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先后三度到过长崎,对于这个城市始终充满了好奇与兴趣。将近十年前的一个初冬,在长崎历史文化博物馆翻了整整两天的古籍抄本,走出馆门时已是夜色渐浓,皓月初升……回到旅馆稍事休整,我决定出去随便走走。
长崎与我二十多年前花了不少精力研究过的扬州颇相类似,直到现在,那里的不少地名还让人浮想联翩,一些地方让人想到了江户时代,甚至似乎也回到了中国的雍乾嘉道年间……这是个不大的城市,只要时间充裕,靠双脚并不难走遍全城。旅馆近侧便是著名的新地中华街,而朝另外一个方向,不远处即是面向大海的长崎港。我沿着出岛,走到一个叫“大波止”的地方,忽然想到白天刚刚读过的两段话:
《向井閑齋日乘》(日本长崎历史文化博物馆藏)
(七月)十六日,晴。昧爽,诸所放大熕,报红毛舶入港,夜至大波户巷,遥观海口两戍之备设。
……
二十一日,晴。昨夜红毛二番舶入港,夜之大波户看之。
这是长崎圣堂第八代祭酒《向井閑齋日乘》中的文字,时间是日本的天保三年,也就是1832年(道光十二年)。“红毛舶”亦即荷兰商船,它们在驶入长崎港时,日本海岸方面便会鸣炮警示。从中可见,当年的大波户是个巷名。而现在的大波止则在出岛北面,连接出岛的就是大波止桥,该桥西边面对着长崎港,横跨在中岛川上。在出岛,现在建有“出岛和兰商馆迹”,也就是原先荷兰商人的聚居地。看到“大波止”的地名,我曾猜测,此处应离海岸不远,倘若从汉字望文生义,或许与海浪所至之处有关吧。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不过,由此也联想到长崎地名来源的种种传说。日本内阁文库所藏的《长崎记》上册,就有“长崎及名称由来之事”:
长崎过去称为“深江浦”,地处偏僻,很少为世人所知。然而到了文治年间源赖朝执掌朝政时,有一个名为小太郎的人来到了深江浦。因为他的原因,商船往来于近乡江,始称长崎,而原先的深江之名称渐渐不再使用。
文治年间为公元十二世纪晚期,源赖朝则是平安时代末期武将源义朝之子,也是日本镰仓幕府的第一代将军,为武家政治之创始人。上述这条史料笔者尚无缘亲见,此处转引自日本学者松浦章的论文。不过,唐通事教科书《琼浦佳话》中,对于长崎之得名,却有着不同的说法:
话说长崎地名,原来叫做琼浦,这地方风水景致虽是可玩,只是西国里头一个偏僻的所在,山水幽雅,树木葱笼,朝霞暮烟,四围弥漫,只好餐霞之士、骑鹤之仙可以居住的,不是车马来往的去处。
《琼浦佳话》接着讲述——有个会看风水的读书人名叫“长崎”,此人云游四方,喜欢“赏玩山水”。有一年,来到琼浦这个地方,慧眼独具的他,一眼就看出该处的区位优势和经济潜力:“这地方虽然像个仙乡,其实自有利市的气象。东张西望,越看越像,一日在山水之间,来来往往,留恋不舍,就把这地方开辟起来,做个码头,地名改做长崎。”文中点出了“长崎”地名之由来,以及作为贸易港口的渊源。上述的说法,与中国传统小说、谱牒文献之写法颇相仿佛,也就是以风水择地,通过堪舆之术选择定居和贸易场所。接着,《琼浦佳话》又描摹了长崎开港之后的繁荣盛景:
后来果然繁华起来,中华、西洋的人都来做经纪,一年来千去万,陆陆续续,生意不断,疋头、糖物、古董、珠玉、八宝等样满载而来。日本六十六国做交易的人,听见这个好消息,喜不自胜,大家把血本席卷,星夜赶来,买货营运。也有手头艰难,好几年在家走水,满脸晦气,没处去个好生活的,忽然察听些风声,只当死里还魂一般,欢喜不迭说道:这几年不曾烧个利市,这时节不去撰钱,更待何时?这叫做天赐其便的了。说罢,把田产家伙、什物变卖了,做个本钱,饥餐渴饮,连夜飞跑而来,做买卖,生意大兴,大家好几年所折的血本,尽皆讨得回来。地方居民一年多一年,市场香火一日兴一日,件件都好,般般俱美,把荒僻的地方,竟做个花锦世界。
长崎开港之后,可谓山川生色,卉木增华。对于当年的繁华景致,《琼浦佳话》之作者还吟诗一首:“千丈韬光耸九州,从来山水压丹丘,且看西海边隅地,独作扶桑大马头。”“丹丘”是传说中神仙所居之地,《楚辞·远游》即有:“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王逸注曰:“丹丘,昼夜常明也。”这首诗点出了长崎从默默无闻的山水之乡、西部边隅之地,一下子成了日本西南的大码头。
其实,从文字上看,无论是“长崎”还是“琼浦”,类似的地名在中国南方(特别是福建沿海)皆不罕见。福州乡土史家郑丽生在《闽广记》中指出:“福州谓陡坡曰崎。”这一点,与长崎之地形亦颇相契合。由此,或许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东亚海域几个世纪以来彼此间密切的联系。
(二)在江户时代,日本奉行闭关锁国政策,但开放长崎一地与荷兰和中国通商。当时,在苏州的虎丘山塘上设有嘉惠局,主管前往日本采购东洋铜的事务。关于对日铜务,清代中叶吴江人翁广平在《吾妻镜补》中指出:“自康熙六十年间,定例于苏州立官、民两局。其领帑银以采铜者,曰‘官局’;其以己财、货物易铜而转售卖苏局以资鼓铸者,曰‘民局’。各造四大船,每船约容万斛,于嘉兴乍浦所开船,每船办铜千箱。”其时,许多从事中日贸易的商人都定居于苏州,史籍中遂有“苏州铜局商人”之惯呼,其中有一些铜商来自江北的扬州,为囊丰箧盈的两淮盐商(特别是出自徽州的鹾商巨贾)所兼任。当时,受政府特许,这些商人每年都凌波泛海,前往日本采办洋铜。在长年的中日贸易中,他们捆载而来,取尽锱铢,既从日本运回了条铜、昆布、海参、鲍鱼、鱼翅和漆器等,又将中国的丝绸、药材、糖货及书籍字画等源源不断地运销日本。对此,嘉道年间诗人陈文述曾在《铜船行》一诗中指陈形势:
铜山既已崩,铜官亦久废,滇铜远自昆明来,洋铜更越沧溟至。
日本之国萨摩洲,长崎小岛如蜉游,何年中外通互市,沧波泛此万斛舟。
中华草木皆仙材,云帆浩荡乘风回,东海布帛西纶组,远与赤堇同西来。
……
上述这首诗出自《颐道堂集》,为清嘉庆十二年(1807年)刻本。此一诗歌,较为全面地状摹了十九世纪前期中日之间的贸易与交流。诗中提及除云南的滇铜外,还有来自东瀛之洋铜,皆为中国铸造铜钱所急需。除此之外,陈文述还有另外一首《查乐园舅氏归自日本听话长崎岛之胜》:
一角长崎岛,东溟国上游。碧箫嬴女至,铜鼓汉槎留。
海市鱼龙夜,家书雁鹜秋。遥知唐馆月,望远独登楼。
