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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屌丝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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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休息了一个月,汪长尺的胯下表面恢复了正常。所谓表面正常,就是皮长好了,走路不扯了,撒尿也无刺痛感了,但实际上那个器官却没法坚挺,它的另一个重要功能尚未恢复。好在汪长尺暂时不需要这个功能,因为小文正处于保胎期。

小文的情绪基本稳定,但常感到头晕。她觉得什么都像船,床像,楼像,街道也像。这么多东东都像船,而自己又是一个泳盲,于是,任何风吹草动都让她紧张,甚至致晕。每当她感觉船身摇晃,双手便紧紧抓住身边的物件,有时是床,有时是门框,有时是肩膀,有时甚至是包鸡蛋的稻草。只要手里能捏点什么,她就能勉强稳住自己。

汪长尺要带她去医院彻查,她摇头,说只要有事做头就不晕。汪长尺便让她买菜,做饭,折衣服,但这些琐碎都不足以分散她的注意力,她还时不时地手捂额头就地坐下,让晕像一阵台风从身上掠过。汪长尺连哄带求,终于把她弄到神经科。医生刮她的手心, 掐她的指甲,让她闭目平举双手,均未发现异常,最后建议她做脑部CT。一问价格,她说要上厕所。一上厕所她就消失。汪长尺在走廊上等了半天,没见她回,就申请钻进女厕找了一遍,也没看见她的踪影。汪长尺悻悻地回到住处,看见她正埋头做饭,好像压根儿就没跟他去过医院。他说你可以躲债,也可以躲人,但就是不能躲病。她用力地切着黄瓜,说为什么我帮人按脚的时候不晕?

“是呀,为什么呢?”汪长尺也觉得奇怪。

“因为每天都有收入。”

汪长尺一回想,觉得有道理,便从箱子里翻出存折,递到她面前,说你好好看看,上面可存着五位数。她捧起瓜片放进油锅,锅里一阵“嘁喳”。她一边炒菜一边说只出不进,多少位数都会花光。他说放心,明天我就出去打工。

汪长尺去找安都佬。安都佬依然安排他砌墙。当天晚上下班,汪长尺提着食堂的盒饭往回走,忽然想买点东西让小文高兴高兴。这是他进城后头一回有此想法,但他摸了摸口袋,口袋是瘪的。发现没带钱,他的目光顿时犀利,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明亮了。路树、汽车、服装、食品、摊位等等变得比平时醒目一倍以上,就连地上的垃圾也特别挂眼。走着走着,他看见路边有一束被丢掉的玫瑰,便弯腰捡了起来,发现大部分已枯萎,还有两枝尚还鲜活,于是,就把那两枝小心地抽出,生怕弄落一点点花瓣。

进门时,他把一只手背在身后,直走到小文面前,才把玫瑰忽地亮出来。小文的嘴角当即咧开,目光烁烁地接住,兴奋地用鼻子闻了一下,仿佛要把花香全部吸入。但马上,她就觉察这花的味道不正,细看,花瓣也起了皱纹。她的脸立刻挂了下来,问多少钱一枝呀?汪长尺得意地:“你猜。”她把花扔到桌上,说笨蛋,你被卖花的骗了。

“是吗?”

“没长眼睛呀,这花是馊的。”

汪长尺拿起花来闻了闻,觉得味道虽不新鲜,但也不至于馊。他说花是捡来的。小文的嘴角再次咧开,立刻把花夺过去,闻了又闻,然后插到一个空醋瓶里,摆在她的床头。房间顿时有了亮点。汪长尺说现在怎么又不馊了?

“凡是不花钱的都不馊。”

因为这两枝玫瑰,小文多吃了半碗饭。饭后,她在花朵上洒了一点水。汪长尺好久没看见她这么高兴了。她一高兴,他也跟着高兴。高兴之余,他就想小文为什么高兴?绝对不是因为玫瑰,而是因为捡了便宜。此后每晚回家,他都带点物品,比如空纸箱、包装绳、半瓶糨糊、一把泥水刀、几张水泥纸或者脱了胶皮的乒乓球拍……这些他捡来或顺手牵羊的东西,每每让小文胃口大开,笑声不断。为了让她延续这种占小便宜的快乐,他的视野逐渐扩大。路上的任何一个角落他都打量,工地的每块废料他都仔细研究,有时甚至产生偷盗的念头,但念头一闪即灭,仿佛夜空中灿烂的烟火,虽昙花一现,却使大脑兴奋,好像自己真的窃到了什么。实在没什么可捡,他就花点钱,买回拖鞋、锁头、糖罐、布娃娃、玩具车、存钱罐、娃娃帽、娃娃鞋、奶瓶……反正总之每天都不空手而归。无论他买了什么,无论新的旧的,他一概说是捡来的或者说是别人送的。小文的心情越来越好,人也越来越胖,晕病也不知跑到谁的头上去了?

