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外国名著 > 沉船

四十八

四十八

安纳达老爷在贝拿勒斯城郊去兵营的路上租了一栋别墅居住。

他们一到贝拿勒斯,就获知,纳利纳克希的母亲克谢姆卡莉先是咳嗽发烧,而后转为肺炎。

在发烧时,她又不顾冬日的严寒,依然坚持去恒河沐浴,因而她的热度越发增高,病情变得越发严重。

几天来,海敏丽妮悉心服侍照料,老太太的病情有所好转,摆脱了危及生命的险境,她遭受这次病魔的困扰,她的身体已是虚弱不堪了。

克谢姆卡莉严守丘阿丘德 14等各种宗教清规,决计不许一个梵社姑娘海敏丽妮伺候她的饮食。

先前,她只吃自己亲手做的饭菜,现在则由纳利纳克希来照管她的起居饮食。克谢姆卡莉不得不让儿子亲自伺候她的饮食,心里觉得不好受。

一天,她悲戚地对儿子说:“我要是死了该多好。要知道,维希戈纳特师父救了我,只能给你们带来麻烦。”

克谢姆卡莉对自己在清心寡欲方面的要求极为严格,但对周围环境,她却十分注意清爽和幽雅。海敏丽妮早已从纳利纳克希嘴里听说过这一点,所以,她竭尽全力把这个家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精心加以布置;她自己也穿着得干净利索。安纳达老爷也每天从自己庭院花园里摘取鲜花,让海敏丽妮用各种样式十分得体地摆设在克谢姆卡莉的病榻边。纳利纳克希几次劝说母亲,找个贴身侍候的女用人,但老太太执拗地不同意让别人伺候她。从前,家里曾雇了一个女佣,来干打水和洗碗等粗活,但老人决不容忍任何一个拿工钱的下人插手和她自己密切相关的事务。她年幼时,赫利亚的母亲曾带过她,但这位老保姆故世后,即使她病得厉害,她也不雇用女仆打扇或捶脚。

她非常喜欢漂亮的孩子和俊美的脸蛋。她每日清晨,总要去恒河德夏希迈克码头洗澡;途中,她总虔诚地向所见的湿婆神庙撒鲜花,洒恒河圣水,与此同时,只要在路上见到漂亮的小男孩或小女孩,她就会把他们带回家。这一街区漂亮的孩子,常成群结队到她住处,获得玩具和糖果;有时,他们满屋子疯闹,而她却从中得到乐趣。

她有个癖好,只要见到精致的小玩意儿,就非买不可。这些小玩意儿,倒不是她自己需要或喜欢收藏,而是因为她总惦记着谁喜欢什么,她会高高兴兴地把它作为礼物,亲自送给对方,或是派人送去,或是通过邮寄馈赠远方的诸亲好友,使他们喜出望外。

她有一只黑檀木箱,里面装满了花样繁多的惹人喜爱的小玩意儿和五光十色的丝绸衣服。她已暗自决定,一旦纳利纳克希讨娶老婆,就把箱里珍藏的东西全送给儿媳。她已在心中为纳利纳克希勾勒出一个俊俏绝伦的媳妇。她常想象着,她的儿媳是一个既年轻又漂亮的姑娘,活泼可爱,性情温柔,过门后,穿上她珍藏的华丽衣服,将使死气沉沉的家蓬荜生辉,喜气洋洋。

她自己的生活过得像个修女那样清苦,沐浴和祈祷占据了她全部生活,一日只用一餐,还仅是些水果、牛奶和甜点心。可是对纳利纳克希如此一丝不苟地恪守教规,她却不以为然。她认为,过分严格的宗教生活,对男人是不适宜的。

她常规劝儿子:“你们男人就不应该那样循规蹈矩,对自己那么苛刻。”其实,她总把男人看作一个大孩子,在饮食起居上不知节制或不加选择,无可厚非。即使他们不信守宗教教义,也是可以宽恕的。

她认为,男人们为什么非得严格遵守教规呢?按说人人都应该遵守教规礼仪,她不能容忍亵渎神明的事,但这些规矩不是为男人,而是为女人所设置的。倘若纳利纳克希像别的普通男人一样,做出一些鲁莽和任性的举动,如随意闯入她的祈祷室,打扰她的祷告活动,不在一般时刻对她施以触脚礼,那么她反而觉得高兴。

