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正伏在案子上,团制什么丸药。我不情愿地跟着做,他说你就是不愿意进世安堂,看来我这一行在咱家要失传了。叫你学抓药,你嫌太单调;叫你学配制膏丹丸散,你嫌太麻烦;叫你学号脉,你又没有耐心。总之,世安堂的事,你就总躲着,进出门你单绕着世安堂走。
我不说话,觉得我爹说的就是我。想找个机会溜出世安堂。
尹率真闪进门来,白天他是很少来我家的。他后面还跟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尹区长把来人做了介绍,男人姓孟,女的姓董。男的三十多岁,女的岁数小,与我姐姐南屏岁数相仿。他们都是外地人,说话带着外地口音。我爹对老孟说:“你老家离保定不远,可不是保定市人,不是易县就是涞水。”姓孟的说:“你猜得真准。我真是易县人,易县大龙华。就在西陵边上。”我爹说:“大龙华就是杨成武打仗的地方。”姓孟的说:“一点儿不错。大龙华也是因杨成武出了名。”我爹又对姓董的说:“你离保定比易县远,不是安新就是雄县。”姓董的说:“你又猜对了,我是雄县人,我们村紧挨着白洋淀。”我爹一听白洋淀又接着说:“雁翎队的事迹也是尽人皆知的。”
尹区长说听口音他俩是西边的人,人可是从东边过来的。他说:“他们是分区后方医院的干部。是来咱县组建分院的,老孟是院长,小董是医助,目前情况一天比一天残酷,战役一天比一天多。咱们县又靠近石宁公路。沿公路尽是碉堡。以后战斗更不会少。可目前医院只有院长和小董两个人,医院要发展就要组建。我把他们介绍给你,请你帮他们扩大人员。医生、医助,一切和医务有关的人员,都需要。需要你为他们考虑介绍。”
我爹和孟院长讨论建院计划,很快接纳了几位新人。有男有女。新人里还包括了邻村一位叫孙学志的人。此人几年前在县城开过西医诊所,自称在日本留学,懂日语。自己还曾对人说他的学校在日本仙台,孙中山就在仙台就读学医[1]。日本占县城后,不愿为日本人治病,才离开县城回到老家。这样,孙学志就成了后方医院的主治医师。他懂外科,会为病人开膛破肚,锯胳膊锯腿。
小董是白校(白求恩在冀西开办的学校)的毕业生,担负着为新来的同志讲课的任务,讲解医学知识。我家大西屋又成了课堂。她在我们那块自制黑板上画人的骨头、人的肌肉,叫新人辨认牢记。她说人的骨头有206块,单从手腕到手指就有27块骨头,她画完骨头,又画肌肉,画内脏、肺、胃、肝、大肠、小肠,还有男人女人的生殖系统。她说:“医生给人做手术治病,就要先了解正常人的生理。不了解这些,一切无从谈起。尤其我们,注重战地外科,枪子儿不长眼,打到哪儿我们都要去处理。”
小董在黑板前,边说边画,我坐在后面旁听,像正式“入院”一样,也在一个本子上描画。过后,小董看看我的本子说:“你比我画得还好呢,准是有人教过你画画吧。”我就把柳老师教我画菊花、画领袖像的经历告诉了她。
小董听完我的自我介绍后说:“怨不得,今后你就替我在黑板上画解剖图吧。”
我得意又有了施展自己“才能”的机会。
后来,我父亲又通过山牧仁在天津的友人买来不少药品及用具。小董又教我西药“配伍”技术。怎样把碘片溶化成碘酒。怎样把红汞溶化成红药水,她说,记着碘片只溶于酒精,红汞只溶于水。这两种液体可不能混淆。她又叫我制作软膏,但医院缺少工具,我就把家中做鱼用的大鱼盘拿来作为瓷板,又把竹竿劈开,做成刮刀。后方医院在我家大西屋开张了,我也像一位正式入伍的同事一样,“煞有介事”地跟着忙起来。但近期无战事,眼前还没有伤员。医院开张先惊动了村人,村人知道医院是专治外科的,一时间涌来不少外科病人,长疮的,长疖子的,发眼的,长痄腮的,还有得了水臌的女人。我家的大西屋一时也热闹起来。大西屋的热闹,又给家人带来一定的不安生,家人恐怕走漏风声,引起敌人的注意。我奶奶和我娘常显出些惊慌,我爹说“要奋斗,就要有牺牲”。他说这是毛泽东在一本书上写过的话。家人从此才安定下来。
