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鼓荡心灵的诗歌和宗教化为虚空 时尚的哲学:抖音、滤镜、后浪重新定义了这个世界吗?

时尚的哲学: 抖音、滤镜、后浪重新定义了这个世界吗? 活在滤镜的时代里

喜茶、磨边牛仔裤、斩男色口红、淘宝、抖音、滤镜、网红主播、线上知识付费课程、企业家高管培训班……,在每一个生活场景里都有特定属于这个时代的产物。可能是日常生活的必需品,也可能是同事朋友之间交流的谈资,还有可能是为了虚荣心和面子的需求。面对纷繁复杂、日新月异的时尚流行,在这个“后浪”的时代,有人冷静旁观,而更多人则选择热情追随,迫不及待地参与其中,想要成为潮流中的一部分。

拿很多人每天必刷的抖音来说。在抖音推出半年后,用户量就突破了1亿人次,截至2020年1月,日活跃用户超过4亿。也就是说,每天有4亿人次在抖音上观看、留言或是上传短视频,这已经成为今天很多人的一种生活方式,甚至像上瘾一样,只要打开手机,就有冲动去点开看更新。我有一次回家,看到小区里的保安站在分类的垃圾桶旁边,举着手机一边自拍,一边微笑着念念有词。我凑过去一问,原来他是在拍抖音视频,还热情告诉我他的抖音账号,让我赶紧去关注。

社交媒体让每个人都感觉可以成为这个世界、这个时代或是自己的发声者,每个人都可以吸引到互联网上欣赏自己的人,也可以了解日常生活以外的其他世界,可能是小到一条跳舞唱歌的短视频,也可能在15秒的视频背后是大V的一次千万级网络营销,在无限的推送更新之中,构成了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时尚,也深刻影响了消费观、价值判断、社会心理。

时尚的哲学

那么,在社会学中,对于时尚的定义是什么?

齐美尔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对时尚发表了见解,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时尚心理的社会学研究》(Zur Psychologie der Mode Sociologische Studie)、《时尚》(Fashion)、《时尚的哲学》(The Philosophy of Fashion)等短文中,其中包含着丰富的描述和分析,至今仍然在社会学讨论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什么是时尚?齐美尔在《时尚心理的社会学研究》一文中下了这样的定义,即:“通过某些生活方式,人们试图在社会平等化倾向与个性差异魅力倾向之间达成妥协,而时尚便是其中的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1]

怎么理解呢?社会平等化指的是人人都处在一个频道上,穿着打扮都一样。譬如20世纪80年代大家都穿着千篇一律的灰色中山装或绿色解放装,成了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个性差异魅力指的是在全民统一的基础之上,个别人选择突出自我的特色,展现出不一样的个性元素和风貌。譬如还是回到80年代,当美国电影《霹雳舞》(Breakin')于1986年在中国上映之后,在电影的带动之下,年轻人纷纷烫起了爆炸头,走起了太空步,就是一种追逐时尚,展现自我的生活方式。

在这个时候,时尚作为一种符号,它不是永恒的,而是总在发生变化。但无论怎样变化,时尚都代表着一段特定阶段的风潮,人们会因为想要展现出自己与众不同的独特性,而争先恐后地去实践,同时又必须抛弃掉一部分自我的个性,和社会的风潮相贴切。

那么,这样的时尚可以给人们带来什么呢?

首先,时尚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一定程度上唤起了人们对于外表的追求,或者说,一种对自我的幻想。比如,穿一件明星同款的衣服,背一个同款包,可能就有十秒钟感觉自己和偶像一样在人群中闪闪发光。这是很多人赚钱买买买的动力,是消费主义所推动的。用齐美尔的话说就是:“(时尚)有真正令人刺激和振奋的魅力。在过度的刺激面前,现代人逐渐陷入文化产品的拜物教。”

其次,时尚在像一阵风一样迅速虏获大众芳心的同时,也让大众在潮流中找到了一种归属感。在齐美尔看来,人们对于时尚的追求,是一种个体追求被整体肯定的期待。齐美尔就指出:“对于某些个体来说,时尚是一座真正的乐园,展示了一些与众不同、引人注目的东西。时尚也提高了默默无闻者的地位,使他成为整体的代表,而他也感觉到自己负载着一种整体精神。”

