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阿克希耶来恰格尔瓦尔蒂府拜访过,但恰格尔瓦尔蒂没有提及格姆娜回来的消息。现在,他已明白,阿克希耶并非是罗梅锡的亲朋好友。
格姆娜为什么要出走,又去了哪里?家里谁也不会问她。人人都装得挺自然,似乎格姆娜就是和他们一块来贝拿勒斯游玩的。只有乌玛的保姆勒希姆尼娅又生气又心痛,止不住想开口问她,却被大叔叫到一边,劝她什么都别问。
夜里,夏希穆基让格姆娜与自己同睡一床。夏希一手挽住格姆娜的脖子搂在怀里,另一手摩挲着她的身子,那轻柔的抚摩,仿佛要探寻她深藏在心底的痛苦。
格姆娜不解地问:“怎么样,姐姐,你对我是怎么想的?你们不生我的气?”
夏希穆基善解人意地说:“我们并不傻,非往坏里想不成?有一点我是清楚的,若有别的途径,你决不会走这一条令人担心的路。我感到不解且伤心的,是老天为什么要让你遭受这样的苦难?凭什么要让清白无辜的、压根儿没有恶意的人遭受惩罚呢?”
格姆娜动情地说:“姐姐,你想听听我的身世吗?”
夏希穆基温和地说:“好妹妹,我为什么不愿听呢?”
格姆娜说:“当初我为什么没能及时告诉你,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当时我什么都不敢想,事情的发生简直是晴天霹雳,突然遭此打击,羞得我都不敢抬头见人。在这世上,我是个失去双亲的孤儿,也没有兄弟姐妹。现在只有你,姐姐,你既是我的姐姐,又是我的母亲。正因为如此,我才敢推心置腹,愿意把一切都向你倾诉,要不然,我不会把自己的遭遇向别人讲述。”
说到这里,格姆娜再也躺不住了,索性坐了起来。夏希穆基也起身和她对坐着。于是,在黑暗中格姆娜开始讲述自己从结婚直到最近遭遇的经历。
当她说到婚前甚至新婚之夜自己都没有瞧丈夫一眼,夏希打断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傻姑娘!我结婚时比你岁数还小,你一定以为,不管在什么场合,我准会羞得不敢瞧他一眼!”
格姆娜说:“我不是因为害臊,夏希姐姐!当时我早已过了结婚的年龄。但当突然给我定了亲,村里的姑娘尽情戏弄我。我当时想,就要让他们瞧瞧,我这么大岁数才找到丈夫,决不是件了不起的大喜事,我因此而急得不顾一切。于是,那天我硬是没有正眼朝丈夫瞧一眼!然后我就睡下了,早晨醒来一看,哪儿都没有他!今天我尝到了这份苦果!”
格姆娜沉默了半晌,然后又继续说:“婚后在去婆家的路上,大风掀翻了船,船下沉了,我恰巧没有被淹死。后来我是怎么得救的,只有天才晓得!我曾告诉你这件事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我死里逃生后所遇到的那个人,我原以为是我的丈夫,实际他根本不是我的丈夫!”
听到这话,夏希穆基万分惊愕,她立即移过身子,紧紧搂住格姆娜,说:“天哪,这叫什么事?你好命苦啊!现在我全然明白了。还有谁会遭此大难!唉,我的天哪!”
格姆娜说:“姐姐,倘若我被淹死,也就一了百了,可造物主偏偏把我救起,让我受苦受难!”
夏希问:“罗梅锡先生一点都不知道吗?”
格姆娜说:“完婚没几日,一次他喊我‘苏希娜’,我纠正他说:‘我叫格姆娜,你为什么叫我苏希娜?’现在我明白了,就在那天他一定明白了这里面有了差错。不过,姐姐,一想到那些日子,我简直羞得抬不起头。”说到这里,格姆娜又沉默不语了。
最后,夏希穆基终于一点一滴从格姆娜嘴里,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听完格姆娜的诉说,夏希说:“我的妹妹,你的命真苦!可我认为你还是幸运的,命运使你遇上了罗梅锡先生!不管怎么说,我一想到那个可怜且善良的罗梅锡先生,心里就异常难受!”
