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中文经典 > 大车上的我

十四

十四

瞎话的提醒,甘运来的到来,使全家陷入了忙乱,再加之石家庄已沦陷,我娘拿不定主意似的扔下厨房常在院里游走着,奶奶站在廊下却是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说:“也不必惊慌失措地,自古以来就有逃难的说法,该躲就躲躲,反正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爹什么没有经历过?胜仗败仗都打过,世道再乱也赶不上宜昌兵变。”

辛子老姑来了,她知道甘运来带来了消息,也许是瞎话又给她透露了什么,她进门就说:“文成,要走就快走。现在你就是出埃及的摩西,路是上帝指给你的。带上咱家这一杆人,快去寻找有蜂蜜有牛奶的地方吧。这才真是天国近了时候到了。”父亲说:“辛子姑,咱不找牛奶和蜂蜜,咱不吃那物件。我倒想到一个有柿子和黑枣的地方。”

辛子姑说:“我知道你早有盘算,那地方可好。茹说了,要跟你走,可别让大祥赶大车送你们,太显赫,就让二丑推辆小车,推上咱三羊。”

我娘说:“可不能扔下大车,大车连着三羊呢。”我靠住我娘,用力拉住我娘的手,恐怕扔下我的大车。

我爹说:“时局紧张,大车目标大,有二丑的小车就行了。”看来我爹是决心扔下大车的。

他又说:“辛子姑,现在大车不重要,人最重要。我既是摩西,要领人出埃及的就不光是茹和二丑了。还有咱南屏,北院的宝韵。这些闺女们都得带上。”

我爹要领人“出埃及”已成定局,可蜂蜜和牛奶在哪里,显然不是西北的西安、中原的武汉,那里路途遥远,拉家带口的谈何容易?他经过再三考虑,终于认定了那个有柿子和黑枣的地方。那是离家乡百里开外的太行山东麓,一个叫杜家台的地方。那里三面环山,山上遍布山洞,洞前有潺潺流水,水旁就是柿子树。大革命低潮,白色恐怖笼罩时,他曾在那里躲过敌情。

按照父亲的计划、辛子老姑的形容,我们终于“走出了埃及”,奔向那个有牛奶(柿子)、蜂蜜(黑枣)的地方。

逃难是灾难,难逃,也增长了我的见识。走出家门,我从大人传给我的惊慌中走出来,沿途的一切都丰富着我的记忆。这记忆是顽强的,直到终生。现在我突然成了“大人”。

我们日夜兼行,晚上我坐在二丑叔的双耳小车上,在铺天盖地的星空下前行。星星走我也走,又仿佛是星星跟着我走,在漫天的星空里,也有天河,现在我看天河,天河比在家中要长得多。不用费力也能找到牛郎和织女。牛郎、织女也像跟我们一起走,跟着“出埃及”的队伍走。

我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当我再醒来时,车轮下有流水,月光把流水照耀得白花花。我听见家人蹚着水说话。是谁摔倒在水中了,坐在水里还咯咯笑,有人把她拉起来,原来是茹姑。大家在研究着她那被水浸湿的裤子。

“有的换吗?”

“还有一条在包袱里。”

“蹚过河去快换上吧。也是十月一该拾花的时候了。”十月一日是每年入冬的信号。

茹姑还是咯咯笑着不说话,一群闺女推搡着她,跑到河那边去了。

远处有炮声。

“听,听见了吗?”谁说。

“远哩!”谁说。

“再远也远不过栾城。”这是我爹。

栾城离我们县城四十里。

“日本人能过栾城吗?栾城可是吕正操把守。”

“吕正操也是孤军奋战,二十九军、三十军都扔下长城下野了。”

“吕司令可是一员猛将。不跟东北军张少帅撤退,生是留在咱这一块儿打日本。”

我姐姐和我母亲落在后面,姐姐对我娘说:“从这儿走,这儿水浅。”母亲是一双“解放脚”。我猜她走在石子上东倒西歪,我猜她是和我姐姐互相搀扶着走过河的。

我在车上睡一阵醒一阵,又过了一个有星空的夜晚,当我再睁开眼时,我们在一个山洞前停下来。山里的太阳好像更亮,照耀着那城墙一样的黄土高原。

五十年过后,我曾重新访问过那里,那是太行山东麓的内丘县杜家台村。黄土高坡前,窑洞前有一条潺潺流水的小河,那窑洞还在,里面平台宽阔。这就是我们“出埃及”后,曾经居住过多日的地方。我还记得,晚上山洞的蚊子成群,享受着我们这些从“埃及”来的人的血液。我翻过手背看看,被蚊子叮咬过,感染过后的伤疤还依然存在,也证明着我确实在这里住过。

原来,这些走出“埃及”的难民在此并不尽是苦难,有时你会忘记眼前的灾难。我看见姐妹们常常爬上树去摘“树熟”柿子。农历十月正是柿子成熟季节。树熟柿子柔软得像一碗蜜,闺女们把摘下来的软柿子塞到谷面窝窝里咬着吃。她们都穿起厚厚的棉袄。靠在树上,心满意足地咬着谷面窝窝和柿子,说着和眼前生活相距甚远的话。

有人说:“吃完这个柿子该谁上树?”

