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别父亲,告别我的医院同仁,告别柳老师,身背一个行李卷儿,里边是家做的被褥和几件家做的衣服。腰系母亲为我缝制的那个粗布口袋,从县城的西门走出,回首再望西门,那座高大古老的土门洞冷峻地注视着我的去向。
我顺着一条土路向北走,向前望去,不知哪里是尽头。道路两旁还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我双脚踏着细腻的黄土,细腻的黄土在脚下飞扬,想起父亲教我的一首诗,李白的《蜀道难》,李白写“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是写蜀道高低起伏,难于攀爬吧。我脚下是另一种难,是无尽的黄土路,单调寂寞的没有尽头的难。路上少行人少车马,只有我这个只身远去的游子,假如有人从远处看我,我一定像个甲虫在旷野中攀爬吧。
柳老师告诉我我离我的目的地距离是150华里。如此说来按我走路速度要走三天吧。我踏着黄土,像个甲虫一样攀了第一天。换句话说我才走到第一个黑天,我将在路边小店住下过夜,这是一个毗邻一个小县城的路,路边有几个小店,店门上有纸糊的灯笼发着微弱的光亮,老人说这县城从前是一个赌城,对于那个赌城奶奶也不止一次在油灯下在黎明中用顺口溜形容着它。她咯咯笑着说:进了这个县就把衣服换,好的换赖的,赖的换个布袋片,披着布袋片,光腚进了鸡毛店。她说鸡毛店里没有炕,只有土坯垒成的大池子,池子里填着鸡毛。那些在赌城把钱输光连衣服也输掉的人,只剩下一个裸体的自己,就会冒着大雪来鸡毛店过夜,当池子里客人已满,店主便手拿一根冰冷的铁棍插入鸡毛内搅动,于是客人为逃避冰冷的铁棍再形成空隙,来人再次跳入池中,钻入鸡毛。
我在一个路边停住,这小店由半截土墙围住,墙内只几间土坯矮屋子,莫非就是个鸡毛店?我提心吊胆地走进去,店主把我领进一个土坯房间。当然鸡毛店已不再,那是一排大炕,炕上人已挤满,店主对我说见空挤挤吧,说完走出去。
我找个空隙挤进来,有人已经酣睡,打着冲天盖地的大呼噜。醒着的人咳嗽着或吐痰或放屁。
我想起离家前父亲对我的“约法三章”,让我学会习惯一切,善待别人,现在我必须学会习惯眼前这些打着呼噜吐痰放屁的人。我善待了别人,别人也善待我。他们为我挤出一席之地,我躺下来盼天亮。
天终于亮了,我到店前交了费,买了半张烙饼,边吃边走又上了路。
在“赌城”的一夜,使我感到眼前不尽是光明。原来鸡毛店才是眼前的现实,而艺术在哪里?艺术离我不就是剩下那100华里的路吧,它比100华里要远得多。不知还有多少鸡毛店对我的恫吓,我努力去理解消化父亲对我的“约法三章”,但一夜的经历,仍然使我存有心惊胆战。我为什么非要离开我那得心应手的一份工作,离开孟院长、小董,他们那温和的笑容与和谐无比的合作?离开我那间带布幔的诊室去寻找遥远的虚无缥缈,“虚无缥缈”这是父亲对艺术的形容。我一路走着,脚下蹚着黄土,眼前只是我对过去的回忆。对,离院前我把张明雁那张纸条交给了小董,小董说正好医院要扩编,叫张明雁来当卫生员吧,用不着去烙饼。
我又走了一天,又是一个天黑。路边连鸡毛店都没有,只有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儿,一位大娘正打柴回家,她看我走得步履艰难,走到我身边,又看我身边行李,手提行囊说,准是去参军的吧,天黑了还往哪走,跟我回家吧,就在村口。
我想天黑了还往哪走,连个鸡毛店也没有。我对大娘说,我是去上学的学生。大娘说参军、上学都一样,都是为了新中国,家去吧。
我放下心来,跟大娘走到她的家门前,大娘推一个栅栏门,朝着家中喊:琴,快生火烧水,看把这孩子饥饿的。大概那时的我疲劳加饥饿,早已不像从前那个精神焕发的我了,像一个沿路乞讨者吧。
一个半大闺女从房中跑出来,接过大娘的柴火,又朝我观察一阵,就去烧水做饭了。
我在大娘家洗了脸,洗了脚,喝了水,吃了饭,还不得不在大娘家住下来,但大娘家只有一间屋子一盘炕。我将要和两个女人睡在一盘炕上了,我选了一个适合自己的位置躺下来闭眼粗睡,在黑暗中我感到是大娘居中把我和琴分开睡下的。不知大娘和琴是粗睡还是细睡。
和女人同睡一盘炕,不由自主地又想到和黑相处的日子。日子就是这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过去的。转眼我已不是和女人无拘无束地围挤一条炕的年龄了,我极力躲避着大娘和她的女儿,证明着自己是个好人。