家里安生了,医院却盼望更大的热闹。希望有更多的伤员进来,后方医院的任务是要救治伤员的。
终于,一场战斗就像是被后方医院“盼”来的。那战斗十分激烈。骑下村人把这种密集的枪声形容成“炒豆”,他们说:听啊,像炒豆。
孟院长和全医院的人站在院里听“炒豆”,我爹说,战场当在我村以南,也许五里,也许六里。医院立时进入了战斗状态,大家都预感到他们面临任务的严峻。
很快,交通员走动儿跑进来。走动儿因了自己走路的敏捷,“参加”当了区上的交通员。走动儿后边跟着担架队。走动儿告诉大家,战斗是在一个叫大西章的村子进行的,原来这村子距骑下六里,紧挨着石宁公路。走动儿还就他的所知把战斗作了描述。这是日本人对分区大队突袭、区大队要突出重围的战斗,冲锋和反冲锋持续了整整半天。四个村口都在进行着肉搏战,敌我双方倒在血泊中的人堵塞了村口,鲜血在车辙里流淌,使车辙里的黄土凝固……
民兵把担架抬进院子,担架横七竖八在院中摆开。我第一次看见了伤员,我这才知道枪子不长眼是怎么回事。我眼前是流淌着的血翻飞着的肉和断裂的白骨。一位被炸断了腿的伤员,断腿连着皮肉就斜垂在担架外面;一位让子弹把胳膊打断的战士,那胳膊反常地拧在一边;一位伤员的肠子流淌在肚子外头,那伤员正不由自主地抓起自己的肠子往肚子里摁……我第一次尝到心惊胆战,但我又不愿让人看出自己正在受着惊吓。大西屋成了手术室,三个用门板搭成的手术台已经开始紧张地工作。孟院长去为那个伤员收拾肠子;孙医生给那个断腿的伤员实施截肢术;董医助为一个肩胛骨被打得粉碎的伤员清理创伤。我站在手术台前成了“器械员”,他们都伸出手向我要器械。手术后小董还分配我为伤员打绷带。董医助就给我做示范,绷带在她手里上下反复交叉有序,告诉我绷带如何在人体的不同位置固定下来。
我在惊吓中受着锻炼。我在断掉的胳膊、断掉的腿、翻滚着的肠子……中间穿行着,游走着,观察着。在惊吓中有时还和我在黑板上画过的那些图谱做对照,小董曾说:“股骨上端连着骨盆,下端连着胫骨,股骨外面还有四头肌包围,人才有力气站立行走……”现在孟院长一面为一位战士清理内脏,一面对我说:“这是升结肠,这是降结肠,它们连着空肠和回肠……这是被迫击炮弹炸断的。”
晚上又有担架抬进来,医院又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经过治疗的伤员们被分配在几个堡垒户家养伤。一天一夜,我就像度过了许多年。我只觉得自己很老很累,才体会到人为什么需要“歇会儿”。过去我从不知道什么叫累,村人管累叫“使得慌”。那时我听见大人说使得慌,就想,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人还有使得慌的时候?我奶奶对我说“也不嫌使得慌”,我心想怎么专跟我说我不知道的事。现在才觉出,人果真有使得慌的时候。又老又累的我只觉得一阵阵天旋地转,脚下也不自主起来,看来真该找个僻静地方歇会儿了。
家中有许多专属于我的地方,先前我经常在家里“失踪”,房顶上,芋麻地里,废弃的闲屋子里。对,还有一个谷草垛和一个废弃的菜窖。现在,谷草垛被日本人烧了,只剩下这个老菜窖了。我乘人不备时钻进了我的老菜窖。老菜窖是个地窨子,像一间屋子,有个土台像盘炕。从前,炕上放萝卜、山药,炕下放白菜。我迫不及待地坐在炕上喘气。这时意外发生了:我看见对面角落里有一双脚,是一双穿着大皮鞋的脚。这是日本兵的大皮鞋,这皮鞋走在大街上,常踢起一溜溜的土花。孩子们不怕日本人的大洋马,怕的就是这种大皮鞋。现在我顺着皮鞋往上看时,看见黑暗处有一双眼睛朝我闪烁,就像夏夜天空里两颗游移不定的星星。这不是星星,是人。我把身子直起来,有些紧张地冲那两颗星星问:“你是谁?”
