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医生走了,诊室变得冷清起来。我忽然想起柳老师,想起我久违了的绘画事业。县城解放后,教我画菊花和领袖像的柳老师调到县城民众教育馆,做了馆长。一时间我成了民众教育馆的常客,进入柳老师的馆内,先是一个由民房改造的“展厅”,在屋顶的檩棣上拉着不少绳索,上面悬挂着一排排由柳老师临摹下来的漫画、宣传画、木版年画。柳老师见到我高兴地说:“我以为你改行从医忘了你柳老师。”我一时不知所措、似是而非地回答着。柳老师又说:“来吧,替我画吧。宣传品越来越多,把我整天忙得两脚不着地。我可没忘记你,你却忘了你柳老师。”
“来吧,帮我画画吧”,柳老师一句话提醒了我,原来我是会画画的,我画过菊花,画过领袖像,画过灯方上的戏出,后来还画过解剖图。于是我又成了柳老师的帮手,每天闲暇时我便来到柳老师的民众教育馆,柳老师早为我准备好了画笔、纸张和参考资料让我临摹。不久馆内也挂出了我的“作品”。华君武的漫画《磨好刀再杀敌》、彦涵的木刻《豆选》、冯真的年画《娃娃戏》,还有苏联画家库克雷尼科塞(三个苏联画家的联合署名)的作品……
不久苏联印制的油画也发行到中国,一幅名为《列宁在讲台上》的油画印刷品出现在馆内,它以全新的形式吸引着我。画的是十月革命时列宁在讲台上向众人做演讲。列宁自信地仰着头,烈烈的红旗簇拥着他。我兴奋地站在画前,发现这种绘画和我过去在教堂里看到的画有点像,但又有所不同,它色彩强烈,笔法活跃不拘一格,给我以莫名的冲动。柳老师告诉我这种画叫油画,顾名思义是用油彩画成的。他还说从前你从山牧仁那里看到的那些宗教画也是油彩画成的。可那时的油画和现在苏联的油画大不一样,画法有了很大的改变。
我问柳老师油彩什么样,柳老师说他也没见过。油画是怎么画出来的,他也不知道。他开玩笑似的对我说,这些问题要等我告诉他。
柳老师还说:“当时我把蜡笔借给你画菊花,就发现了你的美术天赋。我预计后方医院不是你久留之地,我等你给我讲油画。”
讲台上的列宁和柳老师的一番话,再次唤起了我对美术的兴趣,这使得我对眼前的事业不安分起来。当我再站到诊室调制软膏时,仿佛那些软膏不再是软膏,而是画油画用的油彩。
我用凡士林做基质,再加上所需的药物成分——黄碘、硼酸、红汞和依克度——便调制软膏。
黄碘软膏——黄色。
硼酸软膏——白色。
红汞软膏——红色。
依克度软膏——黑色。
我想,这不就是油彩吗?如果换成油彩的基质,再加入不同颜料,不就成了绘画用的油彩了吗?
油彩鼓动着我,颜色鼓动着我……调着医用软膏,想看油画的油彩。
董医助发现了我做事心不在焉,问我:“三羊,有心事了。能给我说说吗?”
我说:“其实也没什么。”
小董说:“咱不兴说其实,其实后面都还有话。”
我说:“你看,战争年代也过了,医院的战地任务也少了,咱们就剩下给水臌病人放水,给大出血的妇女打麦角,还有长痄腮的,长耳朵底子的……”
小董说:“你想得可不对,咱们县城解放了,伤员少了,可是不远处还有战斗,有战斗就少不了战地外科。你知道,解放元氏的战斗还没有结束。咱县和元氏县是邻县,说不定伤员一下来,就会往咱们医院送。我来就是告诉你做个准备。赶快把辅料、软膏、绷带赶出一批来,还有,连蒸馏水都没了,我就是来通知你的。”
我问小董:“真要下来伤员吗?”