“这会儿夜很深了,妹妹,你早点安歇吧,你几天没有好好休息,整夜的哭泣,脸色都发青了!事情该怎么办,等明儿上午再细细切磋琢磨。”
格姆娜一直保存着罗梅锡给海敏丽妮的那封信。翌日,夏希穆基拿着这封信把父亲叫到一边,讲了事情的始末,让他看了那封信。
大叔戴上花镜,把信仔细阅读了一遍,然后把纸装回信封套里,摘下眼镜对女儿说:“噢!现在该怎么办?”
夏希穆基说:“爸爸,乌玛着了凉,近来常咳嗽,是否请纳利纳克希大夫来瞧瞧。他和他母亲已成为贝拿勒斯人们议论的话题,我们至今还没见过他的风采。”
大夫上门给孩子瞧病,夏希急忙丢下手中活儿,去看上大夫一眼。同时,她又叫喊着:“格姆娜,快来!”
昨夜的深谈,密切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因此,她招呼格姆娜时把“你”都省略去了。今天,夏希格外高兴的原因,是不言自喻的。
当初,在纳维纳加丽家,因急于要见到纳利纳克希而万分惊喜且惶恐的格姆娜,几乎不能自已,但今天出于羞怯,她竟挪不动步子离座!
夏希穆基说:“瞧你那张嫩脸皮,还要我怎么讨好你,你还充耳不闻!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跟你磨蹭。乌玛的病是借口,真正病入膏肓的是你!难道让我劝得连我自己也无暇见成?快起来,死丫头!”说完,她硬拽格姆娜到门背后躲藏起来。
纳利纳克希仔仔细细诊视了乌玛的胸背,开完药方离去了。
夏希说:“格姆娜,造物主让你受尽了磨难,吃了苦头,但你的命运还是好的。痛苦归痛苦,福气在后头呐!现在你还得忍耐一两天。等着吧,我会安排你们相会!乌玛生病期间,我短不了常把纳利纳克希大夫请来,你会常见着他,明白了吧!”
一次,大叔特意挑纳利纳克希不在家时,前往他府邸请大夫。仆人告诉说:“大夫先生不在家。”
大叔说:“他家母在家吗?请你去通报一声,说有个老婆罗门特意登门拜见。”
仆人请示后,招呼他请进。大叔进屋上楼,见着老太太,请了个安,说:“在贝拿勒斯,您可遐迩闻名,妇孺皆知。今天我能拜见您,以积善德。我别无他求,只因我的一个外孙女病了,特来请贵公子出诊。恰巧他不在家,扑了个空。我想既然来到贵府,何不拜访拜访您,向您请个安。”
克谢姆卡莉似乎感到有些受宠若惊,岔开自己说:“纳利纳一会儿就回来,您稍坐。天不早了,您请用些茶点吧。”
大叔笑着说:“我早料到,您不招待我,是不会放过我的,我也乐意从命。我生性贪吃,可人们总纵容我这个贪嘴的毛病。”
克谢姆卡莉高高兴兴地招待了他一番,说:“我请您明天中午再来寒舍。今天,实在没有准备,招待不周。”
大叔顺水推舟地说:“一旦有所准备,请您老人家想着我这个婆罗门。我的住所离您家不远。只要您发话,我今天就带您的仆人去认认我家门!”
这样一来二往的接触,大叔已成为纳利纳克希家的常客,给他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一天,克谢姆卡莉把儿子叫到身边说:“纳利纳,你别收咱们的朋友恰格尔瓦尔蒂先生家的诊疗费,懂吗?”
大叔笑着说:“母亲吩咐之前,他早已执行了。他从没有向我收过一个铜子的诊疗费。善良的施主能一眼就看清乞求者。”
父女俩执行他们计谋两三天后,一日早晨,大叔对格姆娜说:“孩子,到德夏希迈克码头沐浴去,今天是祭神节日。”
格姆娜对夏希说:“姐姐,你也随我们一块去!”