齐美尔的这番言论很好地解释了今天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追求在互联网上被转发和点赞,当把加过滤镜后的照片、视频、精心编辑的文字上传到社交媒体后,期待着能够得到朋友或是广大陌生人的赞同、羡慕、崇拜,甚至追随,并且希望自己可以成为时尚的推动者,有机会站在时代的巅峰。当然,大多数人只是想借着时尚更好地参与主流的社会生活,获得一种心理上的放松和安全感。

时尚的阶层划分

那么,拨开时尚的表象,它的本质又是什么?

齐美尔认为,时尚本质上是一种阶层划分的产物。要知道,任何一种时尚的新鲜事物出现都不是从天而降的,都是由一个群体或是阶层开始的,当受到大范围关注后,再慢慢被其他群体或阶层所接受、追捧。就好像今天玩的骑马、高尔夫、弹钢琴、看戏剧等,在以前,都是只有贵族阶层才可以有机会接触到的奢侈生活方式,但现在已经逐渐走入寻常百姓家,甚至成为一种普通人的时尚。

关于这点,齐美尔也有过举例:

纨绔子弟推动着时尚的倾向,甚至超出一般情况下会停止下来的程度,如果尖头鞋子是时髦,他就会让自己的鞋变成船;如果高领是时髦,他穿着的衣领就会直竖到耳朵;如果星期天上教堂是一种时尚,他就会从早到晚都待在里面。

那么,作为阶层划分的产物,时尚又是如何进行传播的呢?

对于这一问题,齐美尔用了“模仿”这一概念来解释,他认为:

在一个社会中,上层阶级为了与下层阶级相区分而发起示差行为,当下层阶级识别这种行为后,便会通过模仿寻求一致,一旦这种模仿消除两者差异之后,上层阶级就会寻求新行为。表现为时尚的阶层化,消费商品与文化品位用以区分地位高下。

让我们举个例子来更清晰地理解这种时尚的“模仿”。生活在北京、上海的80后,童年时候吃一顿肯德基、麦当劳都觉得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难得去吃一顿,还要拍照留个念,可能很多人家里都有和麦当劳叔叔大笑合影的照片。但在今天的一二线城市,则早已经是一件非常稀松平常的事情,甚至因为有了更多更优的选择,很多人已经不太去光顾了。而在四线、五线、一些小县城、小镇上,则出现了像“肯麦鸡”“康帅傅”“万事可乐”这些山寨品牌,如果站在一二线城市的角度,自然会觉得这很可笑,和时尚完全搭不上边,是一种消费降级,但如果从四五线城市的角度来看,这其实是一种时尚的模仿,一种生活方式的升级。

毕竟,从路边摊里没有任何服务体验,到现在不仅有了门店,用餐环境大为改善,还有了过去小镇上没有的美食,终于赶上了大城市的潮流,这让长期在外打工者回到家乡时,也觉得和城里在生活、经济上的差距没有以前那么大了。表面上看,尽管没有正宗的肯德基,但也是已经有了相似度很高的替代品,是生活上的改善和进步,在小地方算是接棒了大城市的时尚。

齐美尔指出:“新颖的时尚,无论怎样都仅仅顺应较高阶层。一旦较低阶层开始养成这种时尚,那么,较高阶层便远离这种时尚,转向新的时尚。通过新的时尚,较高阶层重新同广大芸芸众生区别开来。”换句话说,时尚始终处在新旧交替的变换过程之中。较低阶层看到较高阶层的风尚品味后,开始也产生了仿效较高阶层对于时尚的追逐,这反而促使较高阶层抛弃掉旧的时尚,转而去创造出新的时尚,以便将较低阶层远远甩在后面,以凸显自己的特殊身份与地位,以及与较低阶层的差异性。于是“时尚的游戏就这样快乐地周而复始”。