两颗星星突然消失了,他人紧缩在黑暗中。
我又问:“你是谁?”我学着八路军的口气向那人喊话。我猜这不是自己人,应该是敌人。
黑暗里还是没有动静,我壮壮胆蹿上去发现那团黑影是一个人,是一个日本人,他靠在菜窖一角,哆嗦着,像要向我求饶,他是怎么钻进我家菜窖的呢?我想起八路军惯用的向敌人喊话的语言说:“举起手来,缴枪不杀。八路军优待俘虏!”
这人在我的喊话下站了起来,果真是一个日本兵。他没有军帽,只穿着白衬衣和军裤。我喊着:“把手举起来,有枪就快放下!八路军优待俘虏。”谁知对方既不举手,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两眼盯住我。我想,这人是不懂中国话的,我想到了懂日本话的孙学志。我蹿出菜窖叫来了孙学志和孟院长。
孟院长对孙学志说:“先问问他是哪个部分的,为什么来到这里。”日本兵说,他叫松山槐多,是兆州仓本部队的一个下士,今天在大西章战斗中小腿负了伤。战斗结束,日本人在打扫战场时把他漏掉了。他求生心切,晚上看见一个无人的担架,就偷偷爬上来,没想到被人抬进了八路军的医院。却又担心被认出,在混乱中他才悄悄钻进了这个菜窖。虽然他想求生,但是对于死他也做好了准备。
孙学志把松山槐多的话翻译给孟院长,孟院长说,战场上这种事并不奇怪,他在冀西时,也遇见过日本兵跑到八路军医院来的事。这种情况一般都有特殊性质,一是日本兵求生心切,就像这个松山槐多说的,看见担架就上。二是这种人对侵略战争存有矛盾心理,所以一旦负伤无援时,不用日本的武士道精神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是采取其他求生方式。孟院长在冀西时收治过这种人,他们受过八路军的优待,过后还自发成立过反战组织,表示要为抗日出力。
松山槐多小腿上的伤势并不严重,子弹没有打着胫骨,只打穿了腓肠肌。孙学志给他清理了伤口,又用日语问了他不少话,像审问。我在旁边做助手,觉得松山槐多回答是认真的。
松山槐多是日本长野县穗高町人,一年前应征入伍的,今年才十八岁。入伍前是东京美术学校的学生,属西洋画科。没有毕业便应征入伍来到中国。东京美术学校的学生有不少人存有反战情绪,但松山槐多说他自己并不是一个激进的反战者,只是战争使得他不能再继续心爱的学业了。到达中国后他只盼战争早一天结束,好让他再有机会回到他的美术学校。
后来我为松山槐多换药,看见他的挎包里有一顶黑学生帽,帽徽是个“美”字。挎包里还有一个本子,画着不少中国的风光。
松山槐多被安排住在我家一个闲屋子里养伤。一住半个月,享受着和医院工作人员一样的生活待遇。每天为他换药的是我,我用双氧水为他清洗伤口,再把红汞纱条塞入伤口中,再重新包扎起来。但几天后他的伤口不见好转,伤口里还化着脓。当我再为他换药时,他就比画着要给自己处理伤口。他先把一条蘸着红汞的纱条塞进伤口,再把纱条从伤口另一面拽出来,两只手再捏住纱条的两端用力拉拽,鲜血立刻从伤口里流出来。他咬紧牙关,脸上却带着笑容对我说:“要这样,这样才能把伤清理干净。”他指示我也学着他的方法去做。几天过后,他的伤口还真有了明显的改善:新肉正从伤口的四壁长出来。
在给槐多换药的日子里,我还学会了用简单的日语和松山槐多交流。我管他叫槐多,他管我叫三。
槐多的本子,是东京美术学校的速写本。本子上还画着许多速写画,有铅笔的也有蜡笔的。有兆州的古城门,下面写着:“支那兆州,昭和十八年六月二十日”。又一页,是几棵古柏树,下面的记载是“支那兆州柏林寺古柏,昭和十八年十月五日”。一棵大白菜,旁边写着“兆州的白菜比长野的白菜大”。一个光头的男子像,那是槐多的自画像。
我看槐多的速写本自然又引起了我对美术的兴趣。我对槐多说,其实我也画画,可是画什么不像什么,这是为什么?槐多就势摆了一个军用水壶,让我画,告诉我画圆东西,先要找出它的直线。“圆线没有标准,直线有标准。”边说边为我做示范。纸上便出现了一个完整的水壶轮廓。槐多又在这个轮廓上画出了水壶的明暗,一个水壶便真实地呈现出来。
