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经历

第二天的经历

第二天,也就是周五,又是一个雨天。布鲁诺早晨醒来往窗外望去,失望地看着倾盆而下的大雨。如果换作平时,布鲁诺一定会放弃今天和什穆埃尔的见面,等下周某个闲暇的下午再去见他。可今天将是他和什穆埃尔最后一次见面,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即将进行一次激动人心的探险,而且他还会乔装改扮一番。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现在还是早上,距离下午见面还有很长时间。到那个时候,雨一定会停。

上午在李斯特先生的课上,布鲁诺不停地望向窗外,可是大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敲打在窗户上的雨反而越来越响。吃午饭的时候,他从厨房往外看,雨小了很多,太阳似乎就要从乌云后面出来了。然而到了下午上历史课和地理课时,他看到雨又变得越来越大,几乎快要从窗户外倒灌进来了。

幸好,在李斯特先生快要离开的时候,雨停了。于是布鲁诺穿上靴子和厚雨衣,等到天空渐渐明亮起来,他才走出家门。

他的靴子踩在泥土里嘎吱作响,他比以往更加珍惜这次的旅途。每迈出一步,他都走得晃晃悠悠,似乎随时可能摔倒在地,不过他最终保持住了平衡。在最难走的地方,当他抬起左脚时,靴子陷在烂泥里,他的脚从靴子里滑了出来,但是他也没有摔跤。

他抬起头望着天空,尽管天空还是一片灰暗,但是今天的雨已经下得够多了,所以一定不会阻碍他们下午的探险。当然,等他回到家以后,将很难解释为什么身上弄得脏兮兮的。不过,就像妈妈以前说的,男孩子都是这样,所以他应该不会有太大麻烦。(最近几天,妈妈非常开心,因为他们的物品都已经一箱箱封装好,被放到载他们回柏林的卡车上了。)

布鲁诺到那儿时,什穆埃尔已经在等他了。这一次,什穆埃尔没有盘腿坐着,望着地上的泥土,而是站在铁丝网旁边。

“你好,布鲁诺。”看到朋友走近时,什穆埃尔说道。

“你好,什穆埃尔。”布鲁诺说。

“我刚刚还不确定我们能不能再见面,因为下雨,许多事情都做不了了。”什穆埃尔说,“我以为你会待在屋子里。”

“差一点就这样了,”布鲁诺说,“天气真是太糟糕了。”

什穆埃尔点点头,把手伸向布鲁诺,同时咧开嘴笑了。他带来了有条纹的睡衣睡裤,还有一顶条纹帽子,跟他自己身上穿的一模一样,虽然看上去不太干净,但是很适合用来乔装。布鲁诺知道,优秀的探险家需要穿上合适的衣服。

“你还想帮我找爸爸吗?”什穆埃尔问。布鲁诺迅速地点了点头。

“当然,”布鲁诺说,其实帮什穆埃尔找爸爸这件事在他的心里并没那么重要,他更在意的是去铁丝网的另一边探险,“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什穆埃尔将铁丝网底部拽了起来,把衣服从下面递给布鲁诺,他的动作非常小心,生怕衣服碰到地上的泥土。

“谢谢。”布鲁诺说。然后他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后悔没有带一个袋子来装自己的衣服。地上实在太脏了,如果他把衣服放到地上,一定会弄脏。可是他别无选择。他要么把衣服放到地上,等回来后接受衣服上沾满泥土的事实;要么取消整个计划,而这是任何一个优秀的探险家都不会做的事情。

“请你转过去。”布鲁诺说着,用手指了指傻傻地站在一旁的什穆埃尔,“我不想你看着我换衣服。”

什穆埃尔转过身去。布鲁诺脱掉外套,尽量小心地放在地上,然后脱掉衬衫,在冷风中颤抖了一下,接着穿上条纹睡衣。当他把衣服从头上套过去时,他无意中深吸了一口气,睡衣上的气味实在太难闻了。

“这衣服是什么时候洗的?”他喊道。什穆埃尔转过身来。

“我不知道有没有洗过。”什穆埃尔说。

“转过去!”布鲁诺喊道,什穆埃尔照做了。接着,布鲁诺左瞧瞧右瞧瞧,确定周围没有人,开始吃力地脱自己的裤子,因为他得保持一只脚穿着靴子站在地上。他觉得在冷风中脱裤子是一个很奇怪的行为,他无法想象如果有人看见了会怎么想。不过,经过一番努力之后,他终于完成了这项任务。

“好了,”他说,“你可以转过来了。”

什穆埃尔转过来时,布鲁诺正在完成最后一个步骤——将条纹帽子戴到头上。什穆埃尔眨了眨眼,又摇了摇头。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如果不是因为布鲁诺不像铁丝网这边的男孩那么消瘦,脸色也不是那么苍白,几乎很难将他们区分开来。什穆埃尔觉得布鲁诺简直和自己一模一样。

“你知道这让我想到了什么吗?”布鲁诺问。

什穆埃尔摇摇头问:“什么?”

