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时候,二姐从外省某个劳改农场逃回来了。
自从二姐回来后,我们家便再也无法安宁。
我第一眼看到二姐,简直不敢相信,曾经是那样美丽的一张脸竟然变得如此憔悴,如此枯萎。二姐的面容极为疲倦,脸色泛黄,眼圈周围隐隐约约浮现一道道细纹。她像一只游历在外旷日不归的伤鸟,于今已筋疲力尽,瘢痕累累,她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短衫,摊手摊脚地平躺在木板床上,令站在门口的我犹豫再三,许久不敢跨进门来。
少年时期的我一直不能明白,二姐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本事,在那些人的严密监视下,居然能从学校那间关闭她的仓库里潜逃出去。她兴许实在难以忍受精神与肉体双重的折磨,凭借星光月色,咬着牙锯断了仓库小窗上的铁栅。事后当人们发现这一切的时候,都不由得为二姐拥有侠客般飞墙走壁的非凡能力暗暗吃惊。不可忽视的是,当我的二姐像猎鹰一样轻灵地飞越那扇唯一通向自由的小窗时,她年仅十七岁,既无越狱经验,又无男人般的膂力。
二姐出现在灯火辉煌的港口码头,已是子夜时分。她惶恐不安地徘徊于树阴花坛之间,眺望江面上星星点点的渔火,心绪像江雾夜霭一样迷蒙。她觉得自己犹如那些停泊搁浅的船只,失去了飞翔的方向。家是不能回的,那次就是被樱桃母亲在家门口逮住后交还给学校,那些人才将她从一间教室转移到仓库去的。那么去哪儿呢?哪儿才是她逃亡的最可靠的目的地呢?
正在她迟疑不决的时候,一个肩挎旅行袋的男人在远处出现了,他像个幽灵似的从树丛后面窥视着她,将她踌躇的步履、忧郁的神情一一看在眼里。
我想,这个时候二姐走到了月色朦胧的江边,走入了这个男人的视线之内,那都是一种劫数和安排。二姐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那么以后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
我带着淡淡哀伤的心绪遥想二姐当年的逃亡故事时,情不自禁地会看到那一缕缕弥漫在二姐年轻旅途上的江雾。我宁可将那些江雾想象成浪漫的或富有诗意的。我宁可将二姐苦难而悲伤的逃亡经历,看作是一曲带点传奇色彩和幻想色彩并由小号奏出的悠远的咏叹调。二姐跟随那个讲话有点结巴的男人登上夜发的江轮,伏在被粼粼江面映亮的船栏上,凝视泡沫飞溅的白花花的江水,心情一定无比的轻松和舒展。她在那会儿所表现出来的愉悦神情,很容易被那个结巴男人曲解,他甜滋滋地观赏着意外的获猎物,误以为天真幼稚的姑娘对他这个刚刚结识不久的男人,充满小鸟般的依依恋情。
那个男人带着我的二姐步下江轮的甲板,来到黎明的岸上,又搭乘西去的汽车,经过长长的颠簸才抵达终点。这时我的二姐才知道,她来到了外省的一个劳改农场。步行几十里地,二姐看到一片种满西瓜的山坡上,孤零零矗立着一间破败不堪的茅屋,它像条遭人遗弃的叭儿狗蹲伏在那儿,悬挂屋檐下的破草席,像大大的耳朵耷拉着随风舞动。
在这间茅屋里,二姐给那个面色黧黑、骨骼粗壮的男人生下了我的外甥。
“要是那时候他一直对我像起先那么好,我也许一辈子就不回来了。”二姐面对我探询的目光,仿佛不堪回首地摇摇头。二姐不愿意继续回答我的提问,她陷入了所有的中年人都会产生的那种突如其来的对某件往事长时间的凝思和逗留之中。但我从她惘然若失而又不无忧悒的眼光里,仿佛清晰地目睹了那个男人喝醉酒后,怎样用瓜藤编成的鞭子一次次抽打我的二姐,然后撕下二姐的衣服,恣意凌辱她满是伤痕的肉体。
二姐先后七次逃离那间茅屋。那个恶棍六次将她从旷野荒原中捉拿回来。他软硬兼施,时而涎着脸花言巧语,表示要痛改前非,时而虎狼般凶狠,挥舞那把砍柴的斧子以死相逼。而短短几天过后,这个男人又一切照旧:酗酒,施暴,好似要把对生活的复仇情绪一古脑儿倾泻在我二姐身上。二姐最后一次成功地逃离那间茅屋,是在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夜晚。她在那个男人的酒壶里放了药。只要再多放几颗,那个结巴男人便将永远地睡过去了。二姐乘他喝得酩酊大醉,像死猪一样沉睡的时候,迎着凄风苦雨,用一块长布条背着我的外甥,在泥泞的野地里逃遁而去。
二姐踉跄地回到我家时,见到母亲和姐一句话都没有,放下我的外甥,她打着哈欠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随后倒头睡去。她足足睡了一个星期,积蓄了充沛的精力,醒来后与母亲开始了马拉松式的吵架。
我对那个燠闷的夏天至今还记忆犹新。我清晰地记得二姐突然从木板床上跃起,头发凌乱,面容可鄙地大声尖叫。我的外甥在熟睡中被刺耳的叫声惊醒,号啕大哭。
“我不能原谅她,没人用这样恶毒的语言骂过我。”我母亲时隔几十年以后这样说。“我是为她担心,才让她早早地把那本日记簿烧掉的,而她却认为正是因为烧了那本日记簿,才使得那些人虐待她,威逼她,让她写下了厚厚长达几十页的坦白书。”
“你在日记里写了什么?”我问二姐。
“也没什么。”二姐凄然一笑。“不过是写了几段怀念父亲,希望能像别人那样拥有一个健全家庭的文字。”
“那你后来在坦白书里写了什么?”
“谁还记得。反正他们希望我怎样写我就怎样写。这叠厚厚的稿纸后来还给我时,我看都没看就扔进了火炉。”
二姐携子成功逃离劳改农场,躺在我家的木板床上,反思她十八年所走过的路,寻找致使她陷入重重灾难的根源时,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本悬浮半空中的日记簿。于是,她豁然明白了什么。她用狐疑的定样样的奇怪眼神,盯着天花板看了半晌,然后,突然从木板床上一跃而起,朝着母亲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凄厉的尖叫。
一个星期以后,等二姐稍稍平静下来,母亲带着她去了一家很远的医院。医生看了看二姐痴痴的神情和不时闪忽转悠的眼睛,很自信地往病历卡上写下了五个潦草的汉字:
精神分裂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