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话卖了我们家的灰骡子,当然他又不失时机地为我家又“说了”一匹黑骡子。这黑骡子和灰骡子相比,显得年轻好胜。瞎话说这骡子才三岁口[1],急需调教。有个远门的爷爷叫喜来,是调教牲口的好把式,外号“三鞭子”。当牲口不听调教时,喜来爷三鞭子能把牲口放倒。牲口跪在地上,眼里还淌着泪花。事后村里人问喜来爷使了什么法术。喜来爷说,人身上有穴位,牲口身上也有,鞭子抽打的就是牲口的穴位。喜来爷调教好牲口,把牲口交给长工大祥,说:“这牲口交给你了,牲口不调教,谁也不能使唤。”瞎话走过来说:“先得有人‘认’牲口,没有人认个好坏,你到哪儿去调教?”喜来爷兴高采烈地说:“这世道再乱土地也得耕种,没有牲口生是种不了地。‘认’牲口的,调教牲口的,都离不开人。”
我奶奶又对瞎话说:“你可找到显示本事的时候了,认牲口就像认人。”
瞎话得意地说:“认个好牲口,是成全咱家的一项,除了大门洞里那几块木板子(匾额),咱该找的都得找回来。”
我爹说:“咱正房里那中堂呢?云想衣裳花想容。”
瞎话说:“换了它,挂个扛大刀的关老爷。威风凛凛地,也能镇住日本人。我去趟武强,不年不节地赶趟集,集上有的是卖画的。”
奶奶说:“瞎话,你越说越没边了。家里挂关公扛大刀不成了关帝庙?”
瞎话讪笑起来,知道说话“砸了锅”,推托有急事走出去。
日子总要过的,生活要延续。但往日的景象,一去不复返了。晚上我们不再坐在院子里看天河,父亲的“纽约橡皮街”,奶奶的“牛郎织女定情物”也都成了过去。街里再没有卖烧饼和鸡蛋换葱的买卖人了。只有那个打洋油的不失时机地还做着自己的生意,他知道点得起灯的人家总要点灯的,但父亲却失去了擦亮灯罩的兴致。晚饭后,全家人都少言寡语,只听见锅碗瓢盆的磕碰声。
甘子明成了常客,他准时准点地来我家和父亲闲谈,但他总是迈着一副轻盈的脚步显出一副半藏半躲的架势。进院后就朝着我家饭桌上的残局细声细气地说着只有父亲能听懂的话,家人也故意躲开他们。但我们还是常常能听见他们谈话中的只言片语,话语中总是夹杂着大丑叔的名字,还说什么那里可不是“水泊梁山”。梁山好汉是反叛王朝的,大丑他们走的另一条道。语言中还时隐时现地说着“绑票”(非法拘捕好人索要钱财)、“说票”(做中间人,为两方说和)什么的。
我爹在一旁感叹着,感叹一阵说:“这个丑,像他爹喝点酒,玩钱赌博,也算见怪不怪,可谁承想入了这条道。”
大丑是辛子老姑的大儿子,近来很少出现在向家巷。他是一个为人孤傲、少言语像和亲人存有隔膜一样。辛子老姑常对人说“外人一样”,这是辛子老姑对丑最准确的形容了。我还记得他结婚时的架势,那是我们逃难之前,他没有坐轿,骑一匹高头大马、戴一顶礼帽,帽上插两串金花。他不顾身后的丑婶子,也不顾相亲的存在,拍打着自己,自顾自地向家里走。丑在平时就有冷漠一切的气质。
甘子明和我爹说着话,二人感慨一阵就迈着轻盈的脚步自己走出去。走向街里的黄昏中。
黄昏时,街里虽然没有了先前的快乐。而我们还是要寻找些自己的乐趣。
向家巷的闺女们也要打破黄昏中的寂寞,在月光下玩“挤老米”,她们依住我家砖墙的一角,贴墙站成一排,从一边向另一边用力挤,挤着、唱着:“挤、挤、大家向着一边使劲挤,挤老米,把老米挤出家,不许老米再回家。”
总会把一个人挤出来的,被挤出的人就又排在后面继续向前挤,挤着、唱着:“挤、挤、挤老米,把老米挤出家,不许老米再回家。”
团子姐总是会被挤出来,团子就不再排进去,站在一旁没事人一般看热闹。
团子失去了挤老米的兴趣,茹姑看见站在远处的团子说:“团子过来,撞拐吧。”
我姐姐南屏也关心起团子说:“团子来,咱俩撞。”她一定是想到团子为我们守家看户的忠诚。
宝韵姑说:“撞拐不兴许谁让谁。撞倒谁算谁。”
茹姑说:“我个儿最高,谁也撞不过我,这样吧,谁赢了再和我撞,我专撞能人。”
闺女们在月光下成双成对屈起一条腿和对面的人撞着,总有被撞倒的。茹姑就把胜利的一方拉过来,再和她对撞。她们撞得尽兴,欢笑声在月光下传递着,早已忘记前些时钻山洞时的苦难。
“挤老米”本是个新玩法。从前在村中不曾见过,我奶奶觉出新鲜,问我爹说:“这‘挤老米’是从哪一方传过来?”父亲说:“很难说,任何一种孩子的游戏都连着一些社会事件。《三国演义》中常见儿童歌谣对现实事件的预判,庞统在死之前,儿童就唱起来:‘一凤并一龙,相将到蜀中,才到半路里,凤死落坡东!’‘凤’就是庞统的外号,叫凤雏。‘龙’当是诸葛亮,他外号‘卧龙’。我分析老米代表着英吉利国,英吉利的国旗是个‘米’字,1840年鸦片战争后,香港划给了英吉利,中国人就有反英的情绪。挤老米的玩法,不就是要把英国人挤出去?”
