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隔壁”的孙医生是一位很有阅历的西医,据说他曾留学日本,在仙台学医,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孙中山留日学医的学校,他做过军医,自己开过诊所。但他在叙述他的军医生涯时显得有点混乱。他说,一次有件事他让小鬼去报告指导员,小鬼朝他打了一个敬礼去了。小鬼、指导员这当然是革命军队中的称谓了。小鬼通常是指为领导服务的警卫员或通信员。有时他又说,一次,他让勤务兵深夜十二点到劝业场买元宵。勤务兵也朝他打了个敬礼去了。勤务兵当然是另一种军队中的称谓。而劝业场在天津,天津当时是敌占区。有一次他还说,一位慰安妇找他看病。他用日语和她说话,慰安妇听不懂,原来这慰安妇是朝鲜人。还讲了这位小慰安妇不少细节……
这位有着高挑的瘦个子、鼻子修长、眼窝深陷、正值中年的孙医生,且无家庭拖累,一个人独来独往。
我尊重孙医生,因为他像我心目中的医生,他那一尘不染的衣着,他那文雅的举止,就连他的洗手也带着极严格的职业特点,有六道程序。至今他开处方还用拉丁文,他把拉丁文写得龙飞凤舞。虽然用拉丁文开处方已被废止,但孙医生用。他说病人看到拉丁文从心理上已经得到安慰,你用中文写“苏打”就不如用拉丁文写“natrium bicarbonat”;你用中文写“磺胺”就不如用拉丁文写“sulfanilamide”。拉丁文之于病人是一种必要的心理暗示。我赞成孙医生的观点。我认真解读着孙医生天书般的处方,好歹我有从前董医助教我的那点拉丁文基础,和孙医生准确无误地做着配合。
只有一点我对孙医生心有疑虑,便是他对女患者的过分“关照”和“搭勾”。在属于孙医生的空间里他和女患者没完没了地“搭勾”闲聊,他本是一位正统的西医,却弄起了号脉、按摩、推拿一类。这便使得他有更多的时间在患者的身上按抚、弹拨。他还与患者聊些与疾病无关的话题,诸如对蜂窝煤炉子怎样改造才能省煤;用高粱米做饭怎样才省火;咔叽布和哔叽布的区别;甜面酱还是保定的好;回力球鞋是个老牌子,三十年代上海就有……有时他还和女患者聊些织毛衣的针法,我猜孙医生并非织毛衣的内行,但他能说出不少针法和花样,诸如太阳花、萝卜花、玉米花还有上行针法、下行针法……女患者也津津有味地附和着,她们的笑声不时从孙医生的空间升起。这使得本来安静的诊室,有时会突然热闹起来。
有位时常来诊室和孙医生搭勾闲聊的女患者好像是县供销社的一位职工,那时供销社的职工也是国家干部。这位女干部,长得不丑、不俊,脸上雀斑细密,像撒了一脸的碎茶叶末儿,所以外号叫“高末儿”,高末儿本是人们对一种又碎又赖茶叶的称谓。有人喝茶专喝高末儿,它便宜。高末儿说话大嗓门,胸膛把衣服“顶”得很紧,有点招人。她结了婚,和丈夫两地分居。
高末儿大概坐在了孙医生的诊桌前,声音不加掩饰地喊道:孙医生快去买甜面酱吧,从保定运来的,槐茂的,你不是说过甜面酱保定的好吗?
布幔那边一时很安静。我猜他正在为高末儿摸脉。一阵静默过后孙医生只轻描淡写地说着“浮”“浮”。他说的是脉象。中医断病很注意脉象的“沉”和“浮”。而作为西医的孙医生,面对患者也说脉的沉和浮。不当着患者时就说,脉搏只代表着心脏跳动频率,哪有什么沉浮。岂有此理。
孙医生对高末儿说了些“沉”和“浮”,又说“不来”是营养跟不上,脉浮也是一种现象。就找几把黄豆吃吧。没有黄豆,黑豆也行。甜面酱解决不了营养问题了,黄豆黑豆你们供销社不缺。
高末儿嘻哈着说:“黑豆不是喂牲口的吗,社里倒是有。”
孙医生说:“吃几把只有好处没坏处,是黄豆的替代品。”
在县城刚解放的日子里,物资供应还是缺乏的,虽然供销社担负着全县生活生产物资的供应,但门市上还是空荡荡的。本是牲口才吃的黑豆一时也成了人的营养品。
孙医生和高末儿聊完黑豆,又聊起从前他和那位朝鲜慰安妇看病的事,说着笑着,孙医生管那位慰安妇叫小朝鲜,说小朝鲜哪儿都小,还得接待那么多凶狠的日本兵,高末儿笑声从布幔那厢传过来。
一天,高末儿又来了。她进门不再和李医生说买甜面酱的事,只高喊着“来了、来了!”又说,来是来了,就是不准。当然她喊叫的又是她的“月事”。这次,孙医生没有同她摸脉,只不停地说着她的腹部长腹部短,他说话声音小,就像怕我听见似的。孙医生为女性诊病,涉及隐私时,声音就压得很低。
高末儿喊着来了来了,我知趣地捧出我的棉絮和钢精锅就到厨房去借火炮制我的脱脂棉。做脱脂棉还是老办法,就把普通棉絮下锅煮,煮后晒干,就成了脱脂棉。谁知当我再回到我们的医务室时,屋内正发生着一件出人意料的事:高末儿涨红着脸,摸着自己的裤腰正面对孙医生,怒不可遏地“说事儿”。她看我进来又将自己转向我说:“你再年轻,在这儿工作,就是医生,是不是?是医生就得有点医生的规矩,有点行医的医德,是不是?你听听,说我的子宫歪,要给我正子宫,怎么正?让我脱了裤子揉我的肚子,揉揉肚子吧,这也没什么,我配合了。七揉八揉,还要往下揉,下边是哪儿你也明白,这就非同一般。你们别看我爱说爱笑,我可不是那种人,你们认错人了。我看你们是不想干了。可以,你们等着,我有地方反映。”
高末儿一口一个“你们”,就像我也成了“同案犯”。
我面红耳赤地判断着眼前的事,觉得事情已非同小可。
高末儿愤怒着自己跑了出去,找孟院长去了。
事情很明白,还要有所“发展”。
孙医生垂着头,也不看我,回到自己的空间坐下,他面色苍白,已知道这次的“正子宫”事件的严重性。几天后,他果然被有关部门“传”了过去。再后来,他离开了我们这个共同的空间。我偷偷问董医助,孙医生去了哪里,董医助说他也不清楚,反正被下放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了,我说:“判刑?”他说:“是劳改吧。”我说:“就为了高末儿?”他说:“过去他的历史本来也不清楚。”
现在,我一个人站在这个大空间里,患者不得已把我当医生使,我用拉丁文龙飞凤舞地开处方。自己捧着自己龙飞凤舞的处方去取药。高末儿也来。我们谁也不提以前的事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倒自然而然地常想到她的子宫。从解剖图上看,女人的子宫像个切开的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