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讲 “语不惊人死不休”

第19讲 “语不惊人死不休” 1.“陌生化”

李白和杜甫虽然是盛唐诗坛上的代表诗人,但是无论从诗境、诗情到诗语、诗意,他们两个人都代表着两种完全不同的盛唐气象。

从诗情上,李白雄情豪放,杜甫沉郁悲壮;从诗歌语言上,李白强调的是一派天然,脱口而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而杜甫则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他强调的是千锤百炼。

如果你读惯了孟浩然、王维、李白的诗句,再读杜甫的诗歌,你会发现别有洞天,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我们看盛唐前期的诗歌,比如,孟浩然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春晓》),王维的“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相思》),李白的“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赠汪伦》),这是典型的脱口而出。

我们再看杜甫的诗歌,如“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从音节到用字都与孟浩然、李白等人大不一样,我们对“星垂平野阔”中的“垂”字会顿生疑问:“星”怎么会“垂”下来呢?对“月涌大江流”中的“涌”字也会十分纳闷儿,“月”怎么可能“涌”呢?杜甫在炼字炼句上狠下功夫,于是就有了诗眼字眼。

杜甫在《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这首诗中,谈自己的创作追求。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老去诗篇浑漫兴,春来花鸟莫深愁。

新添水槛供垂钓,故着浮槎替入舟。

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

“性僻耽佳句”,他喜欢把语言写得格外“惊人”,创作中“语不惊人死不休”。用现在俄罗斯形式主义的文艺理论学派的话来讲,杜甫在有意识地追求语言的陌生化。

从李白、王维到杜甫,这时候他身上出现了些新的情感变化,他对生活有一种新的体验,一种新的感受,所以他需要新的语言。一种语言新形式的出现,表明我们感受方式的更新,体验模式的更新。

德国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物马尔库塞,多次强调“新感性”,人类要不断地发展,就必须更新我们的感性。“新感性”好在哪个地方?就是对同样的事情,有了新的感性认识,有了新的情感体验,你可以得出全新的感受。人类在不断地更新感受方式、体验方式的过程中,感情变得越来越细腻,情感变得越来越丰富。

杜甫诗歌的语言,可以说开了中晚唐诗眼的先河,也给中晚唐诗人锤字炼句,提供了新的借鉴。

刘大杰先生的《中国文学发展史》第二卷中,前一章是“李白与盛唐诗人”,后一章是“杜甫与中唐诗人”,他这样写是有一定道理的。

我们通过一些具体的诗歌,来看看杜甫的“语不惊人死不休”表现在哪些地方,从李白到杜甫,诗歌语言有哪些新的变化。

我们学习诗歌,第一个目的当然是丰富我们的想象;第二个目的是丰富我们的情感,使我们的人性变得比较成熟;同时,也要丰富我们的语言,提高我们对美的细腻的感受能力。

培根说:“读诗使人灵秀。”你怎样灵秀得起来呢?很粗糙的人,就不会很灵秀。

譬如,我是一个生活非常简单的人,除比较喜欢喝茶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当然我主要喝乌龙茶,比如台湾的、福建的,哪个地方的茶好,好到什么程度,茶一入口我就知道。在这方面,我太太就不行,她对茶的感觉很粗糙,不管喝什么茶都是苦的,虽然她也喝茶,但是她尝不出味道来。我总是把不好的茶都给她喝了,好茶我就留给自己。为什么?好茶坏茶,她都尝不出来,喝好茶简直就是糟蹋。

只有对茶有精细的味觉,你才能品出茶的好坏,只有对诗歌语言有细腻的敏感,你才能品咂出诗歌的韵味。

2.炼句炼字

先要有诗中的字句十分新奇,我们读后才会感到特别惊奇,这样才能达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艺术效果。而要让诗中的字句十分新奇,诗人就必须炼字炼句。所谓“炼”就是反复琢磨,通过不断的琢磨推敲,使字句用得非常别致,读起来自然就会使人耳目一新。我们来看他的代表作《秋兴八首·其一》。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秋兴八首》作于流寓夔州期间,是表现重要社会历史主题的组诗,是杜诗“诗史”的深刻体现,也是杜诗七律的代表作。

“玉露凋伤枫树林”,“玉露”就是白露。《诗经》中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凋伤”指秋天冰冷的白露,肃杀的秋气,使得树叶凋零枯萎。“凋伤枫树林”是说,到了秋天,枫叶由翠绿变为枯黄,再由枯黄变为干红。比如,北京秋天是“香山红叶”。杜牧还说:“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山行》)“霜叶”就是秋天的枫叶变红了。