长崎位于九州西北一角,为当时的贸易码头。诗中的“唐馆”,亦即1689年在长崎建成的唐人屋敷,是当时中国海商、水手的集中居住地。据1711年日本人编纂的《长崎志》记载:“月夜楼上吹笛,其声清亮,曲中有望国之思,题为‘华馆笛风’,即居镇治十二景之一。”与中国各地常见的“八景”“十景”相似,深受中华文化影响的长崎方志中,亦列有“十二景”,而“华馆笛风”即是其一,这在不少长崎唐馆图中皆有展示。陌上楼头,月色皎然,舟人市贾寥落天涯,愁思交集。在当时,“华馆笛风”与荷兰商馆之“扇屿凄笳”,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荷兰商馆又叫“红毛库”,始筑于1635年,为荷兰商人的集中居住区。因其“状类扇面”,故俗亦称为“扇屿”。对于荷兰商人的活动,曾多次前往长崎的徽商汪鹏曾描述:“唐船而外,有红毛船来贩,定例二艘,七月下旬返棹,信风来去,不违时日。其舟主名噶必丹,即本国之官,今岁到者,来岁押船归国,递相更替。其馆舍亦壮丽可观。红毛故奉日本正朔者,年例春正至都会入觐,四月返崎,贡献惟虔,赐予亦厚。”揆诸史实,“笳”是传统时代的一种管乐器,汉时流行于塞北和西域一带,因当地多周边民族,故常与“胡”字相联,大家耳熟能详的“胡笳十八拍”,即是其例。历史上,曾有“一曲胡笳救孤城”之典,说的是西晋末年并州刺史刘琨,以一曲胡笳勾起思乡之情,从而巧退围攻晋阳的匈奴。“何处吹笳薄暮天,寒垣高鸟没狼烟”,清晨凄笳,黄昏惯听昏鸦,遥想当年,悲壮哀愁的凄笳,与暮色苍茫中的乌鸦,总是营造出人在异域的悲凉气氛。从《长崎志》的描述可知:“胡人风俗,昏晓吹动笳角,互通音信,角声鸣乾,凄切尤悲,闻者伤心动怀”,故称“扇屿凄笳”,这也成了长崎的十二景之一。而从月色朦胧之“华馆笛风”,再到晨曦日暮时的“扇屿凄笳”,两相对照,似乎也反映了其时日本人对于东西方不同文化的偏好。
(三)在盛清时代,来自杭州的徽商汪鹏曾多次前往长崎,他撰有《袖海编》一书,以生动的笔调记录了长崎的山水及文化。稍后的吴振棫在《花宜馆诗钞》中指出:“近吾杭汪翼沧贾于海外,著《日本碎语》一卷,备述彼国山川、风俗、物产颇详,亦名《袖海编》。”由此可见,除了当代通行的《袖海编》之外,尚有另外一种版本取名为《日本碎语》。后者是考据名家梁玉绳从汪氏稿本(鲍廷博收藏)中摘出十数条,以“日本碎语”为题,编入嘉庆年间刊刻的《清白士集》中。二者内容虽大同小异,但也有两条关键性的史料仅见于《日本碎语》,如其中之一:
书籍甚多,间有中国所无之本,亦建圣庙,有官称圣庙先生。客有携书往售者,必由圣庙官检阅,恐涉天主教耳。余购得《古文孝经孔氏传》及《七经孟子考文补遗》,传之士林焉。
此处的“圣庙”,亦即长崎的圣堂。上文最后一句二十余字,即未见于今本之《袖海编》。关于《古文孝经孔氏传》,根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记载:“旧本题汉孔安国传,日本信阳太宰纯音。据卷末乾隆丙申歙县鲍廷博新刊,称其友汪翼沧附市舶至日本,得于彼国之长崎澳。核其纪岁干支,乃康熙十一年所刊。”“汪翼沧”即汪鹏的字,据说,他是首先将乾隆皇帝开馆编修《四库全书》的消息传入日本的中国人。也正因为这一点,他在长崎曾有目的地收集遗佚日本的中国珍籍。《古文孝经孔氏传》传入中土后,引发了考据学界对于该书真伪之辩论。此一争论,迄至晚近仍未消停。
