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小文来送衣服。从进门那一刻起,她的脸就一直板着,不说不答,好像还在为不让她出去挣钱而生气。他小心地试探,像那只曾经停在他脚前的蟑螂。他还讲了一则笑话,说乌龟受伤,叫蜗牛去买药。两小时了蜗牛没回。乌龟就骂草泥马,再不回我就要死了。门外忽然传来蜗牛的声音:你再骂,老子就不去了。说完,他以为她会笑,至少面肌会有一点松动,却不想她的脸像打了一层蜡。他笑了一下,给自己一个台阶。她坐在床边,低头看着地板。谁都不说话,空气绷得紧紧,仿佛一拉就断。最后,还是男人妥协,他问你哪儿不舒服吗?她说下身来血,哪儿都不舒服。他赶紧坐起来,说不会是要流产吧?
“流了倒好,免得跟着我们受苦。”
“放屁。”
他拄上拐杖,要陪她去做检查。她摇头,说过两天也许就好。一个说去,一个说不去,两人又杠上了。他说城里的孕妇每月都做 检查,流产不像排尿那么简单,万一胎位不正就可能是两条人命。她沉默。他拄着拐杖出去,叫来一位护士。护士说少量流血属正常情况,但最好也找医生看看。她问流血正常吗?护士说少量正常。她说那我就去看看吧。汪长尺顿时松了一口气,说要陪她。她不让。他说就陪到妇产科门口。
检查完毕,医生伸头朝走廊看了一眼。汪长尺迎上来。医生叫他进去,然后把门关上,冲着他就骂你到底是他爹或是畜生?汪长尺没听懂,脑袋“轰”地响了一下。医生说再这么捅,胎儿就保不住了。汪长尺终于明白,说我都受伤了捅什么捅呀?这下医生没听懂,目光在他们的脸上游弋。小文的脸刷地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根。汪长尺问你说的捅是指……夫妻生活吗?医生问你说呢?汪长尺说今后我不捅就是了。医生说必须严禁。汪长尺说严禁严禁。医生说我知道你们没什么业余生活,但也不能拿孩子的生命来娱乐。汪长尺说不能不能。医生一拍桌子,说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这么做?汪长尺说有的事以前不知道,现在才明白。医生气得胸口一鼓一鼓,好像被侮辱的是她。她开了一张药方递过来,汪长尺点头哈腰地接住。她说孕妇必须卧床一月,尽量少活动。汪长尺问胎儿保得住吗?她说就看你们还操不操蛋。汪长尺又问孩子的健康会受影响不?她说保得住就不会受影响。汪长尺说阿弥陀佛,那我就放心了。医生扭头看着小文,说如果你老公再不尊重你,你就拨打110求助。小文点点头。汪长尺想她还好意思点头。
汪长尺提前办了出院手续,专心照顾小文。他拄着拐杖买菜,煮饭,洗衣服,拖地板,不让小文哪怕碰一点点家务。小文多次想跟他解释,但都被他按住了嘴巴。他只跟她谈论天气、菜价、服装和报纸上的娱乐新闻,从不涉及敏感字眼。小文的心里像猫抓,急得暗暗跺脚。她不知道他的态度,也不想被他的虚情假意折磨,但她不知道从哪个字说起。一天深夜,她忍不住把他拍醒。她都不知 道这算不算是拍醒?或许,这么多天来他根本就没睡着过。她说我们还是谈谈吧。
“非得谈吗?”
“不谈,我都快疯了。”
“除非你保证不生气,不哭,不激动,否则就别谈了。”
“憋着比说出来更难受。”
汪长尺叹了一声。小文说我们离婚吧。
“怀孕期间不能离婚。”
“那我就去流产,流了再离。”
“五个多月,不能流了。”
“那就引、引产。”
“……如果你对我还有一点感情,那就把他留下来。”
“你会恨我吗?”
“不恨,那是假话。”
小文忽地哭了。汪长尺说别把悲伤传给孩子。你快乐一点,孩子将来就正面一点。难道你不希望孩子心理健康吗?小文噎了噎,总算把哭声噎住。她说其实,我那么做就是想给家里多挣一点钱,帮你减轻一点负担。
“他、他们……都是谁啊?”
“有个姓黄,有个姓胡,还有叫贾先生莫总谢主任的。”
“我要告他们。”
“怎么告呀?裤子都是自己脱的。”
“你就那么贱那么爱钱?”
小文又哭。汪长尺说祖宗,你这么哭就是谋杀,懂不?
“要我不哭,那你就别骂。”
汪长尺扯了几张纸巾递给小文。小文一边抹泪一边说都是穷、穷字逼的,虽然我跟他们……但这辈子我只爱、爱一个人……汪长 尺又扯了几张纸巾递过来。她没接,说你是不是很有钱呀?汪长尺知道她是舍不得用纸,于是把纸巾一张一张地塞回盒子。他把纸巾塞好按平,再也看不出那几张纸巾曾经扯出来过。小文说汪长尺,你太抠门了,连纸巾都舍不得给我用,还想要我帮你生孩子?汪长尺赶紧把纸巾又扯出来,比原来扯得还多。他把纸巾递到她面前。她还是不接,说你挣点小钱,还这么铺张浪费,谁敢跟你过日子呀?他又把纸巾塞回盒子。小文说你爱的是孩子,不是我。汪长尺把纸巾盒摔到床上。小文说既然你不爱我了,那我为什么还要帮你生孩子?
“我说过不爱你吗?”
“爱我就不会只递纸巾。”
“那要我怎样?”
“爱我的人会帮我抹眼泪。”
汪长尺没想到她会变得这么刁钻,是因为环境改变呢或是因为怀孕?也许都不是,而是嫖客们教的。这么一想,他连放弃的念头都产生了,但忽然他好像看见了汪槐,看见汪槐举着拐杖满山遍野地追着他打。于是,他软了,整个人就像被砸的器官那样软不拉几。他又把纸巾抽出来,帮小文抹泪。小文说你还是不爱我。抹泪的手停在空中。他说不是已经帮你抹了吗?
“爱我的人不会抹得这么重。”
他的手轻轻地放下去,在小文的脸上小心地抹着。她说你还是不爱我。
“难道我抹得还不够轻吗?”
“爱我的人不要我提醒。”
汪长尺忍无可忍,把手里那坨湿纸巾砸到墙上。墙壁仿佛闪了一下,那团纸巾分期分批地掉向地板。地板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纸屑。小文下床,穿上衣服,鞋子,往门边走去。
“你去哪里?”
“去医院。”说着,她把手伸向门锁。汪长尺走过来挡在门板前。她推他。他双手抠住门框一动不动。她说你不爱我,你在利用我,为了让我帮你生孩子,你在装,你在忍,一旦我生下孩子,你就会把我甩了。
“爱孩子,就会爱孩子他妈。”
“我不信。”
“怎么才让你相信?”
“怎么也不能让我相信。”
“发誓行不?”
小文低头。汪长尺说如果你把孩子生下来,我会爱你一辈子;如果你生了孩子以后我嫌弃你,那我就被大卡车撞死,被砖头压死,被高楼摔死,被癌症病死,被钢筋扎死……小文“呜”地哭了,扑到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