就好比当小镇上的人为吃到香脆的炸鸡而感到新鲜、兴奋的时候,大城市里的人已经为了追求健康,开始形成了一种新的吃素菜、深海鱼等负担轻、有营养的绿色有机食品的时尚风潮。所以,时尚让阶层分化这一点更为明显。

而在任何一个时代,只有稀缺的资源才可以让身在更高阶层的人获得心理上的快感,地位上的彰显,体验一种鹤立鸡群的优越感。比如,当中产与精英都能购买名牌手袋、名车,能负担起去美国加州、欧洲地中海度假的时候,一眼看上去,似乎两者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甚至因为中产阶级在社交媒体上爱晒爱炫,显得更为高调。但其实这几年开始,精英阶层已经越来越多地把钱花在无形的、需要坚持长期投资才能看到丰厚回报的地方,譬如给美国顶级大学捐赠以期提升孩子入学的可能性,还有各种自我提升的商学课程,抑或是艺术品和珠宝收藏等。

数据上来看,随着中国高净值人群数量的增加,有钱有闲、追求品位的人越来越多,中国艺术品市场这几年非常活跃。巴塞尔艺术展和瑞士银行联合发布的2018年全球艺术品市场的研究报告显示,2018年中国艺术品市场的交易额为128亿美元,占全球艺术品市场的份额为19%,仅次于英国。如果仅从拍卖市场来看,中国的成交额目前位列全球第二。在一些世界级的拍卖会上,也能看到中国顶级富豪的豪爽出手。

所以,时尚不仅仅是表面的光鲜华丽,更是齐美尔所强调的一种阶层划分的产物,是个体用来维护社会圈、人脉网的有效工具。

时尚的补偿机制

在齐美尔看来,时尚还是一种社会地位的补偿机制。个人的需求一般有两种:一是表达自我的需求,二是归属于更大群体的需求。时尚就扮演了这样的功能,可以在两种需求之间进行调节。特别是对于社会地位较低的群体来说,通过追求社会的风潮,可以让他们感到被融合进社会这个整体之中,从而实现补充社会地位的功能。

这里跟大家分享一项有趣的研究,是由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方可成教授做的关于社交媒体时代舆论变迁的研究。在我们的设想当中,微信公众号中最受欢迎的,应该是那些网络大V和微信红人的公号,譬如之前的咪蒙,随便一篇文章,就可以轻松达到10万+点击,带来巨大的流量。但是研究发现,事实上最受大众欢迎的微信公号,却反而是以人民日报为代表的官方媒体运营账户。这些公号之所以如此受欢迎,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经常第一时间发布权威信息,而是因为他们还会定期发布更加贴近大众需求的心灵鸡汤式的软文。譬如说人民日报的微信公号,每天晚上10点前后,都会准时发布一条心灵鸡汤文章“夜读”,谈人生如何追求梦想,谈家庭如何处理好爱情与亲情,谈职场如何打扮如何谈吐,等等不一而足。倘若有一天如果这一条推送没有准时出现,人民日报微信端的后台就会涌入大量的留言,询问今天什么时候更新,很多人都在等待这一条推送,更有用户表示,不读到这一条心灵鸡汤文章,就睡不着觉。

为什么这一篇心灵鸡汤的文章,会有如此巨大的魔力呢?研究就发现,原来人民日报有大量的用户,都是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这样的大城市里漂泊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怀揣着在大城市奋斗扎根的梦想,成为北漂、沪漂、深漂。他们白天在写字楼里紧张工作,晚上回到自己出租的一间几平方到十几平方不等的小房间里,身心俱疲之下,在大城市中独自打拼的孤独与焦虑感就会愈加浓烈,这个时候,就特别需要一篇打着鸡血的心灵鸡汤文章,告诉他们如何在职场上更快地取得成功,如何增强自己的人际交往能力,或者如何打卡城市中有特色的网红店,如何评价热播电视剧的主题剧情等。这些文章通过人民日报这样权威的账号发布,也更加带有公信力,使人信服。因此阅读了这些文章之后,这些在城市中漂泊的异乡人,可以深切感受到在城市中的奋斗是有前路的,感受到自己是和这座城市里的其他人融为一体的,大家都在关注着共同的美食、电视剧和时尚潮流,仿佛自己也和城市的脉动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这项研究从一个侧面也证实了,时尚对于社会阶层较低的群体,是会帮助他们产生对于更大社会群体的认同,从而至少在心理层面提升自己的认同感。按照齐美尔的说法,就是:“时尚满足了社会调适的需要;它把个人引向每个人都在行进的道路,它提供一种把个人行为变成样板的普遍性规则。”