克谢姆卡莉病愈后发现,海敏丽妮依照纳利纳克希的指点,开始遵循教规,过起苦行生活,甚至连头发花白的安纳达老爷,对纳利纳克希的话也像对待有道行的师尊的训诫一样,洗耳恭听,深信不疑,虔诚悦服。见此,克谢姆卡莉大为惊讶。

一天,克谢姆卡莉把海敏丽妮叫唤到身边,笑着对她说:“孩子,看来你们父女俩合伙怂恿纳利纳克希遵奉那种荒诞的行径。你为什么要听信他胡说八道的疯话?你正值豆蔻年华,正是吃喝玩乐、花枝打扮的享乐年华,而你却偏偏违背自己的天性,反而沉浸于修身养性的禁欲生活之中!你也许问,我为什么这样做?我这样做是有缘故的,是环境所造成的习惯。我父母都是虔诚的教徒,我们兄弟姐妹是自幼在这种宗教环境熏陶中长大的,我们放弃那种宗教生活,就会觉得无所依托,如无根的浮萍。但你不是生活在那种浓厚的宗教环境中,你所受的教育我知道一二。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并非出自于你内心。孩子,悖于自己的天性,轻易改变自己的旨趣,有百弊而无一利!我说,你还是去好生培植你已经得到的东西吧。孩子,顺从自己的天性,快放弃这一切无谓之举吧。像你这样受过现代教育洗礼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吃素守斋,修炼生活根本不符合你的天性!还有,纳利纳克希算哪家的师尊,也值得你言听计从?他懂什么教义教规!不久前,他还顺着自己的性子,想什么就干什么,一听到那些宗教经文的诵颂声,就嗤之以鼻。现在他压抑自己个性,虔诚地念祷告,完全是为了让我高兴。我倒要看看,他究竟会不会变成超脱红尘的高僧!我常对他说:‘你从小怎么过来的,你还是怎么走下去。只有这样,才能使我心安理得,使我高兴。’他听了总是一笑了之,你说得厉害,痛骂一顿,他却连哼也不哼一声,从不还嘴,我行我素。”

大约傍晚五点光景,克谢姆卡莉一边替海敏丽妮梳头,一边讲述了上面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她不满姑娘头上原先简单的发式。

克谢姆卡莉继续说:“你也许以为,我是个老古董,老派人物,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谙当今的时髦!但我会梳多种多样的发式,连你都不见得全会梳。我曾经结识一位高雅的英国太太。她教我缝纫,还教我梳各种发式。但每当她一离去,我就不得不去洗澡,把她梳的发式弄乱,恢复我原先的发式。叫我怎么说呢,孩子,教规养成我这种一丝不苟的生活,对抑或错,我也不甚清楚。只不过是心理上过不去,习惯使然,倒也不是有什么厌恶。我一向对你也非常挑剔,你千万别介意。后来,纳利纳克希的父亲放弃了正统的印度教,信奉别的教,这对我简直是晴天霹雳的震动,但我还是认了,没有说什么,没有抱怨,只是对他说:‘顺着你的天性,想怎么好就怎么做吧。我是个傻女人,我不能放弃多年沿习的生活方式。’”说着,克谢姆卡莉两眼湿润了,止不住拭擦了眼泪。

老太太解开了海敏丽妮的发辫,把她的长长的秀发梳成新的式样,像往常那样从中获得了满足。有时,老太太从自己的黑檀木箱里,取出自己珍藏的丝绸纱丽,给姑娘装扮。给人梳妆打扮,似乎是老太太的一种令人快乐的消遣。海敏丽妮也几乎每晚拿针线活儿来,向老太太学习缝纫,以此来消磨傍晚的时光。

克谢姆卡莉喜欢阅读小说。海敏丽妮常从当时孟加拉月刊里,遴选一些短篇小说或短文随笔,念给她听。而老太太竟能一一切中要害地评论,使海敏丽妮惊叹不已,佩服得五体投地。海敏丽妮以前总以为,这种鉴赏识别能力,只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能具备的素养。老太太的谈吐的风雅,宗教的笃信,经历的神秘,举止的超俗,无不使海敏丽妮惊喜,与她原先的想象大相径庭!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