大家注意,“凋伤”用得很别致,他说秋天的玉露把树叶“凋伤”了,他把秋天红叶说成是“凋伤”,似乎秋日里枫树林的红叶,是由于“凋伤”得流血。此处的“凋”扭曲了它原来的词性。

“玉露凋伤枫树林”,和盛唐的诗歌语言完全不一样。“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相思》),没有一个字是诗眼,没有一个字用得别致。

大家注意,他用“玉露”,不用“白露”,为什么?这就说明他“语不惊人死不休”,他追求语言音调的和谐。因为古代的诗歌要吟唱,我们常常说“不会作诗也会吟”。

说实话,我现在也不会吟,大学教我先秦文学的老师,是著名的石声淮教授,石老师是钱钟书先生的妹夫。他老人家家学渊源,吟诗非常好听。几十年前,我们还给他录过一些磁带,很遗憾,这些磁带交给当时教务处保存,现在不知道放哪儿去了,当然,即使能找到也不能用。

杜甫为什么不用“白露”而用“玉露”?大家注意,“露”字是撮口呼,就是把嘴唇噘起,圆圆地翘着;“玉”字也是撮口呼。“玉露”连在一起可以吟唱,把嘴唇噘得很圆很尖,吟出来的声音忧伤而又清越。但是“白露”不能吟,“白”是开口呼,要把嘴张得很开,从“白”到“玉”嘴形变化太大,根本就没办法吟唱。

“巫山巫峡气萧森”,“气”就是秋天的秋气,“萧森”是萧瑟而又阴森。从“巫山”到“巫峡”,就是从上到下一片萧瑟阴森。

杜甫的诗歌跟李白的不一样,他总是把画面塞得很满,从“巫山”到“巫峡”,从山到水,从上到下,都弥漫着“萧森”之“气”,一丁点儿空隙都没有,从上到下都满得密不透风,所以他的“沉郁”显得很凝重。而李白的诗一读就轻快,如“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画面到处都是留白,所以他的诗歌显得很疏朗,你们对比着读一下,就不难感受什么叫轻快,什么叫凝重。你们听懂了没有?

颔联“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大家注意,在结构上,第三四句紧承第二句,“江间”紧承“巫峡”,“塞上”紧承“巫山”。“江间波浪”为什么是“兼天涌”呢?三峡的波浪是向上涌,所以叫“兼天涌”;“塞上风云”就是巫山上面的风云,它朝地下飘,所以叫“接地阴”。第三四句紧承第二句,他进一步写为什么“巫山巫峡气萧森”。你们反复读几遍就能体会到,江间的波浪朝上涌动,塞上的风云朝下飘移,所以从上到下都是“气萧森”。

颈联“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丛菊”紧承前面的“玉露”。第五六句紧承第一句,第三四句紧承第二句。

“丛菊”,什么时候有“菊花”呢?一般都在秋天登高赏菊,第五句的“丛菊”承首句的“玉露”。

“玉露凋伤枫树林”“丛菊两开他日泪”,李白诗歌中没有这种语序颠三倒四的句子。

大家注意,“丛菊”又怎么“开”出“泪”呢?“泪”又怎么说“开”呢?这种语言能让人理解吗?“丛菊”不仅“开他日泪”,而且是“两开”他日泪。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杜甫离开成都以后,在外面流浪了两年,他一直想家却不能回,所以他看到两次菊花开,两次都泪水涌出来,“菊花”开一次,流浪便多一年,痛苦又加深一层。

为什么要说“开”了泪呢?因为古人把眼泪又叫泪花,我国电影《小花》中有一支插曲,叫《妹妹找哥泪花流》,既然是“泪花”就可以用“开”。“丛菊两开”的“开”字,既指菊花开,又指眼泪来。

“孤舟一系故园心”,“孤舟”为什么“系”住了“故园心”呢?杜甫一直想回家,但一直回不了家,所以“孤舟一系”不仅是系住了孤舟,同时也系住了他想回故园的心。

杜甫诗歌常常颠倒了语序,“系”就像前面的“开”一样,“开”指菊花也指泪花,“系”住了“孤舟”,也系住了“故园心”。“一系”就是长系、常系,大家注意,它既指“孤舟”,也指“故园心”。

尾联“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催刀尺”就是赶制新衣,“寒衣处处催刀尺”是个倒装句,应该是“刀尺处处催寒衣”,就是家家都在赶制新衣以准备过冬。