时尚中的迷失

我们在前面讨论过,齐美尔认为,时尚是一种阶层划分的产物,以自身的方式和逻辑重构社会。正是有人看准了这一点,把时尚作为一种媒介,寄希望可以通过一个限量发行的名牌包、一个精英荟萃的MBA班来实现自己阶层的跨越、获得地位、人脉的提升,从此可以改变命运,青云直上。

如果说物质上的买买买,只要不太超越自己的支付能力,还算是一种现代生活刚需的话,那么,眼下到处可见、已成为一种社会时尚的各种总裁班、MBA班,则是人们被虚名、隐形的圈子文化所集中套路的表现。有个朋友告诉我,他认识一个人花高价读了一个MBA班,但一读就是好几年。大家关心他,以为是课程太难、论文不好写,所以迟迟毕业不了。没想到,他说,不着急毕业。只要一直在这个班级里,就相当于拿到了一张接触知名企业家俱乐部的门票,可以源源不断地认识些精英,比起每年多交的几千块学位费,实在是太划算的一笔生意经。

除了时髦的总裁班,还有人趁着鼓励大众创业的大潮,将公司包装成一个花哨的PPT,各处演讲、营销,却迟迟见不到实实在在的产品,不但投资人的钱打了水漂,也欺骗了市场,违背了自己创业的初心。靠投机上位的创业者并不会持久,靠牺牲大众利益换来的财富,来得快去得也快。

而过分追求所谓的时尚,再加上野心勃勃的目的,可能会导致从众甚至盲从的心理,其实反而会带来个性的消失。换句话说,你以为你追了流行,但其实是被套路了。比如,有家长听说游泳、高尔夫的特长、参加美国NASA夏令营、会做机器人的经历等,可以帮助增加孩子将来录取欧美名校的概率,于是不惜砸重金,当陪练、日复一日地苦训,又漂洋过海地送去参加各种科学营,姑且不论孩子的身体素质是否适合这些运动,又是否都真的有兴趣,但有没有想过,在未来的招生官眼里,这千篇一律的特长和培养路径,真的能让孩子的简历脱颖而出吗?

保有内心的自由

所以,在追求时尚的过程中,有人会被外在的浮华所吸引,因此可能迷失了自我,在金钱利益和虚名地位里穿行,却很少关注真正的需求是什么?什么是适合自己的?齐美尔阐述的时尚的本质就是模仿,之后同化,再形成阶层分化,这样不断循环的过程。时尚并不是简单的物质需求,而是由社会塑造的。社会风潮的更迭虽然短暂快速,但是时尚本身是永不改变的,它会一直存在并深深影响人类的社会和生活。

齐美尔向我们展示了如何用哲学的思想去思考社会问题。社会学家往往习惯于从现象出发,对问题进行阐述。而齐美尔同时又作为一名优秀的哲学家,将哲学思维与社会现象结合并进行深度阐述,在书里处处都能体现出哲学中对立统一的概念。比如他提到,社会大众认为“时尚”的人,会集赞许与嫉妒于一身等。

在我看来,时尚作为一个社会的产物,本身是无辜的,是现代生活的重要组成。时尚是一面镜子,折射了当下的光怪陆离、善恶交织和社会的螺旋式发展。希望我们每个人都不掉入一些由时尚而起,却又因为人心而变的陷阱和套路中,植根于内心的修养,保有内心的自由。

[1][德]西美尔:《时尚心理的社会学研究》,载于《金钱、性别、现代生活风格》,刘小枫编,学林出版社,2000年,第93—101页。下文中齐美尔的引述,均出自《时尚心理的社会学研究》一文。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