“这让我想到了奶奶。”他说,“你记得我跟你提到过吧,去世的奶奶?”

什穆埃尔点点头,他记得,因为这一年来布鲁诺经常提到他的奶奶,布鲁诺还说了他有多么喜欢奶奶,多么后悔在奶奶去世前没有多给她写几封信。

“这让我想到,以前表演短剧时,她总是给我和格蕾特尔穿上好看的衣服。”布鲁诺说着,眼神从什穆埃尔身上移开,寻找起那些尚未消失的关于柏林的记忆碎片,“这让我想到,她为我准备的衣服都非常适合我。她经常说,当你穿上合适的服装,你就会进入你所扮演的角色。我想我现在就是在做这样的事情,对吧?扮演铁丝网另一边的某个人。”

“你是说,扮演一个犹太人?”什穆埃尔说。

“对,”布鲁诺说,他的脚不自觉地扭动了一下,“没错。”

什穆埃尔指了指布鲁诺从家里穿来的那双厚靴子。“你要把靴子也留在这里。”他说。

布鲁诺一脸惊讶。“可是地上有泥,”他说,“你不会希望我光脚走路吧。”

“不然你会被认出来的,”什穆埃尔说,“你只能这么做。”

布鲁诺叹了口气,不过他知道他的朋友说得没错。于是他脱下靴子和袜子,放在那堆衣服旁边。刚开始,他觉得赤脚走在泥地里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泥巴没过了他的脚踝,当他抬脚时,那种感觉更糟糕。不过后来,他开始觉得这样其实也挺有意思。

什穆埃尔弯下腰,把铁丝网拽了起来,但是到了一定高度就拽不动了。布鲁诺只能趴下来从底下钻过去,他的条纹睡衣上面沾满了泥巴。他低头看看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身上从来没有这么脏过,不过他感觉非常棒。

什穆埃尔也笑了。两个男孩尴尬地站了好一会儿,他们还不习惯站在铁丝网的同一边。

布鲁诺想给什穆埃尔一个拥抱,让他知道自己多么喜欢他,这一年来,和他聊天是多么快乐。

什穆埃尔也想给布鲁诺一个拥抱,感谢他如此善良,感谢他带来许多食物,还要感谢他愿意帮自己找爸爸。

可是他们谁也没有主动拥抱对方,而是离开铁丝网,朝着营地的方向走去。这一年来,什穆埃尔几乎天天如此,躲过士兵的视线,走到“赶出去”的另一边,这里似乎没有守卫,所以他幸运地遇到了布鲁诺这个朋友。

没过多久,他们就到了营地。眼前的一切惊得布鲁诺瞪大了双眼。在他的想象中,这些小木屋里住着的应该都是快乐的家庭。晚上,大人们会坐在屋外的摇椅上,给孩子们讲述他们小时候的美好时光,那时候他们都尊敬自己的长辈,跟现在的那些孩子完全不同。他还以为这里的男孩和女孩都被分成了不同的小组,打网球、踢足球,或者在地上画好方格,玩跳房子的游戏。

他还以为营地的中心会有一家商店,还有一家小咖啡馆,就像他在柏林见过的那家咖啡馆一样;他还想过这里或许也有个果蔬摊。

然而事实是:这里的一切都不像他想象的那样。

这里没有大人坐在摇椅上。

这里的孩子也没有分组玩游戏。

这里不仅没有果蔬摊,也没有像柏林那样的咖啡馆。

这里只有一群群人坐在一起,眼睛盯着地面,看起来无比悲伤。他们有几个共同点:骨瘦如柴,眼窝凹陷,还剃着光头。布鲁诺想他们这里可能也闹虱子了。

在一个角落,布鲁诺看见了三个士兵,他们好像看守着二十来个人。他们冲那些人大喊着,有几个人跪了下来,双手抱头。

在另一个角落,布鲁诺看见更多的士兵聚在一起说笑着,他们还时不时拿起枪来随意地瞄准周围的人,但并没有开枪。

事实上,不管他看向哪里,他所看到的人只有两种:要么是穿着军装的士兵,他们都很高兴,大笑着,叫喊着;要么是穿着条纹睡衣的人,他们一脸悲伤,甚至哭泣着,大多数人目光呆滞,好像睡着了一样。

“我想我不喜欢这儿。”过了一会儿,布鲁诺说。

“我也是。”什穆埃尔说。

“我想我该回家了。”布鲁诺说。

什穆埃尔停下来脚步,眼睛盯着他。“可是爸爸怎么办,”他说,“你说你会帮我找到他的。”

布鲁诺想了想。他答应过朋友,不应该不信守承诺,尤其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好吧。”他说,不过他现在可不像之前那么自信了,“可我们该去哪儿找呢?”