有人说:“谁有了婆家谁上树。”

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到宝韵姑,宝韵姑是有了婆家的,但她推托着不上树,大家就追着她跑,宝韵姑就围着树转。互相捶打着。

宝韵姑身体单薄,平时少言寡语,但很早就有了婆家,现在人们拿她开心,都来抵挡了眼前的愁闷,我猜。

我爹站在远处,看着正在打闹着的闺女们说:“不怕恁打闹,没人打闹咱这日子可怎么过。”

大家停下来不再追着宝韵姑跑,茹站出来说:“别追宝韵姐了,还是我上树吧。”说完她选择一棵柿子树爬上去,用手捧下一个个树熟柿子往下扔,扔一个给宝韵,扔一个给我姐姐,又往下扔一个,对我姐姐说:“这可是三羊的,可不许恁吃。”茹姑把树熟柿子一个个往下扔,闺女们接不住时,就掉在地下,变成一摊泥。茹姑在树上向下喊:“看你们,看你们,连个柿子也接不住,白让我费劲巴力地给恁摘。”

茹姑从树上出溜下来,是谁又举给她一个谷米窝窝。她自己早把一个又胖又大的树熟柿子摁在窝窝里,柿子的汁液从窝窝里冒出来,冒在她手上,她用嘴嘬着手笑着。

闺女们打闹着摘柿子吃柿子。我爹正站在洞口等二丑叔,买粮食买菜是要靠二丑叔的,还是那辆推我用的小车,他常从一个叫柳林的镇上买回谷子和萝卜白菜,他和我娘一起在洞口旁盘了一个七印锅的大灶,二丑叔买来粮食和菜,还不忘上山去砍柴,供我娘烧火。我爹像个总理一样指挥着这一杆人的生活。每当二丑叔买回谷子,我爹就动员闺女们到山那边碾子上推成谷面。原来这里吃水也方便,二丑叔用桶,从洞前的小溪里挑来清水。看来我爹对这里的选择是有过周密考虑的。

有一年我问父亲,是怎样带领大家度过那些日日夜夜的。他说:“当个国家总理也不过如此吧。你辛子老姑把我比作摩西,我没有把大家带到有牛奶和蜂蜜的地方,也没有个合适的安置,再说牛奶和蜂蜜咱还吃不习惯的。那年头,有谷面窝窝就柿子也算是享清福了。”

瞎话大伯来了,推着一辆小平车走得风风火火,大家把瞎话围起来。闺女们七嘴八舌地向他问话,我爹说:“瞎话哥,我还当你是给送白菜呢。咱南岗地里的白菜还没起呢。”瞎话说:“送那干什么,咱回家吧,是时候了。”

他还说,吕正操吕司令在藁城梅花镇没有抵挡住日本人,日本人还是进了咱们县城。可暂时他们和老百姓还相安无事。

我爹说:“日本人没有出过城?”

瞎话说:“出过。”

闺女们抢着问:“进过咱村没有?”

瞎话说:“进过。”

我爹说:“国难当头,可不许说瞎话。”

瞎话说:“一句瞎话也没有,都什么年月,当着自家的老少妇孺。”

我爹说:“这地方天高皇帝远的,七嘴八舌对形势都说不准。你还是给说说日本人进村的事吧。”

瞎话借题开始了他的一篇演说(如果那时候我懂得演说的话) ,他说我们走后不久,日本的飞机就先炸了县城大集,伤了不少人。城内守军保安队不战自退,一口气逃到了高邑、隆尧。日本人趁机骑着大洋马,吹着洋号从西城门进了城。

闺女们又迫不及待地抢着问“日本人到底进过咱村没有”。瞎话说:“进过。村长马聋子听说日本人要来,吓跑了。谁来应付这场面,乡亲们找到了我。”

我爹说:“也算是找对了人。”

瞎话说:“我是摆出一副欢迎日本皇军的样式。你在心里可以骂他日本鬼子、倭寇,咱表面上还得做出一副欢迎大日本皇军的姿势。为什么?为的咱村不受伤害。”

我爹说:“必要时也是聪明之举,也是万不得已。”

瞎话手舞足蹈地激动起来,自问自答地继续述说着他的功绩说,他先让几个老人用净水泼街黄土垫道。诸葛亮迎接司马懿也派出过两个老军打扫西城的门脸,为什么?就是为了造成迎接司马懿的假象。现在瞎话说他还让丁酉从他铺子里搬出两张桌子,摆上卖不出去的两盘子大八件、小八件。又让团子烧上一锅开水,灌上两壶,蹾在桌子上。

奶奶插话说:“抓上两把茶叶。咱家条几上茶叶罐里有的是老龙井,那龙井过了期咱不喝,拿它糊弄日本人。”