一天傍晚,汪长尺带了一个人回来。此人名叫刘建平,是汪长尺在县城工地上一起推砂浆的工友。经人介绍,他辗转来到这个工地,并巧遇汪长尺。两人互拍半小时的肩膀,汪长尺就把他带回来了。小文一听到他说家乡话,立刻就把他当亲哥,多炒了两个肉菜,还拉出一箱啤酒。他们一边吃一边喝,一边喝一边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村头那棵大枫树。刘建平说我是鼎罐厂的,就在你们 村的山下。平时我们一抬头,就看得见你们坳口那棵树。那棵树实在太大了,十几里远都看得见。有次我路过时正好落雨,就躲到树下,结果衣服一点都没湿着。

“真的吗?”小文惊叫。汪长尺也激动得不停地搓手。他喝下满满一杯啤酒,抹了一把嘴角,说冬天到邻村上小学,每人都提着一个火盆,一到树下,大家就把落叶堆到火盆里。因为落叶湿润,加上火盆里的炭火又不是很旺,落叶在火盆里并不燃烧,而是冒烟。烟越冒越黑,越冒越浓,大家拎着火盆奔跑,把烟拖得长长的,就像一列列蒸汽火车。我每次离家,走到那棵树下就一定回头,好像树上有一道命令。而每次回家,一到树下我就小跑,恨不得早一秒钟见到父母。其实离家都一个学期了,快一秒慢一秒没什么区别,跑只是表达一种急迫的心情……说着说着,汪长尺的眼睛就湿了。小文的眼睛也跟着湿。“真没出息。”刘建平刚一说完,眼睛也湿。三个人为一棵树竟然哭了起来。

餐桌边的空酒瓶越来越多,两个男人越聊越兴奋。聊着聊着,汪长尺聊到了自己的工伤。刘建平听完,忽然举起左手。这时,汪长尺和小文才发现他的小指短了一截。他们奇怪刚才为什么没发现?刘建平说这是帮有钱人做木工时不小心被电锯割的,当时我想忍了,但自己说服不了自己,凭什么总是我忍?于是我就跟主人索赔。不瞒你们说,他们的话比鲁迅的还辛辣,句句都挖人。一气之下,我就赖在他家不走。女主人怕了,给我一万块钱,我还是不走。男主人又拿了一万,我还是没走。你想啊,今天一万明天一万,说真的,我都想一辈子住在他们家里。但人家也不是白吃饭的,要不然怎么会挣到那么多钱?第三天,他们叫来一位警察。警察说如果现在你脚底抹油,那我就叫他们再赔一万。我想半截小指头,获赔三万也值了。你们知道,在农村一条命还卖不得这么多钱呢。再说了,我也得给警察一个面子。

“三万?你TM半根指头比长尺一根鸡巴还值钱。”小文一惊一乍。刘建平说所以,你们要敢于住到老板家里去。汪长尺说人家出了医药费,还一声不吭就给了两万,现在病好了,想回去工作就回去工作,怎么好意思再跟人家伸手?小文说你连硬都硬不起来也叫好了?刘建平说如果真硬不起来,那你就要发大财了。你们没看报纸吗?法院已经首次判赔精神损失费了,你这个工伤可以依样画瓢。小文问精神损失费有多少?刘建平说好大几万呢。小文说那就索赔呗。汪长尺说连黄葵我都斗不过,哪还有本事跟大老板斗?刘建平用力一拍,汪长尺的肩膀一歪。刘建平说只要你们同意,这事就交给我来办。不瞒你们,现在我专门干这个。汪长尺说专门替人索赔?刘建平得意地点头,好像这是一件多么自豪的事。汪长尺的表情稍有迟疑,好像一时半会还转不过弯来。刘建平说有人为了索赔故意锯断手指,有人把人骗进矿井,对着脑袋一铁锹,然后跟矿老板说死者是他亲戚。汪长尺说心也太黑了吧?刘建平说是他们先黑了我们才跟着黑的,这世道打不了土豪,闹不了革命,但至少要让他们晓得,我们的身上有骨头,还长刺。

“哐”的一声,汪长尺把空酒瓶砸在地板上。刘建平说你同意了?又“哐”的一声,汪长尺砸了第二个酒瓶。小文被吓得一抽一抽的,说祖宗,别砸了,再砸你孩子将来就成捡酒瓶的了。

“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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