夏希推辞说:“不,不,乌玛病还没痊愈,我得留下照料。”
沐浴后,大叔没有领着格姆娜循原路返回,而是走上了另一条路。
走了不多远,他们便望见一位在恒河沐浴完毕手捧盛有恒河水的小罐身穿绸衣的老妇,迈着坚实的步履从他们身后走来。
大叔把格姆娜推到老妇面前,说:“孩子,快向她老人家施礼,她就是纳利纳克希大夫的母亲。”
格姆娜先是一愣,随后便俯下身去,行触脚礼,手沾一点她脚上的尘土,抹在自己的额上。
克谢姆卡莉说:“孩子,你是谁?让我瞧瞧——啊!瞧这个绝伦模样,宛如小拉克什米女神下凡!”她边说边撩起格姆娜的头巾,微屈身子,仔细地朝格姆娜的脸端详了一番。她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大叔抢在格姆娜回答之前,说:“她叫赫莉达茜。她是我一家远房的侄女,已失去双亲,就住在我家。”
克谢姆卡莉盛情邀请说:“恰格尔瓦尔蒂大叔,你们到我家坐坐。”
到家后,克谢姆卡莉便去叫纳利纳克希,不巧他不在家。
大叔在一张椅子上落座,格姆娜就坐在地板上。
大叔开了话匣子:“瞧,我这侄女是多么命苦!婚后的次日,丈夫把她丢下,出走修行去了。打从那天起,她再也没见过他。现在,只有宗教才能慰藉她的心,她愿意献身宗教,想在圣地贝拿勒斯过宗教生活。可我在这儿没有自己的房产,我在加齐布尔谋生,靠薪金过活,我没有能力带着她在这儿生活。为此,我来求您的庇护。倘若您能把她当作亲生女儿,留在身边,那我就可放心了。当然,您什么时候觉得不合适,您可以马上把她遣送回加齐布尔。不过,我想说,您若把她留住,两三天后您就会觉得,她是位多么惹人喜爱的孩子,她简直是一个宝贝!那时,您也许一刻也不想她离开您左右!”
克谢姆卡莉高兴地说:“嗯,您这个主意不错。您若把她留在我家,正合我心意,对我来说,真是天赐良机,再好不过了。我呀,收留过多少无家可归的孩子,给她们好吃好喝,让她们过得快快乐乐、舒舒服服,可到头来,没有一个能挽留住。今天我似乎福星高照,能如愿以偿了。从现在起,赫莉达茜就是我家里人了,请您一百个放心。我那个儿子嘛,您也一定听说过,他是个很乖的好孩子。这个家除了我母子俩以外,再没有别的人了。”
大叔喜上眉梢,但尽量不喜形于色,说:“纳利纳克希先生的大名,妇孺皆知,如雷贯耳。这么说他就在您身边了,这我便放心了。听说,他妻子在婚后的一次翻船事故中被淹死,从此他没有再娶,几乎过着苦行者生活,真是位非凡的君子!”
克谢姆卡莉叹气说:“过去了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一想起来就让人心惊肉跳,心烦意乱,请您别提它了。”
大叔说:“那我就告辞了,倘若您老人家愿意的话,我现在就让她留下。我会常来看她,她有个姐姐,她也会过来向您请安。”
待大叔走后,克谢姆卡莉把格姆娜拉到身边说:“来,孩子,让我瞧瞧!你还很年轻。世上竟有那样铁石心肠的丈夫,抛下你不管!孩子,我为你祈福,他定会回心转意归来的。造物主决不会创造出这样一位似花如玉的形象,而又毫无意义地把它毁掉。”说着,她用手轻柔地抚摩了格姆娜的下巴,然后吻了自己的手,继续说:“我家里没有和你年龄相仿的女伴,独自留下与我老婆子做伴,你不会感到腻味吗?”
格姆娜用她那双柔情如水的大眼睛,表示着全身心奉献的神情,说:“不会的,妈妈!”