在当时,长崎是不少人魂牵梦萦的地方。江户时期儒学者古贺精里在《题王石谷画卷》中写道:“琼浦海舶互市之区,百货辐辏,天下之求奇谭异闻及古器名书画者,多于是焉得之。”以往,对于从中国传入日本的商品(包括舶来书籍等)的研究较多,但逆向的输入则较少涉及,这主要是因为相关史料的零散所致。事实上,除了前述少量佚存日本的孤本珍籍之外,长崎的一些花卉植物也流入中国。对此,汪鹏就曾指出:
(长崎)四时之花无所不有,牡丹、芍药、樱桃、桂花、菊花均在邀赏之列,惟山茶、杜鹃、樱桃为更佳。樱桃较西府海棠色稍淡,实中土所未见者,花时微缀翠叶,如积雪披霞,娇而不艳,别有一种清皎之态,但花而不实,另有单瓣结子者。……盆玩中五针松极佳,中国恒购取不得,其势蟠曲离奇,有狮蹲豹伏之象,然皆矫揉以成,失其自然之致。又枫树种类甚蕃,有紫叶、艾叶、锦边、七角、九角之别,其余樱桃、九子梅亦皆可观……
江户时代日本有一部重要的笔记叫《琼浦偶笔》,其中有作者平泽元恺与汪鹏讨论东亚各类植物的一些内容,从中可见,汪鹏是位见多识广、博学多闻的中国商人。而在上揭的《袖海编》中,他就指出了中国商船希望从长崎购得五针松等盆景,另外还提及长崎的枫树种类颇多。对此,另一部唐通事教科书《译家必备》在记叙中国商船返航时,也有相关的记载:“开船这一天,头目进馆验行李,……点了毡条、印花、绸纱、布疋等项,交把唐人取去,一边验了粗用家伙、树木等件。原来唐人回唐的时节,各各买了几株花树,花是茶花、樱桃花、五针松、枫树,唐山没有这几样花树,所以各人喜欢买去送人的了。”此一教科书的记载,可以与《袖海编》之描述比照而观。不过,这些树木输入中国后究竟如何繁殖与传播,以往似乎并未有人注意及此。
不久前,笔者因追寻清代徽商在扬州活动的相关史迹,偶然读到一条资料,即《洋枫行江聿亭属赋》:
洋枫之奇来何方?高樯大碇拂扶桑,鲛人海若不敢夺,天吴紫凤走遁藏。
曰此产自长崎岛,枝秀根蟠老而姣,从来尚叶不尚花,叶坼还胜翦刻好。
我闻枫落吴江冷,又称霜叶红于二月花,独有洋枫种最异,秋如绿柳春如霞。
当绿翻红红却绿,不与江枫相征逐,微物能操造化权,看朱成碧惊凡俗。
夭桃艳杏满园红,洋枫也复翔春风,照灼转因纤雨润,娇酣更爱斜阳笼。
上引诗歌出自《学福斋诗集》卷三十一《竹西诗钞》。其作者沈大成为江南云间(今上海松江)人,是康熙年间诸生,后成为著名经学家,精通经史百家之书及天文地理、乐律算学、音韵训诂和金石考古等,校订书籍颇富,袁枚在《随园诗话》中曾盛赞其人之“博学多闻”。沈大成晚游扬州,先后在两淮盐运使卢见曾、盐务总商江春门下充当清客,与著名学者惠栋、戴震、王鸣盛等商榷于文墨之间,又与出自徽州的“扬州八怪”之一罗聘过从甚密。
上述的诗歌,明确指出洋枫来自长崎。对此,《洋枫行江聿亭属赋》一诗接着写道:
我昔南中始睹此,近年渐鬻山塘市,广陵花翁偶载归,一时声价高无比。
老友聿亭买种之,春来放叶斗芳菲,岂借相公袍上紫,还欺美女口边脂。
聿亭好事尤好客,每向花阴施茵席,主人既醉客亦醺,洋枫与客颜俱赤。
肯辞百罚红螺杯,停车点笔胡为哉?莫嗤梵志因缘幻,曾笑麻姑狡狯来。