我小的时候就是这样,每年快到冬天的时候,妈妈就请来裁缝师傅在家里做新衣服。

“急暮砧”中的“砧”字就是洗衣的石板。为什么要用洗衣的石板呢?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太懂,在清水的塘里或者河边,有一块石板,用一个长的木棒把衣服放在上面“梆梆梆”地敲打,就可以把脏水挤出去。古人每次做新衣服的时候,先把做衣服的新布过一次水,然后再用开水烫一次,烫了以后再用米汤把布一浆,浆得越挺括就越好剪裁。

为什么要洗,还要用开水烫呢?因为古代的衣服要么是丝织品,要么是麻织品,要么是棉织品,在唐朝基本上很少用棉,大量用棉是在宋朝以后,一般老百姓都是用麻,富贵人家有的用丝。无论是麻还是丝,都必须洗后再过清水,不过清水的话衣服就会缩水。

这两句紧承前面的“故园心”,为什么呢?就是他特别想回家却又回不了家。现在家家都在赶制新衣,准备过年。而异乡人杜甫还在外面漂泊,他看到别人家都在赶制冬衣,在江边清洗衣服,传来“梆梆梆……”的声音,敲得杜甫心乱如麻。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这两句好像电影中的蒙太奇一样,有画面有声音,但是没有人影,结尾两句写得特别好,这是典型的以景结情,情景交融。

这首诗的语言极尽锤炼,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你看“玉露”“凋伤”“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这些诗句,从语序的颠倒到用字的新奇,都可以看出杜甫追求语言“惊人”的良苦用心。

在唐代的诗国园地里,这种诗歌语言是一种新的现象,唐诗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脱口而出,逐渐让位于人工的千锤百炼。诗歌的语言顺序开始被打乱,由质朴、朴素、流畅,逐渐变为有大量的字眼、诗眼,这一切都是从杜甫这儿滥觞。

3.你见过香稻“啄”鹦鹉吗?

现在来讲《秋兴八首》的第八首,我们选讲这首诗的目的,是接着讲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上面讲了他如何炼字炼句,这节讲他诗中的语序与意脉。语序很容易理解,就是诗歌语言表达的顺序,譬如李白《赠汪伦》中“李白乘舟将欲行”,它的语序是主语、谓语、宾语,这种语言的表达顺序与日常口语没什么区别,诗歌语言与日常语言还没有分离。意脉就是诗中情感意绪的发展脉络,过去常叫“情感线索”,近似于现代小说中的“意识流”。语序与意脉大多是统一的,因为语言的功能是表情达意,情意的流动决定了语言的顺序,但有时候语言顺序的颠倒,反过来又制约着情意的流动——意脉与语序有时会出现某种张力。

口说无凭,有诗为证——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

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

《秋兴八首·其四》结尾说:“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这首诗就是表现“所思”的内容之一——故国的风景名胜,当年生活的富庶安宁。

首联写自己曾在长安游历过的名胜。昆吾、御宿都是长安东南的地名,在汉代上林苑中,据《汉书·扬雄传》载:“武帝广开上林,东南至春鼎湖、昆吾、御宿。”第一句说从长安到渼陂有一条又曲又长的道路,“逶迤”写这条道路的蜿蜒曲折,也写出了游人的纡徐从容,这句省略了宾语“渼陂”。第二句写渼陂的清澈美丽,也交代第一句省略了的宾语。“紫阁峰”是终南山的山峰。《陕西通志》卷九引《雍胜略》曰:“旭日射之,烂然而紫,其峰上耸,若楼阁然。”渼陂发源于终南山,紫阁峰在它的南面,陂中可见紫阁峰的倒影。杜甫在《渼陂行》中说:“半陂已南纯浸山,动影袅窕冲融间。”

首联记渼陂的山川之胜,颔联写渼陂的物产之美:“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对此联历来解说纷纭,有的认为它邻于不通,说它纯是一种文字游戏,香稻无嘴如何会“啄”?碧梧无足怎么能“栖”?

有的认为,这两句是倒装句,不过,假如把它重新按顺序排列为:“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则此二句便成了描写鹦鹉啄稻与凤凰栖梧两件极平常的琐事。姑且不论凤凰并非实有其鸟,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见到,即使有凤凰栖梧桐树的事情发生,把它平铺直叙地记录下来,也是十分浅薄无聊的描写。杜甫的本意不在写鹦鹉与凤凰,这些东西与渼陂没多大关系,更不是渼陂所独有,他原本要写回忆中渼陂景物的美丽,写当年京城生活的富饶,“香稻”“碧梧”都只是回忆中一种烘托情感的意象,而分别以“啄余鹦鹉粒”和“栖老凤凰枝”来形容。用这种语言表现渼陂的富庶与美丽,香稻丰饶富足,鹦鹉啄之有余,碧梧华贵美丽,凤凰栖之竟老。他是在借香稻、碧梧、鹦鹉、凤凰这些意象,渲染出一种丰饶、富足、安乐的气氛,表现国家在承平安乐时强盛富庶的景象,生动地表现了诗人的“故园心”。