瞎话说:“少不了咱家的老龙井。”接着,瞎话又说:“日本人进村那可是浩浩荡荡,几匹大洋马膘满肉肥,蹄子都像簸箕大。一个当官的在丁酉铺前下了马。一群当兵的和他翻译官站在后面,倒也规矩。我迎上前,心里扑通通跳着,不知咱这阵势能不能被日本人认可。”

我爹插话说:“我猜他们能认可,都是真真假假的吧。他们正讲大东亚共荣,也是为了笼络百姓。”

瞎话说:“文成,算你猜对了。认可了。那个当官的朝我摆摆手,让我过去,问我‘你什么的干活’。我说‘老百姓的干活,大大良民的干活’。又问村长在哪里,我说明天寒食,给他丈母娘上坟了去的干活。他听不懂上坟,转过脸问翻译官,翻译官说上坟就是扫墓,他懂了。又问我,怕不怕大日本皇军。我说,没什么可怕的干活。后来他又问了我几句半懂不懂的话,没有吃点心,也没有喝咱家的老龙井,就开拔走了。末了,我倒还学会了一句日本话:哈伊。我看见日本兵都朝着当官的点头哈腰说哈伊。出村时,他骑在大洋马上说:‘你的大大的良民,中日亲善的有。’我说‘哈伊’。”听了瞎话大伯的“演讲”,是回乡的时候了。

我奶奶问瞎话为什么不让大祥赶大车接我们。

瞎话说,咱们先上路,听我慢慢道来。

我们这支“出埃及”的队伍由瞎话带领日夜兼程还家,我坐在二丑叔的独轮车上,走过了一些山地、平地和小河,听瞎话大伯说着实话和瞎话。一路上,瞎话向我父亲交代着根据形势对我家的“管理”方式。瞎话走着走着冷不丁对我爹说:“再买牲口,不买骡子了,买牛、买驴,骡子碍眼,日本人专找骡子给他们拉大炮。”这一定是瞎话把我家的骡子卖了。走着走着瞎话又冷不丁说:“日本人进村专找挂匾的家主进,咱家门洞里那几块木板子太碍眼。”这是瞎话烧了门上的匾额。走着走着瞎话又说:“你说墙上的字画们有个什么用?这年头还讲什么文明。”这是瞎话把正房“云想衣裳花想容”的中堂字画烧了。走着走着瞎话又说杀了猪,埋了细瓷碗的事。父亲听明白了这其中的一切,他对瞎话说:“要不说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呢。”家人都记得我们离家前瞎话向我爹要“权力”的事。看来,瞎话大伯是充分运用了自己的权力的。

瞎话一路走着,仔细观察着我家人的表情,知道家人对他的“作为”是满意的,有时就哼起什么小调。

我们这群“出埃及”的人,走一天一夜,又回到“埃及”,一家人进家后看见团子正站在扫过的院子里等我们,院子被她扫得精光,还洒了水。为迎接我们还家,她显得兴奋异常。搀扶过我奶奶,又搀扶我娘,把我从独轮车上举下来,又去卸东西,忙了一阵却又朝厨房跑去。原来厨房里正点着火,风箱又响起来,还是那么急促。现在锅里没有熬粥,是一锅面疙瘩汤。还卧了不少鸡蛋,白花花的鸡蛋在开着的锅里上下翻覆滚动。我娘到厨房帮忙,团子把她推出来,让她到院里等饭吃。少时,一碗碗白面疙瘩就摆上了石板桌。每个碗里都显现着几个鸡蛋。我奶奶看着碗问团子为什么这些天爷俩儿放着鸡蛋不吃?瞎话在一旁插话说:“怎么不吃,俺爷俩儿每天都吃。一人至少一个。”我爹说:“瞎话哥,你这可不是实话,才五只鸡,三只还是公鸡。两只母鸡下蛋,母鸡勤快点,一天才捡两个鸡蛋,你爷俩儿天天吃,哪还有我们吃的。”其实,刚才我娘就发现团子为我们攒下的一瓦罐鸡蛋了。

瞎话低头也喝疙瘩汤,碗里不显鸡蛋。团子碗里有一个鸡蛋,用筷子拨过来拨过去,给我们看。瞎话故意岔开话题,又说了日本人的大洋马蹄子有簸箕大,还说见了小孩就给糖块儿吃。父亲说:“这都是日本人愚弄中国人的计谋,残酷的日子还在后面呢。咱们都别忘记梅花镇的惨案[1]。”

父亲说着梅花镇惨案,好像是对瞎话大伯言语的提醒,但瞎话大伯对我们家还是显示了无比的忠心。还有团子姐,多少天来连个鸡蛋也舍不得吃,我想起她从前端着大碗呼呼喝粥的吃相,好像变了一个人。

当晚我和姐姐还是睡在奶奶的炕上,奶奶说,这爷俩儿可是让人想不到,显然她是在夸奖瞎话和团子姐的。

这时的团子姐还是出嫁前的团子姐,我不该再计较先前她在我家喝两大碗粥的事了。

[1] 1937年,日本人在栾城县梅花镇村制造的千人遇难惨案。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