《竹西诗钞》之“竹西”,是扬州之别称,而《学福斋诗集》为清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刻本,记录了盛清时代诸多盐商之引觞醉月、玩景吟诗的遗闻佚事。此处则描述了从长崎传来的洋枫,曾经流入苏州山塘花市,又从那里被辗转卖到扬州市面,一时间深受许多人的喜爱和追捧。据李斗所撰《扬州画舫录》的记载:江聿亭即江晟,号平西,“少喜乘马,足迹遍天下”。晚年与他人合作制造了一种叫“平安车”的交通工具,由侨寓扬州之歙县画家方士庶绘图、刻石,一时“传为盛迹”。对此,沈大成曾作《聿亭自造平安车属为作歌》:“歙路欹如走陆,岭峻厓县难运毂,先生精思自出奇,山行泽行信所之。”由此可见,生活于繁华靡丽之乡的江晟,与当时扬州的其他盐商一样,亦殚思竭虑地侈逐新奇。
此外,在《歙北江村济阳江氏族谱》中,有一篇较长篇幅的江晟传记,个中提及,从其祖父开始,江家就侨寓扬州从事盐业。江晟本人“好宾客,精舍数楹,艺花种竹,集饮其中。家藏法书、名画,暇出鉴赏,一味之甘,必与故人尝之。少读书,不治章句,然能通其大义,喜尺牍,零纨断简,收弆无遗”。从这段描述来看,江晟热衷于将娇花异卉贮之金屋,配以华堂。其人于持筹握算之余闲,得吟风啸月之雅趣,举手投足,无不带有豪侈风雅的“盐商派”。耐人寻味的是,族谱中的这篇传记也出自沈大成之手。该传记还提及:“从兄弟鹤亭、橙里同在一巷,朝夕过从,孔怀式好,至老弥笃。”文中的“鹤亭”,亦即势力煊赫的盐务总商江春,而“橙里”也就是江昉,系江春的弟弟,当时也侨寓扬州。江昉为候选知府,著有《练溪渔唱》三卷,集中的《山中白云词》一卷,也是沈大成为他作的序。另外,乾隆时代著名诗人、金石学家王昶,在所编的《国朝词综》中,就收录了江昉的《一枝春》:
丹凤梭翎,是谁乘万里星槎,偷取回风似舞,翦碎海天霞缕,石家慢数,纵七尺珊瑚输与看,最好照影扶疏,略借夕阳低护……
词题小注曰:“洋枫本小叶繁,芽初发如燕支,春深转绿,海贾载来,购之甚不易得。因赋此阙,以记草木之殊异也。”这首词,显然也可与江晟之《洋枫行江聿亭属赋》相互参照。由此,我们不难勾勒出源自海外的名花异卉由苏州传入扬州的流行轨迹。
此后,洋枫播芳扬馥,争艳于秾桃繁李,在大江南北逐渐流传。道光《续修桐城县志》就提及:“近日有一种洋枫,枝叶似枫,然枫叶先青后红,洋枫之叶先红后青,人家植之。”可见,稍晚于苏州、扬州,洋枫也传入了皖江流域。及至晚清、民国时期,江南各地的洋枫(亦称红叶树)似已普遍种植,关于这一点,在浙江嘉善、衢县和江苏宝山等地的方志中皆有记载。
除了洋枫外,“海茶”亦由日本传入。郑丽生在《闽中广记》一书中指出:“福州人家庭宇所植,首重兰花,次则茶花,高门甲第所种,或只有此二种,而不及他卉。茶花有山茶、海茶之别,海茶即山茶之变种也。山茶少瓣,色多沈红,海茶则诸色兼备。旧时世重滇茶,闽人独重海茶,以自日本传种来也。凡言茶花,皆指海茶。”上述的这段记载,亦见郑著《闽广记》卷二。从中可见,“海茶”亦称“洋茶”。在清代,除了前往长崎的一些船主来自福州外,唐船上的水手则更以福州府出身者占绝大多数。海茶之传入榕城并为当地人所珍爱,显然就与此一海外贸易背景有关。