克谢姆卡莉说:“我正在考虑,你的日子如何安排打发。”
格姆娜说:“我替您干家务活。”
克谢姆卡莉说:“命苦啊!我哪有多少事要做?家里就这么一个儿子,还过着修身禁欲似的生活。哪怕说点假话也好,比如说‘妈,我想要这’‘我想吃那’‘我喜欢这些东西’,那我该多高兴啊!可他从来也没有说过,天天忙得四脚朝天。挣了不少钱,却留不下几个钱;做了多少慈善事,用了多少钱,从来不让人摸透。我说,孩子,你若整天待在我身边,我可把丑话说在前,我成天价念叨我儿子的长处,你会听腻的,会听得生耳茧子的——但你得硬着头皮听。”
格姆娜低垂双眼,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内心有说不出的高兴。
克谢姆卡莉说:“我琢磨着你能干些什么。会针线活儿吗?”
格姆娜说:“做得不太好,妈妈!”
“没关系,我教你。还有,你识字吗?”
“我识点字,能看书。”
“那敢情好,我不戴眼镜看不了书,往后就由你来念给我听。”
“我还会烧饭做菜,一切家务我都会做,妈妈,您尽管放心!”
“你有一张难近母的脸,你不会做饭谁会做!从前,纳利纳克希的饭一直由我做,我若是病了,他宁愿自己动手,也不愿吃别人做的饭菜。现在你能下厨房,我就不再让他自己做了。往后,我动不了精神不济时,你给我做些简单的饭菜,我十分乐意享用。走,孩子,我带你去察看仓库和厨房。”
然后,她领着格姆娜参观了那小小的天地。
格姆娜瞅准了时机,小声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妈妈,今天就让我下厨吧!”
克谢姆卡莉舒心地笑了,说:“内当家的大权,就在于掌握仓库和厨房。生活中我不得不舍去了许多事,但家务职责我依然保留着。好吧,今天就由你来做饭,两三天后视情况看归谁掌管。我也可偷几天闲,今后就有时间专心伺奉神灵,虔诚膜拜了。不过,眼前我还不可能全脱身出来,还得操些心。掌管家务这把交椅也不是那么好坐的!”
说完,她又对厨房活计清楚地交代了一下,便上祈祷室去了。从今天起,格姆娜的聪明才干和料理家务的本领,将在克谢姆卡莉面前经受考验。
格姆娜进了厨房,撩起衣服下摆,系在腰里,用毛巾把头发扎结起来,麻利地干了起来。
纳利纳克希从外面回来,头一桩事就是去看他母亲。他无时不牵挂母亲的身体健康。他刚跨进家门,从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味还有响动声一起向他袭来。他心里纳闷,今天母亲怎么现在就开始下厨做饭?他径直去厨房,一到门口他便愣住了。
格姆娜听见脚步声,略微一惊,便回头望去,恰好遇上纳利纳克希的目光,四目对视。她立即放下手中的炒勺,急忙欲拉起面纱,但她忘记了它与衣服下摆都系在腰间,她慌乱中欲想去解开它为时已晚,同样感到惊诧的纳利纳克希已转身离开厨房。
格姆娜定了定神,重新执起炒勺,她的手却不停地颤抖。
克谢姆卡莉做完祈祷,跑来厨房,见饭菜已全部做好,厨房收拾得干净利落。格姆娜还把家里上上下下擦洗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见此情况,克谢姆卡莉暗暗窃喜,说:“孩子,你到底是婆罗门家的后代!”
纳利纳克希坐下用饭,克谢姆卡莉坐在他对面,不时给他夹菜吃。
格姆娜羞于露面,正藏在门后,紧张地支着耳朵偷听着。她没有勇气朝里面窥探一下,她惶恐得几乎灵魂都出了窍。她担心自己做的这顿饭菜,可别出差错,不合他口味!
克谢姆卡莉故意问:“纳利纳,今天的饭菜怎样?”
