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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四十七

松山槐多走了,日本人来了,为寻找松山槐多,突袭了后方医院。村人早已得到消息,大都做了转移。日本人进村后,气急败坏地先进入我家烧了大西屋,把我家抢劫一空。砍了村长瞎话大伯。还抓走了甘子明。我又被当作人质落入敌人之手。其实我已跑出村子钻入青纱帐,却在回家去拿槐多赠我的速写本时遇到了日本兵。

而瞎话大伯留在村里是他自己的决定,村人撤退前,瞎话就找到我爹说:“你们都转移吧,让我留下,我支应他们。”

我爹说:“瞎话哥,我知道你能支应可也存在一定危险。”

瞎话说:“没危险,还要我支应干什么。”

瞎话大伯执意留了下来。

日本的仓本队长让瞎话带领他寻找后方医院的踪迹。瞎话就把仓本领到我家。仓本站在大西屋。看到屋内黑板上还残留着解剖图和拉丁字。已经明白这里就是后方医院的驻地。我又被枪口厾着脖子站在人后,瞎话就先站到仓本身前说:“这就是后方医院,前两天还在这儿呢,就在这大西屋。现在走了。”瞎话说完,还惋惜地叹了口气。仓本问瞎话医院去了哪里。瞎话说去了东边。仓本知道东边是什么地方,再看看空荡荡的大西屋,也不再向瞎话多问什么,就命令日本兵点火烧了大西屋。我眼看大西屋被点着,烧垮下的檩梁砸在黑板上,砸在那些“骨骼”和“肌肉”上。

大西屋被点着后,我和瞎话就被带到茂盛店里。那里已经汇集了不少没有来得及躲避的村民,他们有的面朝墙站着,有的蹲坐在墙根儿,我被推搡着也面朝墙站下来。我事先把松山的速写本掖在了裤腰里,摸摸速写本还在。仓本开始正式审问瞎话,他问瞎话,医院里住过一个受过伤的日本兵没有?瞎话说住过。仓本让瞎话形容一下那个日本兵的样子。瞎话说那个人大高个儿、瘦脸儿、厚嘴唇,挎包里还有一顶黑帽子。

仓本微微点了一下头又问,现在那个日本兵呢?

瞎话说走了。

仓本问到哪去了?

瞎话说往西去了。医院往东,他偏往西。

仓本问,西边是什么意思?

瞎话说,西边儿有个叫元氏的火车站。

那个日本兵说他要从元氏上火车回家。其实先前他在我村养伤时他想投奔八路军,八路军不要他。他就整天想回家,想回日本老家,整天还唱日本歌,什么“优雅给夸呀开代……”地唱。

仓本以为瞎话在说“实话”,就高兴地说,你的大大的良民。又问,以后呢?

瞎话说,当真去了元氏。

仓本追问说,他一个人去元氏的吗?

瞎话说,我带他去的,他不认识路, 又怕再遇上八路军。

仓本说,照你的说法他去元氏是上了火车?

瞎话儿说,去元氏上了火车。

仓本说,上的什么火车?

瞎话说,上的头等车。

仓本说,头等车,你知道头等车什么样?

瞎话儿说,可阔气了,窗户上绷着纱,桌上还摆着洋酒。

瞎话见过头等车,从前他见多我爷爷向大人坐过这种车。

至此仓本才听出了瞎话的瞎话。因为近来八路军的破路运动开始,京汉线早已断了交通,元氏车站早就不通火车了。

仓本冷笑着,就去腰里摸他的战刀。

瞎话看见仓本摸战刀并不意外,今天他等的也许就是这一时刻。他想,反正我跟你们纠缠了半天,乡亲们离村子越来越远,我死也值了。他面向仓本站定,还竭力把自己弯曲的脊背直起来,还自己动手扒开了自己的衣服领子。

瞎话这种带有挑衅的动作更激怒了仓本,仓本举起刀来冲瞎话高喊着:“瞎话儿的干活。”