或许父亲的分析有道理,但玩“挤老米”的闺女们不一定知道其中的含意,她们只在游戏中体会着属于自己的激昂和愉悦。
茹姑站在一旁等着和胜利者撞拐,我靠住她看热闹,她看见二丑叔从家里走出了,坐上了上马石,便对我说:“三,快去找你二丑叔吧。他要讲郭三元偷白面了。”
听二丑叔讲郭三元偷白面,虽然已不新鲜,但我还是愿意凑近二丑叔,就像我愿意凑近茹姑一样。二丑叔来了,穿一身干净少见的黑裤子黑袄,头上箍一块羊肚手巾,大人一般,像个教书先生,又像个说书人。其实,他才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大孩子,和他的哥哥大丑秉性相悖。二丑叔识字,在城里上过一年高等小学,赶上了那次逃难,学校停办,但他不忘念书,在辛子老姑院里,他自盖了一间小泥屋。自己用木板钉了一张小床,床头上常摆着一摞闲书。
二丑叔来了,“听书人”把他围起来:担子、罐子总还有几位大人站在后面。
月光照耀着二丑叔,照耀着他脸上那永远的微笑,看到他我便会想起同样微笑着的辛子老姑。
当然,二丑叔不但会讲郭三元偷白面,还会讲傻女婿的故事,傻女婿的故事简短,像说书人的开篇,通常他都要先讲一个傻女婿吃柿子。说:有个傻女婿在岳父家吃核桃,不知怎么吃,媳妇就暗示他用锤子砸。后来丈母娘又送他一个软柿子,他又用锤子砸,柿子的软汁噗出,噗上了他的脸。回到家来,家人问他在岳父岳母家吃的什么。傻女婿就说:“吃了一个硬,吃了一个软,噗嗤溅了我一脸。”还有傻女婿在岳母家赴宴的,傻女婿和岳父互相对峙闹出的笑话。这些故事都是让我们听起来不厌其烦。
当然,二丑叔枕边上既然放着《圣经》,讲《圣经》中的故事也是他的强项。他讲耶稣和五饼、二鱼的故事,说:“耶稣将五个饼、两条鱼送给三千信徒吃,结果还没吃完。”
我曾把这个神奇的故事讲给我爹听,我爹说:“这是一种精神,现在给你讲,还太深奥。了解《圣经》,了解这些深奥的故事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
二丑叔总要讲到郭三元偷白面的,那是他的压轴戏。说的是一个地主家,雇着一个年轻长工,家中有个美丽的闺女,和长工成了“相好”。地主家有仓房,仓房里有大缸,大缸里有白面。要过年了,长工要回家,与闺女相约要到地主仓房里偷些白面。晚上女儿把郭三元引进漆黑的仓房,替郭三元掀开大缸,让郭三元用个面瓢从缸中取面。哪知郭三元正在取面时,女儿的母亲也进来取面。郭三元顺势跳入面缸,把面瓢顶在头上。母亲走近面缸,见面缸里有一个不明物在左右摇晃发着叮咚的响声。那是郭三元正在惊吓中。这场景吓坏了女儿的母亲,便惊倒在地,郭三元趁机跳出面缸,于是一个白人跑出房间。
二丑叔讲郭三元偷白面如数家珍,可父亲总觉得这故事编纂得不合情理,他说:“大缸里既然有一缸白面,郭三元怎么会跳进去?再说仓房里不是漆黑吗,找个地方躲起来很容易,郭三元为什么单往面缸里跳?再说,一个白面人从仓房里跑出去他又会遇到什么……”
但是父亲的分析并没有干扰到二丑叔讲故事的兴致,也没有减弱过我们听故事的兴致。向家巷闺女们“挤老米”,二丑叔讲郭三元偷白面代替着从前那个神秘无限的黄昏。
[1] 牲口的年龄论“口”。三岁口是一个适龄的牲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