纳利纳克希一向不注意吃喝,所以克谢姆卡莉从来认为,与他讨论菜肴问题是多此一举。但是今天她非旦发问,而且热切地期待着他的满意的回答。
其实,纳利纳克希已经知道了这顿美味佳肴的秘密,他母亲自然蒙在鼓里。自从他母亲的健康每况愈下,年老体衰,纳利纳克希多次提出雇一个厨娘,但她无论如何也不答应。今天,他见到新厨娘已下厨做饭,暗中窃喜。至于饭莱做得可口与否,他并不十分留意,只用满意的口吻附合着说:“做得好极了,妈妈!”
躲在门后的格姆娜,听到这一句夸奖的话,再也沉不住气,急忙跑进隔壁房里,用双手捂住那颗激烈跳动的心。
饭后,纳利纳克希仍和往常一样,踱进静养斋,独自沉思着,他仿佛要弄清游移于心头的一种模糊的感觉。
下午,克谢姆卡莉把格姆娜拉到身边,替她梳好头,在发缝中涂上朱砂,然后,把她的脸转过来,详细地端详,说:“啊哟,我若有这么如花似玉、聪慧贤良的儿媳妇,该多么有福分呀!”
她这个举止和话语,使格姆娜羞得直垂下头。
夜里,克谢姆卡莉又开始发烧,纳利纳克希万分不安,说:“妈妈,我想带你离开贝拿勒斯,到哪个休养胜地小憩几天。您不适应这儿的气候水土,待在这里,恐怕对您的身体不利。”
克谢姆卡莉急忙说:“不成,孩子!为了让我多活几天,我也断不能离弃圣地贝拿勒斯。我不能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转向格姆娜说:“孩子,你干吗站在门口?快睡觉去,整夜陪我,这么醒着,你也会吃不消的,会病倒的。我若病了,还全仗你照料。夜里不休息一会儿,哪成啊?纳利纳,你也去吧,回你自己屋里睡觉。”
纳利纳克希去隔壁房间睡觉。格姆娜在克谢姆卡莉脚旁坐下,用手揉捶她的腿脚。
克谢姆卡莉说:“前世你准是我的母亲,孩子。要不,无缘无故的,我怎么突然得到了你?瞧我的坏脾气,就是容不了外人侍候我,可是你现在揉我脚,我心里直觉得舒心极了。真有些奇怪,我仿佛已认识了你很久,丝毫不觉得生疏。现在你得听我的吩咐,放心地去睡觉!纳利纳就在隔壁屋子里,他从来不让别人来服侍他妈。我说破了嘴,他就是不听。不过,他有个本领,即使整宿整宿不睡,脸上总不挂苦相,因为他遇事从不心烦,而我恰恰相反。孩子,现在你准暗自发笑,以为我一谈起我儿子的事,我的嘴就闭不上了。是啊,身边就这么一个儿子,当妈的能不挂心、不心痛吗!再说,天下有几位母亲能拥有像纳利纳克希这样的乖儿子?说实在的,我经常寻思,纳利纳仿佛就是我父亲,他为我操了那么多的心,难道待我年老了,也能给他同样多的回报吗?瞧,我提起儿子,又唠叨没个完。现在不说了,去吧,你睡觉去吧。你再待下去,我也睡不着,嘴不会歇着的。老人都有这个毛病,只要身边有人,他就会唠叨个没完没了。孩子,睡觉去吧!”