瞎话对着仓本大笑。我猜,瞎话大伯一定在想现在不说瞎话待何时,现在冲你说了瞎话,乡亲们都得到了安生,我这一辈子才算得到了圆满。他将衣服领子扒得更开。

仓本把战刀举起,向瞎话砍去,仓本的刀起,瞎话的人头落地。

瞎话被砍了,他的头滚得好远。日军又从人群里提人。仓本还是专心地追问松山槐多的下落。

我想,不久就要轮到我了,我将如何回答仓本的盘问。后方医院是设在我家的,松山槐多的一切我都了解。我已准备要学瞎话大伯编一套瞎话了,那时仓本也会举着刀朝我喊“瞎话的干活”,我的头也会滚出好远吧。

就在这时,一只手朝我的头狠拍了一下。我回头一看,是大丑。我和大丑叔多日不见了,都说他又升了官,可他还穿着伪军士兵的服装,帽子像个煎饼,衣服又瘦又小,脸也显瘦,嘬着腮,从前他是一张圆脸,很排场的。瘦不瘦的吧,可他是大丑叔。我仰脸看着他。他低下头悄悄对我说:“看你快尿裤子了,厕所在东南角。”我听懂了他的话,他是让我趁仓本正在审问别人时,让我从东南角厕所跳墙跑出去。我明白了大丑叔的意思,还看见大丑有意识地挡着仓本的视线。开始擦着墙根儿向一旁溜,终于溜到东南角,闪进厕所,想爬墙逃脱,但抬头看看,墙头很高,我无能为力。正在千钧一发时,一个闺女闪进来,是雁。茂盛店就是她家的。看来雁已了解到大丑叔让我上厕所的真正用心,心急火燎地对我说:“我蹲下,你踩着我的肩膀,快。”我看看雁,想起《群雁飞》,想起我还像个坏小子一样议论过人家。现在我要踩着她的肩膀翻墙,实在过意不去,正在犹豫不决时,我看见雁早已蹲下,又向我喊着:“快点呀。”我终于踩上她的肩膀,翻过墙去。我串着墙根跑出村子,一口气跑到村外,跑到南岗二十亩地里,那里有不少乡亲在躲藏。现在高粱叶子正茂盛,正是擗高粱叶的好时候,但早已无人再去擗高粱叶编蒲墩儿了。

家人看到我都说,以为再也看不到我了,我娘还说都怪松山槐多那个图画本。后来我告诉他们我从茂盛店逃脱的经过。我爹说:“这个大丑,总算是个人。”

对于瞎话大伯的被砍,我爹倒说:“这也怪我,不该让他在这种危险时刻,去向日本人表演他的瞎话。”

日本人走了。乡亲们回了村,人们在茂盛店看到瞎话儿的尸体,他的头离开身子很远,短胡子被血染成紫红。他大睁着眼,张着嘴。有人把瞎话的头抱过来,在脖子上对接好,一个缝鞋匠拿缝鞋的麻线为他做了缝接。雁的父亲,茂盛店的主人从店里卷出一领炕席,为瞎话入了殓。入殓时人们发现瞎话的嘴还是不闭,张着的嘴向前伸得很远,显得嘴更尖。人们便想起形容瞎话的一句俗话:尖尖的嘴,说瞎话鬼。雁看到平安脱险的我什么也没有说,反倒羞涩地靠墙站到一边,像没有看见我一样。我也觉得羞愧难忍。想起我们在谷草垛对她的议论,我恼恨着自己,也恼恨我们一群“坏蛋”。

我们一家人站在被烧的大西屋前不说话。看见大西屋的顶子门窗都没了,几个烧焦的房梁横搭在黝黑的墙壁上。黑板上的解剖图和拉丁文还历历在目。

我家被抢劫一空。家里的衣物、一些用具,连二哥的乐器、我爹的自行车都被装在我家的大车上拉走。日本的“三光”政策已在我家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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