吃晚饭时大娘对我说,琴都十六了,解放前上过高小,是日本人办的,在方村镇上。咱村离石门近,方村离石门更近,八路军招兵招不到这里。琴又不愿意到石门做工,你把琴带走吧,叫她也考考试试,考不上还回来,也该找婆家了。
琴腼腆着,面朝我抻抻衣服扶扶头发,用一种期待的眼光朝着我。
面对眼前的形势,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可看到琴的长相,不知怎么就想起分区前线剧社来村演出的那些女演员,想到琴要是穿上一身列宁服和演戏行当的闺女们准没什么区别。又想到我将去的华大三部也有戏剧专业,我就冒昧地对大娘说:“大娘我考上考不上都不一定,琴跟我走要是……”
大娘豪爽地说:“不是说好还回来吗,这有什么,一个闺女家找个婆家嫁出去。”
一晚上我翻来覆去地想着大娘的话,天不亮琴和大娘就起身生火为我做饭,我从炕上下来,看见一只凳子上还有一盆冒着热气的洗脸水,我洗了脸,大娘让我一起和她们吃饭。大娘不时让我快吃,好给我添饭。大娘自己也端着碗对我说。
我答应下带琴一起上路,也是个伴儿,可化解我一个人走路的寂寞。我还有一天的路程……一天寂寞难耐的路。
我在大娘家吃了琴做的贴饼子、小米粥,和琴一起走出村子,又走上我该走的土路。当我走出村口,再回头看那村子,村口的土墙上写着“孙村”两个字。琴也姓孙,叫孙凤琴。
我和孙凤琴一起向北走,看来她是一个很憨实大方的闺女,也许是她那一副自然相打动了我,我才决定和她一起上路。可琴是上过日本人学校的。
我问她,你娘说你上过日本人开的学校是真的?琴自然而然地说是,就在前面的方村镇,可老师都是中国人,学过几个日本字儿,也唱过日本歌。
我问她,日本人进过村吗?扫荡过没有?她显出奇怪地说:“你说什么,什么叫那个扫荡?”原来这里和我的家乡是两个世界。当然这里也没有敌抗力量。我又问她:“日本人来过你们村没有?”
她说:“有时候路过,还有骑马的,就是路过,净向南走。”
我想:“向南走。”我的家乡就在石门以南。
我们一时陷入尴尬,只剩下走路,我低着头,看着脚蹚起的浮土。当然我并不以为琴身在敌占区她就是敌人,她自有自己的单纯,她连扫荡都不懂。
琴看我久久不说话就找话和我说:“听说往南不远就有八路军,你就是呗。”
我说:“你算算我才几岁,我倒想当。”我和琴又是一阵沉默。走路也毫无精神,踢踢踏踏。她大概看我已是一个疲劳过度的人,知道我已步行两天,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就试探着对我说:“石门,哦不,现在叫石家庄,石家庄到北平通了火车。咱从石家庄上火车吧,头一站就是正定。”
我同意了琴的计划,我们要走进石家庄。想到两年前我在家乡听解放石家庄的炮声就是从这里发出的。她领我在石家庄的大街小巷东拐西拐,这里大街宽阔,路两旁栽种垂柳树,树后面是一家换一家的大小店铺,其中饭馆居多,阵阵煎炒气味从树后飘出来。小巷狭窄,和农村没什么区别。火车站在一个叫朝阳路的街上,琴领我在售票处买了票,进了站。不久有火车开过来,我们上了一列开往北平的火车。
啊,火车。我出门后,又遇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它比鸡毛店要阔气得多,它有这么多座位,那么多窗户。从窗户向外看去,好像火车没有走是窗外的景物在向后走。
不久火车要跨过一条大河,琴对我说要过滹沱河了。
滹沱河,好熟悉的名字,“群雁飞,滹沱河水寒”“黄河呼啸,滹沱河水急涨”的歌声在我耳边响起。我忍不住站起来,从窗户探出身去。细看这条我所“熟悉”的大河。我居高临下看见它那汹涌澎湃带着泥沙的河水向东流去。想到编歌的人为什么总要把滹沱河编进歌内,或许它就是我们这一方的母亲河吧。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滹沱河代表着我们这一方土地和人民,它用它的奔流不息汹涌澎湃的气度,告诉过侵略者这里的人民是不会甘心受屈辱的,抵抗的决心就像滹沱的奔腾。
火车一阵呼啸路过滹沱河后,在一个叫正定的车站停下来。
原来我将要去的大学就在滹沱河边。
正定是一座古城,古城长山郡,是三国时赵子龙的故乡。现在在一条条店铺林立古朴的街道上,到处是身着灰色军装的年轻人,“华大”的学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