代谢”,这才“往来成古今”。他以“沉舟”“病树”自比,眼看“沉舟侧畔”千帆竞发,“病树前头”万木皆春,刘禹锡非但没有半点嫉妒,反而看得十分通透乐观。这两句本是回应白诗“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白居易意在为刘禹锡打抱不平,刘禹锡反过来安慰白居易。

尾联“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表达对白居易的谢意,“杯酒”答谢白诗的“为我引杯添酒饮”。

接连贬谪二十三年,连朋友也觉得他“折太多”,刘禹锡本人却被“折”出了意气风发,被“折”得生机勃勃,贬谪成了他的淬火炉,他被淬得更加通达、坦荡和坚韧。

白居易后来在《刘白唱和集解》中说:“‘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之句,真谓神妙,在在处处,应当有灵物护之。”这种“神妙”之句,肯定不是由于“灵物”保佑,它源于刘禹锡的才气与历练。

6.笑到最后

刘禹锡在朗州一待就是十年,从805年一直到815年才回京城。

唐宪宗准备起用柳宗元、刘禹锡等人,认为他们都是当世英才。元和九年(814年)召他们回来,他们到京时已是元和十年(815年)春天,他和柳宗元几乎同时到京,异常高兴自不在话下。

他们两人科场为同榜进士,政坛上一同进退,情感上同病相怜,连写诗也好像梦魂相同——临近京城时,在不同的地方,几乎同一时间,他们俩各写了一首七绝。

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

柳宗元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

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

元和甲午岁诏书尽征江湘逐客余自武陵赴京宿于都亭有怀续来诸君子

刘禹锡

雷雨江山起卧龙,武陵樵客蹑仙踪。

十年楚水枫林下,今夜初闻长乐钟。

经过十年永州和朗州的贬谪磨难,我们可以想象“四千里外北归人”的喜悦、“今夜初闻长乐钟”的兴奋,还有“诏书许逐阳和至”的期待,所经之处“驿路开花处处新”,时令已是春回大地,个人好像又进入人生的春天。

其实,那时刘禹锡已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他在《阙下口号呈柳仪曹》中感叹说:“铜壶漏水何时歇?如此相催即老翁。”即使他蒙了那么重的冤,受了那么多的罪,回来了就会有希望,他是一个习惯向前看的人:“十年毛羽摧颓,一旦天书召回。看看瓜时欲到,故侯也好归来。”(《酬杨侍郎凭见寄》)

没想到回京城不久,满怀希望就变成了满腔失望,刘禹锡那首《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给他和柳宗元等人招来大祸。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他们回到京城的时候,是元和十年的春天,长安有个道观叫玄都观,是著名的游览胜地。他们走的时候玄都观还没有桃花,大概他们刚一走,就栽了许多桃树。十年以后的春天,桃花开得极其艳丽,整个玄都观都落英缤纷,一片绯红,刘禹锡和几位朋友一道去赏桃花。

这首诗原本是“戏赠”的游戏笔墨,由于诗写得实在太好,兄弟们自然一致叫好,开始是一同赏花的几位朋友传阅,后来一夜间整个京城男女都在传诵。

一二句写看花的盛况:“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这两句置读者于万紫千红的春色之中,挤在车马喧阗的街道,迎着扑面而来的“红尘”,回来的人是因看花而回,去的人是为看花而去,归者脸上挂着满足和喜悦,去者眼中充满了急切的期待。可以想象玄都观的桃花,盛极一时,艳极一时,红极一时。

后两句交代玄都观桃树的由来:“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此刻玄都观里,满是让人趋之若鹜的桃花,十几年前那儿根本没有桃树,它们全是“刘郎”被贬后新栽疯长的。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这都让人容易从新栽的桃树,联想起满朝得意的新贵,让人想到权贵的炙手可热,以及官场上的趋炎附势。讽刺在似有似无之间,反而更加辛辣;轻蔑越是不露痕迹,越是显示对权贵的鄙夷。

这首诗在艺术上极为高明,可惜无人道出它的特点。首先,它层层倒叙,句句蒙后省略,如读到第二句“无人不道看花回”,才清楚首句“红尘拂面来”,是因为看花的人潮汹涌,使得马路上尘土飞扬;读到第三句“玄都观里桃千树”,才明白第二句人们看的是玄都观里的桃花;读到第四句“尽是刘郎去后栽”,才知道第三句“桃千树”的来由。这种写法既让人疑窦丛生,又让人惊喜连连。其次,玄都观盛开桃花的艳丽,诗人正面不着一笔,读者全从游人口中得知,游人也不正面出来描述,而只从不经意的一句“无人不道看花回”中暗示,诗人并没有说桃花如何绚烂,读者好像满眼落英缤纷,这种写法有点像绘画中的烘染,也有点像绘画中的背面敷粉。最后,由于诗歌全用比体,讽刺在有无之间,诗风显得含蓄蕴藉,读者易于浮想联翩。

有人爱肯定就有人恨,有人开心肯定就有人闹心。

这首诗中对政敌的蔑视,引起政敌对他更为仇视,不仅重回政治中心的希望落空,反而被贬到更偏僻更荒凉的远州。你不想低头,就别想出头,这是中国古代官场的永恒法则。

于是,刘禹锡先被贬播州刺史,播州在今天的遵义地区,唐代时那里荒无人烟。此时他的好兄弟柳宗元挺身而出,陈述刘禹锡上有七八十岁的母亲,下有几岁的幼儿,我愿意代刘禹锡去播州。稍后裴度也为刘禹锡求情,好不容易才将他改贬为连州刺史。柳宗元被贬为柳州刺史,就是今天广西壮族自治区的柳州市。柳宗元死在了柳州任所。

被贬了十几年以后,唐文宗大和二年(828年),刘禹锡被召回京城任主客郎中,他仍忘不了十四年前的伤心之地,这年春天他重游了玄都观,并写了另一首七言绝句《再游玄都观》并序。

余贞元二十一年为屯田员外郎,时此观未有花木。是岁,出牧连州,寻贬朗州司马。居十年,召至京师,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满观如红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时之事。旋又出牧,于今十有四年,复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观,荡然无复一树,惟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因再题二十八字,以俟后游。时大和二年三月。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玄都观因已无游人,“百亩庭中”一半被青苔霸占,桃花已经荡然无存,只有野菜花散乱地自开自落,可见道观的荒凉破败,与十四年前“玄都观里桃千树”“无人不道看花回”形成强烈反差。

到此人们自然会问:“种桃道士归何处?”他们当年那么猖狂,桃花当年那么浓艳,盛极一时的小人,艳极一时的桃花,都跑到哪儿去了呢?“前度刘郎今又来”,被你们贬斥折磨的“刘郎”,如今重新回来了。当年的“种桃道士”已经魂归西天,当年的那些政敌已作鸟兽散,“前度刘郎今又来”明显语带挑衅,但政敌已经没有力量站出来挑刺。

眼看桃花盛开,眼看桃树荡然无存,眼看政敌起高楼,眼看他们楼塌了,刘禹锡熬到了最后,他也笑到了最后。“前度刘郎今又来”,别提他有多自豪了!

805年被贬,828年再回,尽管从壮年变成了老年,但他仍然豪气干云。哪怕垂垂老矣,他还说“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酬乐天咏老见示》),哪怕行将就木,他照样“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盼青云睡眼开”(《始闻秋风》)。

刘禹锡才是真正的诗中“硬汉”,他一生不仅没有老年,而且永远都红霞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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