从第二天起,格姆娜包揽了全部的家务活儿,纳利纳克希在东过道的一个角隅,辟出一席之地,铺上大理石地面,做为自己的修身养性之所,每日中午,他总要在此盘腿而坐,入定养性。
这天早晨,纳利纳克希跨进那间屋子,惊奇地发现,屋里的所有物件都擦洗得干干净净,那一只铜香炉也擦得金光铮亮,小书柜里的几本书上的灰尘已被掸去,码得井井有序。小小的养身室,擦拭得几乎一尘不染,在穿过敞开的小室门扉的晨光照射下,小室愈发显得圣洁明净。纳利纳克希沐浴完毕归来,见到室内清洁明亮,心里不胜惊喜。
早晨,格姆娜捧着盛满恒河水的水罐,走到克谢姆卡莉的床前。克谢姆卡莉见她已沐浴完毕,便说道:“怎么回事,孩子,你独自一人去恒河沐浴?今天天亮醒来,我心里就嘀咕,我正病着,谁陪伴你去恒河沐浴呢?不过,孩子,你年轻,就你独自一人前往——”
格姆娜打断她的话说:“不用操心,妈妈,我娘家不放心,昨晚一个用人来这儿看我,他陪伴我一块去的。”
克谢姆卡莉说:“是呀,或许你大叔放心不下,派用人来陪你。也好,你把他留下吧!也能帮你干些活。他在哪儿?去叫他进来。”
格姆娜把乌迈希领到她面前,一进屋内,乌迈希便朝克谢姆卡莉,深深一鞠躬。
老太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乌迈希。”他说话时满脸带笑。
克谢姆卡莉微笑着问:“啊哟,乌迈希,你这条印花围裤是谁给的?”
乌迈希指着格姆娜,说:“是姐姐给的。”
克谢姆卡莉把视线转向格姆娜,笑着说:“我还以为,或许在新婚燕尔时,你丈母娘给的呢!”
乌迈希很快博得了克谢姆卡莉的欢心,便给留下来了。
在乌迈希的帮助下,不消一会儿工夫,格姆娜就干完了一天的家务活。然后,她亲自去打扫纳利纳克希的起居室,把他的被褥拿去晒太阳,把屋内的家什打扫干净,整理好,把扔在角落里的纳利纳克希的脏衣脏裤洗净、晾干、熨平,搭在衣架上。那些已擦得明净锃亮的家什,她把它们翻来覆去,看了又看,似乎还嫌不干净,再想擦洗一遍。床头边有一壁柜,她把它打开,里面除了一双木屐别无他物。她急忙拿起木屐,贴近自己的额头,然后又像孩子似的把它搂在怀里,用衣襟擦净上面的尘土。
傍晚,格姆娜坐在克谢姆卡莉的脚边,正在揉她脚、捶她腿,此时,海敏丽妮手捧鲜花出现在他们面前,伏身触脚,向老太太行礼请安。
克谢姆卡莉从床上坐起来,说:“海敏,过来,请坐!安纳达老爷龙体无恙?”
海敏丽妮答道:“正因为他不舒服,我陪伴着,没有抽暇看望您。今天,他好多了。”
克谢姆卡莉指着格姆娜说:“孩子,你瞧,我小时候,母亲仙逝了。没料到过了这么多年,她重新投胎为人,照料着我。我那位母亲叫赫莉帕米妮,转世后称做赫莉达茜!不过,说真活,海敏,你见过像她那样的美人儿吗?”
格姆娜羞怯得垂下头。她在海敏丽妮面前颇觉局促不安。
海敏丽妮又问克谢姆卡莉:“妈妈,您身体如何?”
克谢姆卡莉说:“瞧,孩子,像我这一大把年纪的人,还有什么身体健康不健康?能活着就满足了。不过,我这副老骨头也蒙骗不了多少日子了,见阎王是屈指可待了。现在,既然你已提起话头,那我就率直说了。好久日子以来我一直想与你说,可总逮不住机会。昨晚,我又发病,就下决心不能再拖延下去。我说,孩子,我年轻时,谁若跟我提起婚嫁之事,我肯定会臊羞得不知往哪儿钻入地下。如今你们受了高等教育,读了不少书,年龄也大多了,我应该可以直截了当地跟你们谈论婚事。所以,现在我就直说,请你别笑话我,别见怪。孩子,告诉我,那天你父亲对我说的亲事,也跟你提起过吗?”