除了植物之外,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商品流入中国。早在1993年,台湾学者刘序枫就曾指出:“从海产品到日常生活用品,都可以在乍浦街上看到。又透过牙行及商人之手,再流入江南的流通与消费中心苏州。”此后,赖惠敏则专门聚焦于苏州的东洋货与市民生活。根据她的研究,当时从日本进口的食品(包括海参、鲍鱼、鱼翅、海带、琼脂和腌制品等)、铜器(食物器皿、书斋用品和妇女妆奁等)以及漆器等,对于苏州市民的日常生活曾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当然,此种影响并不局限于苏州一地。仅举个浙江的例子,清人纳兰常安在所著《宦游笔记》中,就曾提及在当地流行的“长崎花手巾”:“东洋长崎岛梅英轩花手巾,以纤缟缣素为之,团束绉叠,制成各色花朵,如轻绡蝉翼之薄,径围约二尺,每十朵一匣,盥洗时,取一朵浮盆中,宛似新水出芙蓉,流光泛滟……”纳兰氏将此“精巧绝伦”之花手巾,与汉武帝时“西域献蛱蝶罗,金光炫人耳目”相提并论。
(四)日本汉诗人梁川星岩有《琼浦杂咏》,诗前引曰:
(长崎)岙为夷蛮互市之场,勿论风土饶乐,其山颦水笑,酒碧灯红,较之十里珠帘、二分明月,盖亦仿佛焉。
在江户时代,长崎川原衍沃,街衢绵亘,其“丸山花月”更是蜚声远近。凝妆翠楼之妇,添香红袖之姬,一笑回眸,尽态极妍,令人心痴意迷。对此,汪鹏即曾吟咏:“红绡队队雨丝丝,斜挽乌云应办时,蜀锦尚嫌花样拙,别将金片绣罗。”的确,撩人月色之下,柳陌花蹊,舞扇歌裙,总让人想到扬州的二分明月。
在清代,汪鹏与江南的士大夫颇多交往,但他只是个离乡远涉的徽商,并非博洽淹贯之鸿儒,故而留下的记录相当有限。好在乾隆《杭州府志》中还有简略的一百余字:
汪鹏字翼苍[沧],仁和人,通文史,旁及书画,慷慨好施予,朋好中孤寒者助膏火,以成其名。亲串有婚嫁不克举者,成全之。尝泛海往来浪华岛,购古本《孝经》、皇侃《论语疏》、《七经孟子考异》流传中土,后殁于舟中。先是,海舶例不携棺入中土,十年前有客死者,鹏为岛中人言之,得破格从事。至是,不烦请托,竟举丧以归,人谓忠信之报云。
这个小传中最重要的信息是说汪鹏留心经籍,曾购得《古文孝经孔氏传》《论语集解义疏》和山井鼎的《七经孟子考文补遗》,前二者刻入徽商鲍廷博的《知不足斋丛书》,而《七经孟子考文》及其补遗,则由盐商江春甥孙、著名学者阮元刊刻而得以广为流布。从方志小传后所注的“行略”二字可知,此一传记应是根据其人家传改编而成。不过,个中仍有一些错误。例如,“浪华”应指江户时代的大阪,汪鹏虽多次前往长崎,但并没有“往来浪华岛”。
值得一提的是,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作于长崎唐馆的《袖海编》,不仅为中国人的第一部日本通史——翁广平之《吾妻镜补》所频繁征引,而且还先后被收入《昭代丛书》和《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及至十九世纪中叶,该书又被俄罗斯驻北京布道团所获得,为此,茨韦特科夫著有俄文译本《中国人关于长崎的札记》。此外,1941年,荷兰汉学家高罗佩亦将《袖海编》一书翻译成日文,并附有日文简介及注释,在东京出版。这些不同的文本,若影与月俱、香随风送,于长天远水之间遥遥相映,成了海内外了解十八世纪中国人认识日本的经典之作。
作于庚子盛夏
(原刊于《读书》2021年第1期,刊发时颇有删节,此处为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