“你说过我们需要寻找一些线索的。”什穆埃尔说,他有些失落,因为他心里清楚,如果布鲁诺不帮他,那就没有谁能帮他了。

“线索,没错。”布鲁诺说着,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们开始找吧。”

于是布鲁诺遵守了自己的承诺。两个孩子花了一个半小时在营地里四处寻找线索。他们并不清楚要找什么,但是布鲁诺一直在说,一个好的探险家在发现线索的一瞬间,会知道那就是他要找的。

可是他们根本没有找到任何有关什穆埃尔的爸爸失踪的线索,而这时候天色开始变暗了。

布鲁诺抬头看看天空,好像又要下雨了。“对不起,什穆埃尔。”他终于要放弃了,“我很抱歉,我们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什穆埃尔难过地点了点头。这样的结果在他意料之中,他原本也没抱太大希望。不过能让他的朋友过来看看他住的地方也挺不错。

“我想我现在要回家了。”布鲁诺说,“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到铁丝网那边吗?”

什穆埃尔张开嘴巴,正要回答,这时响起了一声哨音,接着十个士兵——布鲁诺还没看见过这么多士兵聚集在一起——把营地的一片区域给围了起来,而布鲁诺和什穆埃尔恰好就站在这片区域里。

“发生了什么事?”布鲁诺问,“这是怎么回事?”

“经常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什穆埃尔说,“他们让人列队去某个地方。”

“列队?”布鲁诺惊慌地说,“我不能列队去别的地方。我必须按时回家吃晚餐,今天有烤牛肉。”

“嘘!”什穆埃尔说,他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别说话,否则他们会发火的。”

布鲁诺皱起了眉,但是此时这个区域所有穿着条纹睡衣的人都聚集在了一起,这又让他感到有些放松。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被士兵推搡着,所以他和什穆埃尔被挤到了人群的最中央,从外面几乎看不见他们俩的身影。他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恐惧——列队又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他想告诉他们这没什么,他爸爸是司令官,如果是爸爸命令所有人列队的,那这事肯定没什么好怕的。

哨音又响了,这一百来人也开始缓慢地移动起来,布鲁诺和什穆埃尔还被挤在队伍的中间。队伍后面发生了一阵骚乱,好像有些人不想走,可是布鲁诺太矮了,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他只听见嘈杂的声音,像是枪声,不过他也不太确定。

“这个队伍要走很久吗?”他小声问道,因为他开始觉得饿了。

“我想不会太久。”什穆埃尔说,“我没有见过之前参加列队的人,不过我想不会太久的。”

布鲁诺又皱起了眉。他抬头看向天空,这时又传来一声巨响,这次是头顶的雷声,天空一下子变得更加昏暗,几乎完全黑了,一场大雨倾盆直下,这雨下得比早晨更猛。布鲁诺把眼睛闭了一会儿,感觉到大雨把他整个人都淋湿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发现他并不是自己在走,而是被人群推着走。他感觉身上沾满了泥,他的条纹睡衣由于被雨淋湿而粘在了身上。他希望回到家里,远远地眺望这一切,而不是挤在人群中亲身经历。

“我受够了。”他对什穆埃尔说,“继续留在这里我会感冒的。我必须回家了。”

可是正说着,他的脚又不由自主地朝前迈了几步,走着走着,他发现不再有雨水打到自己身上了,因为他们这一群人都拥进了一间很长的屋子,屋里出奇地暖和,而且这间屋子建得非常严实,没有一点雨水漏进来。事实上,这间屋子几乎完全是密闭的。

“这下好多了。”他高兴地说,至少这几分钟可以不用淋雨了,“我想我们得在这儿等雨变小,然后我就要回家了。”

什穆埃尔紧靠在布鲁诺身边,惊恐地看着他。

“我很抱歉,没有帮你找到爸爸。”布鲁诺说。

“没关系。”什穆埃尔说。

“真遗憾,我们没有真正在一起玩过,不过等你来柏林,我们就可以一起玩了。而且我要把你介绍给……哦,他们叫什么名字来着?”他问自己。他为自己没记住一生中最好的三个朋友而有些懊恼,不过他们确实从他记忆中完全消失了。现在他不仅不记得他们的名字,甚至连他们的样子也想不起来了。

“事实上,”他说着,低头看了看什穆埃尔,“我记不记得他们都不重要了。他们已经不再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他低下头的同时,做了一件完全不符合他性格的事情:他握住了什穆埃尔的小手,并且攥得紧紧的。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什穆埃尔。”他说,“我这一生最好的朋友。”

什穆埃尔或许张开嘴巴对他说了什么作为回应,不过布鲁诺再也听不到了,因为这时屋子的门突然关上了,外面响起了电铃声,同时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开始大声地喘息起来。

布鲁诺挑了挑眉毛,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过他觉得这样可能是为了不让雨打进来,防止人们感冒。

然后屋子里变得一片漆黑,紧接着陷入了一片混乱。布鲁诺还是紧紧地握着什穆埃尔的手,这个世界上再没什么能把他们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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