海敏丽妮低头看着地面,答道:“是的,提过了。”
克谢姆卡莉接着说:“显然你不同意这门亲事?若要同意,安纳达老爷准会马上跑来通报我。你可能认为,纳利纳克希是位禁欲者,夜以继日都在自我修炼,哪能跟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结成伉俪!孩子是我的,我当然有些偏爱,但不会瞎夸奖他。从外表看,他好像是不可能有感情的、不懂得爱情的,可这恰恰是你的错觉。我抚养他长大,他的一切我全然清楚,你可以充分相信我的话。他绝对懂得爱,但他生怕自己有过分的爱,常常不得不压抑住自己。如果谁揭开这禁欲的盖子,你就会发现他有一颗温柔多情的心。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很难找到另一颗与之匹配的心。海敏,我的孩子,你已不是小孩了,受过高等教育,又心悦口服地倾听纳利纳克希的话。倘若我能使你成为纳利纳家的一员,我死也瞑目了。不然,我敢断定,我闭上眼睛,他决不会再娶妻子了。到那时,可想而知他会处于何等境地!一定孤身一人,漂泊终生。你说说,孩子,我晓得你十分敬重他,但究竟什么原因使你不中意,不能做出抉择呢?”
海敏丽妮低垂着头,说:“妈妈,如果您认为我合适做他的妻室,我没有不满意的。”
听了这句话,克谢姆卡莉把海敏丽妮拉到自己身边,亲吻她的额头,再也没有就此问题多说什么。
“赫莉达茜,把这些花拿——”说着,老太太朝脚边望去,却不见赫莉达茜的人影!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已悄然离去。
经过上述谈话,海敏丽妮在克谢姆卡莉面前,显得局促不安,克谢姆卡莉也有些尴尬且略显倦意。
海敏丽妮说:“妈妈,今日我得早点回去,说不准爸爸何时又感觉不舒服了。”她起身向克谢姆卡莉行礼告辞。
克谢姆卡莉把手放在她的额上,以示祝福,说:“好吧,孩子,有空闲就过来。”
海敏丽妮一走,克谢姆卡莉马上派人把纳利纳克希叫来,他一进屋,她就嚷道:“纳利纳,我实在不能再等了!”
纳利纳克希诧异地问道:“什么事,妈妈?”
克谢姆卡莉说:“今天我跟海敏明说了,她欣然同意。我不想再听你说什么了,我每况愈下的身体,你也瞧见了。你不成家,我的心不会安定的。半夜醒来,辗转反侧,想着你的事,怎么也合不上眼。”
纳利纳克希安慰地说:“好吧,妈妈!您放心地睡吧。您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办,决不打折扣,您尽管放心。”
说毕,纳利纳克希出外办事去了,克谢姆卡莉喊道:“赫莉达茜!”
格姆娜从隔壁房间走了过来。此时,太阳已落山,昏暗中已看不清赫莉达茜的脸。
克谢姆卡莉吩咐道:“孩子,给这些花浇上水。然后把它们分插在各房间。”说完,她抽出一朵玫瑰,其余的都交给格姆娜。
格姆娜摘出一些花放入盘中,陈设在纳利纳克希的静养斋的坐垫之前,再把一些花束插入花瓶,放在他房内的床头柜上,剩下的花都撒在置于壁柜内的那双木屐上。正当她捧起鲜花,伏身向木屐行触额礼时,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面颊簌簌而下。她惨然想到,现在除了这双木屐,世上已没有别的东西属于她了,连替丈夫揉脚的权利也被剥夺!
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格姆娜急忙直起身,迅速关上柜门。她回头一瞧,发现竟是纳利纳克希!她看到已无路可逃,羞得恨不得能立即融入这黄昏的幽暗之中。
纳利纳克希见格姆娜在房里,便反身退了出去。
格姆娜趁机毫不迟疑地快步退出,躲入另一房间。纳利纳克希这才返回房内。他感到纳闷,姑娘打开柜门干什么?为什么一见到他,她便慌忙地关上?于是,他开启柜门,发现木屐上撒满鲜花。他关上柜门,走到窗前,对着天空凝思良久。此时,黄昏已带走它最后一抹余晖,夜色渐渐变得浓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