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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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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一过,天气开始转暖。明媚的阳光四处流溢,给整个大地带来了融融的充满温情的春天景象。道旁的梧桐树,挨过了颓伤的季节,虬曲的枝干上冒出了茸茸的绿意,在微风中不停地抖动。

春天的到来,并未改变人们对我家的敌视态度。学校开始复课,我提心吊胆地选择通往学校的安全之路。老师提出每天来接送我,我执意不肯。于是,我的背后始终远远地晃动着一个身影,那是我的保护神。

事隔多年以后,我在路上邂逅两鬓染霜的老师,她依旧是步履匆匆地每天赶往我的母校。这时候我才知道,那些岁月里,老师一直如影随形地跟在我的身后,护送我上学和回家。要是没有老师,我不知道还要遭受多少凌辱和欺负。老师和我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她又当班主任又带宣传队,学生有那么多,可偏偏对我如此厚爱,我该如何来报答老师这样的恩人呢?我想,此生此世,我是永远无法偿还这笔情债了。

每天放学回家后,我躲进小阁楼,一个人做功课,一个人看书,打发时间。我已在避难期间学会了自己调整情绪,学会了一个人忍受时时可能发生的不愉快。

这一年的春天,姐高中毕业了。她为了带领无人照看的我,曾经休学一年,而恰巧相差一年的工夫,她失去了报考大学的机会。这是姐一生中最为遗憾的一件事。步入中年之后的姐回首往事时神态茫然感叹不已,她说:和什么都可以犟,就是不能和命犟。

姐顶替母亲进了工厂。她的同学、袋鼠的哥运气最差,他因为得罪过那个负责毕业分配的老师,被分到一个边远省份的小城当剧团美工。他作为一个团体的领导人,曾在千百人的欢呼声中,以口若悬河的雄辩才能,轻易击败了代表另一派别出场辩论的那位老师。于今,形势发生了逆转,他的命运操纵在对手的股掌之间,他的口才再好,他的才艺再出众,也无济于事。他做出打点行装的决定之后,恳求姐与他结伴同行,一起奔赴那个边远省份。

这就诱发了我家一场无可避免的大冲突。

我记得那天放学归来,远远地便听到小院里吵得不可开交,其中夹杂着姐的呜咽声和二姨妈嘹亮的斥责声。

我走进家门,看到姐伤心地耸动双肩,二姨妈咿里哇啦,唾沫四溅地骂骂咧咧,而母亲则涨红着脸,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

“天下没一个男人是好的。”二姨妈高声嚷嚷道。

我不知道二姨妈曾受过多少男人的骗,她那样武断地给世界上所有的男人下了判决肯定是有其缘由的。不过,当时在我心里是无法认同二姨妈的判断的。以我看来,世上至少有两个男人,无疑是二姨妈用惨痛教训换来的著名论断所不能概括的。一个就是引发这场争吵的核心人物—袋鼠的哥;另一个则是舅舅,我心目中不容诋毁的偶像。

“金钱如粪土,这是什么屁话?他没有钱才这样说。没有钱能造屋?没有钱你母亲能把你们这些子女养大?”二姨妈说到“造屋”两字时,短短的手臂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我觉得,这是二姨妈平生最自豪、最辉煌的一个动作。

“他说的又不是这个意思,他是说钱总会有的。”姐抽搐着辩白道。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你走了,这个家怎么办?”母亲说。

“我也不过是提出来和你们商量嘛。”姐嘟哝道。

“你还怕找不到男人,要跟着一起去充军?”二姨妈继续高嚷着。

“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姐很轻地嘀咕了一句。

“嫌难听?我还有更难听的没说哩。”

“我不要和你说了!”

姐这句话把二姨妈本来就在兴头上的火爆脾气煽得更旺了,她像连珠炮似的甩出一串辱骂声:

“你不要和我说,我还懒得来管你哩。你嫁哪个男人与我有什么关系?你跟他走好了,我知道你熬不住了呀,你熬不住怎么不找个啤酒瓶来捅捅呢?”

当时我没听懂二姨妈的话,对她话里的刻毒含义木然不解。而姐显然是听懂了,她大声喊叫起来:

“你怎么这样下流!有你这样当长辈的吗?你自己一辈子守寡,就非得让别人也跟你学吗?”

二姨妈可能没料到会遭受如此猛烈的反击,她一向不允许小辈顶撞她。此刻间,她像头发疯的狮子,额上青筋暴突,嘴里不干不净地辱骂着,之后她猛地返回屋子开始寻找可作武器的东西。

母亲大概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拉上中间那扇过道门,插上插销,然后还不放心地紧紧拉住把手。我也跑过去,帮助母亲一起拉住门。我听到门那边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

一星期以后,姐领着我去火车站送她同学。我们到了月台,看到了比我们早到的袋鼠和裁缝老太太。老太太眼圈红红的,嘴唇蠕动着,一个劲儿地朝我们点头招呼。

袋鼠的哥提着箱子,登上火车之前,与大家一一话别。走到姐面前时,他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什么话也没说,一扭头决绝地走了。

我觉得,他这样对待姐是不公平的。因为他走后的几天里,我一直看到姐偷偷地躺在床上擦拭眼泪。

火车启动了。呼隆隆驶去的长长的车厢,席卷起一股扑面的飓风。车窗上,离人的脸像刀刻石削一般冷峻坚毅,他那有神的眼睛以及微翘的嘴角,都透露出一股斗不败的韧劲。迎面而来的风拂起他长长的头发,他捋了捋飘至前额的头发,像是不愿让人看到他落魄和颓伤的模样。

火车载走了姐姐高中时代的亲密朋友。载走了袋鼠家的支柱。载走了我童年与少年时代骑士般让我仰慕的一个男人。

这一年真是多事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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