槐多在我家养伤也培养着我学习绘画的能力。槐多的伤腿逐渐痊愈,脸上的愁容也渐渐消失。闲暇时他常和我一起到屋顶上画写生。我问槐多,长野县和兆州一样不一样。槐多说:“不一样。长野县有山,有水;兆州没有山,只有一条洨河,河里也没有水。”我说:“你是说兆州没有长野好,是不是?”槐多觉出言语有失,急忙说:“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长野好,兆州也好,要不然为什么我在本子上画兆州。”我说:“兆州好在哪儿?”槐多说:“兆州和长野许多地方都相似。这里的平原就很像长野,看到它就能引我想到我的家乡。长野有条千曲川,兆州有条洨河。洨河里虽然没有水,但它们弯弯曲曲的样子实在一样。我常常看着兆州想家乡。”我说:“你们为什么非要来中国不可?”槐多说:“……是的,谁让我来中国呢?来到中国我才知道什么叫战争,战争给人带来灾难。”松山槐多沉默了,枕着自己的手掌在屋顶躺了下来。我也躺在松山槐多的旁边。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松山槐多叹了口气说:“我给你唱一首歌吧,这是一首回家的歌。”歌词是这样,他用日文唱道:
夕焼け小焼け
夕焼け小焼け 日が暮れて 山のお寺の 鐘がなる
お手手つないで 皆帰ろう 烏と一緒に りましょう
子供が帰った 後からは い大きな お月様
小鸟が夢を 见る頃は 空にはきらきら 金の星
我问他这首歌叫什么,歌词是什么意思。槐多说,这首歌叫《小小的晚霞》,这是一首童谣,唱的是乌鸦回家的事。他凭着自己对日文中汉字的认知和在中国的经历,吃力地把它翻译成中文:
晚霞啊晚霞,天黑了,
山上寺庙的钟声响了,
手拉着手都回家吧,
就像乌鸦归巢一样。
孩子们回家了,
月亮出来了,
小鸟做梦的时候,
亮晶晶的星星闪耀了。
我听槐多的歌,觉得天上仿佛真有亮晶晶的星星在闪耀。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先前和茹姑躺在这里看星星,现在一起看星星的变成了槐多。
从前我不知道什么叫朋友,常听大人说:“这是我的朋友。”“来了个朋友。”“去送朋友。”人真要有朋友吗?我问槐多:“日本人管朋友叫什么?”槐多说:“叫道莫塔其。”我本来要说:“我们做道莫塔其吧。”但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槐多再好也是个日本兵,从根本上他还是个敌人。也许槐多也以为他和我是朋友了。但他没有等来我的反应,我和他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了。
就在槐多在我家养伤期间,我爹也早就在观察松山槐多了。一次,他无意中也看见了松山槐多的速写本。他翻到兆州城门那一张说:“城门的匾上还有四个字哪,你光点着四个黑点。你应该把字添上去。”松山问我爹那是四个什么字。我爹说:“‘东门锁钥’。多么雄壮的四个字,它出自唐代大书法家虞世南之手。”我爹本能地流露出一个中国人的自豪。松山重视起我爹的话,但他并没有把字直接写在“匾”上,只在图画下方又添了一行小字:“此城门的匾上有四字为:东门锁钥。字体雄壮、有力。出自支那古代著名书法大家之手。”
松山槐多在我家养伤半月,伤好了,他要有个去处,尹区长来征求他的意见,他说,他是不能再回他们的原部队,那时他将受到军法处置。他知道冀西有个日本人的“反战同盟”组织,他愿意参加“反战同盟”。尹区长也早有此主张。他决定把他送到冀西去。
槐多要走了,我娘来为他蒸了一锅黄米糕。
我们全家人和松山槐多一起吃糕。我爹说:“我知道,日本人也吃糕。东亚人都吃糕,可每个国家有每个国家的吃法。就此,你们讲的大东亚共荣就行不通。”松山槐多笑起来,笑容里有几分不自在。
我娘说:“这两年光‘跑情况’,年头不好。枣长得也不好。”
槐多明白“跑情况”是什么意思,他羞愧地放下了筷子。
我爹看出松山的尴尬,圆场似的说:“会有好年头的。”他说得信心百倍,带着“东门锁钥”般的豪迈。
槐多也听出了话里的意思,重又把筷子拿起来,对着向家人说:“我预祝明年的好……年成。”
我爹纠正他说:“应该说好年景,不是年成。”
晚上瞎话来了带着走动儿,走动儿领松山槐多离开我家,走上“反战同盟”之路,临行前,槐多把他的速写本留给我,并说希望我成为一个画家。
[1] 此处为孙医生自诩之说。留学日本仙台学医的应是鲁迅。——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