清人顾宸说:“旧注以香稻一联为倒装法,今观诗意,本谓香稻乃鹦鹉啄余之粒,碧梧则凤凰栖老之枝,盖举鹦鹉、凤凰以形容二物之美,重在稻与梧,不重在鹦鹉凤凰。若云‘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则实有鹦鹉凤凰矣。”明王嗣奭在《杜臆》中也说:“地产香稻,鹦鹉食之有余,林茂碧梧,凤凰栖之至老。”

这种句法是对传统诗歌语言的一种挑战和突破,它具有更强的浓缩性和更大的容量,而且,它同“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一样,表达的不是事实的真实,而是情感的真实。

第五六句接着写渼陂的游赏之乐:“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佳人”通常都是指美人,“问”是馈赠的意思,从语义学上说“遗(wèi)人以物谓之问”。“拾翠”指拾翠鸟的羽毛,今天春游已经无翠羽可拾了,所以游人只好采花作为春游时彼此馈赠的纪念品。“仙侣”指一起春游的同伴。“晚更移”指天色已暗还荡舟远方,形容仙侣们游兴很浓,天色向晚仍乐而忘返。这一联写唐朝全盛之日不仅物产丰美,人们的精神也轻松快乐。总之,他回忆中的盛唐是一座幸福繁华的乐园。

尾联由想象中的盛唐长安,拉回到现实中的夔州:“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彩笔”即五色笔,此处指才情焕发的文章。《南史·江淹传》中说:“又尝宿于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一,以授之,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气象”到底是指什么,历来有不同的说法,有的说气象即山川景象,如清张世文说:“气象指山水之气象,干者彩笔所作,气凌山水也。”朱东润就是采用这一说法,把第一句解释为:“自己当年的诗篇,曾写出了长安山川的气象。”有的说“气象”是指盛唐天子,即唐玄宗。钱谦益说:“公诗《奉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云:‘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所谓‘彩笔昔曾干气象也’。”(《钱注杜诗》)持这一观点的人非常多,明朝王嗣奭《杜臆》说:“尔时国家文盛,天子好文,尝以彩笔干之,所云‘献赋蓬莱宫’是也。”“气象”一词唐人常用来形容天子的尊严,如韩愈《雪后寄崔二十六丞公》有“几欲犯严出荐口,气象硉兀未可攀”。“硉兀”形容岩石突兀的样子,也形容人严峻难以亲近。

浦起龙则采取一种和事佬的态度,认为“气象”一词既指山川景象,也指皇帝的尊严或皇帝本身。杜甫在“安史之乱”前曾向唐玄宗献三大礼赋,很受玄宗的赏识,他老来还常为这件事得意,《莫相疑行》说“往时文彩动人主,此日饥寒趋路旁”。浦起龙的解释较好,杜甫曾描绘过盛时的大唐气象和山川景象而惊动过皇帝,因此他十分得意。“干”即冲犯的意思,这里意为感动、惊动。第七句的“昔”字很重要,挥毫落纸笔走云烟,并因此惊动了天子,是古代作家平生最为快意的事情,是生活中值得自豪的时刻,悄悄地加上一个“昔”字,便使过去的一切快意成为过眼烟云,上面的一切繁华欢乐都成了梦幻,并一直逼出“白头吟望苦低垂”来。白头老态已是很伤心的了,白头而又“低垂”就更加伤心,以“白头”而“吟”而“望”而“苦”而直到“低垂”,更由伤心彻骨而寒心凄绝了。“白头——吟——望——苦——低垂”,写他从想象中的欢乐,到歌吟,到企望,到痛苦,到辛酸欲绝的心理过程。此句中的“望”与第二首的“望京华”中的“望”相应。

《秋兴八首》是想望与仰望京华的情感结晶。清朝陈沆认为:“‘吟望’‘望’字与‘望京华’相应,既望又低垂,并不能望矣。笔下气象,昔何其盛?白头低垂,今何其惫?诗至此声泪俱尽,故遂终焉。”加一“昔”字,加一“苦”字,过去的蓬莱宫、金茎、曲江、朱帘、绣柱、锦缆、牙樯、香稻、碧梧,统统都冰消烟尽,全成泡影,眼前只有巫山、巫峡、悲笳和孤独,诗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深深地垂下了头,痛苦地弯下了腰,默默地承受着时代的苦难和人生的坎坷,诗到此也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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