小董说:“真的,已经有通知了。攻打元氏比攻打咱县要艰巨,估计伤员不在少数。”
一天后,果真从解放元氏战场上下来了一批伤员。他们是十几位被火药烧伤的战士。据输送伤员的负责人介绍,攻打元氏是一场艰苦的攻坚战,它城墙坚厚,碉堡林立。日本投降后,国民党又抢先占领了它,再次加固防御攻势。但我攻城部队决定用破墙入城的办法:先在城墙下深挖洞,而后将大量炸药放在棺材中。再将棺材放入洞内,引爆棺材,使部队乘虚而入。这十几位被烧伤的战士,是在向棺材内填放炸药时,不幸炸药起火,他们被抛向高空又落下来。大面积烧伤都在90%以上。现在每个战士都被烧得像一个个烧焦的木桩,面目不清。
我们没有病房,便把几领苇席铺在院中,再把伤员放在苇席上进行处理。我们也没有治疗大面积烧伤的经验,现在就靠了我配置的几脸盆硼酸软膏向伤员身上涂抹。每个战士的模样也难以辨认,只在伤员“入院”时,我们收到一份受伤战士的名单。名单中有一位叫贾酥瓜的战士。
贾酥瓜不就是我的伙伴战友酥瓜吗,酥瓜姓贾。
我怀着无比的悲伤和恐惧在伤员中急切寻找我的战友贾酥瓜。但他们一个个都像烧焦的木桩,面目不清。我努力回忆着酥瓜的身材,他是一位身材瘦弱、后脑勺突出的人。人称这种头形叫梆子头,我终于找到了一位梆子头的人,俯下身来试着呼唤他的名字,他在呻吟中睁开了眼,就是他。我认识他的梆子头,还认识他的眼神,眼神中常带着几分挑逗和几分尕。他认出了我,但他语言已不清。我说我们正尽力为你处理伤势。酥瓜把眼睛睁得很大说:“三,不‘沾’了,我……我要去诺曼底,记住去诺曼底。”我们家乡管“不行”叫“不沾”。
酥瓜说完,闭住双眼再也没有睁开。十几个伤员先先后后都闭住双眼不再睁开。显然我那几脸盆硼酸软膏是无力挽回他们生命的。
按战时规定,牺牲的战士要有两匹土布缠绕才能入土,这是一种待遇。
我把酥瓜用土布缠绕起来,他变成了一个雪白的有点儿弯曲着的“酥瓜”。
我按酥瓜的嘱咐,让村人把他埋葬在柳树坑的西岸——我们的“诺曼底”。我回到村里参加他的葬礼,担子、罐子、雁子和从前儿童团成员都参加了他的葬礼。上级的主持人说贾酥瓜在部队还是一位立过功的侦察英雄。
几天来我耳边都响着酥瓜的声音:我不“沾”了。几天来,眼前总是那个缠着一身白布的酥瓜。几天来,我好像又回到我的谷草垛和柳树坑。酥瓜的声音总在我身边响着:“哎,伙计。新女婿和新媳妇上了炕,谁先说话,说什么?”
或许酥瓜早已想到他和新媳妇儿上炕,该说的话了。可他却失去了说话的机会。
几天来我还想到火药这种东西,充足的火药可以显示作战一方的威力,用它去争取胜利。可火药对于拥有者原来也是“敌人”。我姐姐在做火药,酥瓜是不是把我姐姐做的火药填入棺材里呢?这就是战争吧。
小董看到我更加消沉的模样说:“你说过的那位贾酥瓜,他为什么要说诺曼底,诺曼底不是在法国吗?”
我向小董介绍了我们的诺曼底就是一个柳树坑。那里对于酥瓜、对于我的意义所在。小董说:“怨不得,这么说我也经过你们的诺曼底。可对于我,它只是个柳树坑。人生就是这么不同。而它对于你们就那么重要……”我说:“那是真的就好比法国的诺曼底。”小董说:“原来这样。你的形容实在不可思议。”
我说:“柳树坑就是诺曼底,这就是我对战争的粗浅理解。英美联军从诺曼底登陆,我们天天从柳树坑‘登陆’,去侦察、去监视、去发现我们的敌人。”
小董说:“你快成理论家了,不,是诗人。我在冀西上白校,有一位姓田的诗人给我们讲诗,说俄国有位叫普希金的诗人,他写过他要为自己建立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你说纪念碑都用石头、砖头和人建成,那非人工的纪念碑怎么建?可我半懂不懂地想,这样描写就是诗。你把柳树坑比诺曼底也已经是诗了,我看你当诗人吧,弃医从诗吧。”
我和小董谈话后,也许受了诗的鼓动,想到没有石头也可以建成纪念碑,活人也可以变成一个烧焦的“木桩”。疑问恐怖和惊吓,总是在笼罩着我。
晚上做梦,那个用白布缠绕的酥瓜,总是站立在我眼前问我,伙计你说新女婿和新媳妇上了炕第一句话说什么……我在梦中惊醒,我对眼前的事业更加三心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