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解剖大象
风从虎门一口气跑过来。
风斜插过狮子洋,滚了一身湿,闻着像大塘鳏。风 要过江。江面光撑撑、静英英,船都在轻晃着打瞌睡 风踢出叠叠波纹,波纹荡碎日光。现在一把一把碎日光 吸住上过桐油的船篷,风贴着连绵篷顶跑过去,久久地 跑,因为船篷连成的大地太宽广。如果近黄昏,日光换 了色水,你会以为夏天的江面生出秋天的稻田。密密的 船篷大地偶有裂缝,裂缝是天色、霞色、江水色。风行 差踏错,窄窄色带即时起皱、荡三荡。
风跑。夏季正午的日头晒热了风,晒臭了风的汗。 风闻着像江底泥。风蹬开江,侧侧膊跨上海皮。海皮广 场尽头,十几幢怪屋并肩"企定,要吓住风。好宽、好宽 一大排怪屋!它们的怪模怪样是混血的、精心编排的, 它们板起蛭灰色的脸,用怪模怪样传递一种弦外之音,
好像在说,它们只是一层镜像,一群代理,只为把远在 天边外的什么东西反射到广场上。
风要给自己壮胆,首先猛摇怪屋前旗杆。有多少旗 杆,风就伸出多少手爪,把旗杆摇得嗡嗡发颤。风又咬 旗,咬紧了甩,甩出猎猎声响。风碎掉旗,再次向怪屋 扑去。风不得不开裂,因为每一幢怪屋身上都开满窄长 的窗。总共有一百六十扇窗,统统朝南、面江、迎风。 于是屋壁变梳篦,把风梳成一百六十根银丝。
现在它们是一伙微风了。微风在怪屋肚肠里久久地 跑。怪屋太深、太长啦!微风跑啊。在深长的、南北贯 通的柱廊里跑。跑过打旋的楼梯。跑过天井。微风喘气 了。微风钻进阴凉的蓝色走廊,日光刚在廊口切出三角 就睡过去。微风跑,跑过鎏金叶雕画框,里头关着马年 的乔治四世,微风拍着他粉嘟嘟的娃娃脸滑过去了。一 些微风钻进壁炉。壁炉冷静,从未用过。一些微风过 早地扎进长绒地毯深根处,再起不来。一些微风闯入怪 屋胃袋,那里安置着中庭花园,微风啊地叫了一声,因 为这些室内花园与河南岛一切花园都不同。微风东摸西 闻、到处乱转,自鸣钟、洋枝灯、柚木大台、番妇胸 像、撕着黑白牙的大琴和后院那头静静反刍的黑白牛都 让微风惊奇。微风钻出怪屋魄门跑掉了。它们穿过平放 似成尺的十三行街,穿过有兵勇把守的太平门,向有两
座高塔矗立的坡地跑去。
正午时候,一条普普通通平底船随便装载几件货, 从海皮渡头驶出,去往花地方向。六亶行一个老买办, 叫做细春的,着灰布长衫,戴平顶竹笠,立在船尾摇橹。
世界被烈日轧扁,成一张薄画片丢在那里。画片反 光,滚烫,视线难以逗留。这个季节这个钟点,税馆差 人,哨所差人,不朽是匿向凉阴里打瞌睡的。江面一滴 风也无。一条茶船向远水处慢慢过,船身大大吃水,成 一丝线。
平底船拐入花地河,沿一支小河涌滑进西边芦竹 林。你听细春的橹一路搅起水声。芦竹支支高似大桅, 叶又似斜斜帆。芦竹骨叶刮擦船篷。船篷是竹皮编的。 鹭鹭惊飞!水鸭惊飞!金龟、蛤蛆、秧鸡,飞飞跳跳, 鸡飞狗跳。芦竹林里有民熙物阜千年鸟兽帝国哩。
到一个深处,天地间唯有芦竹了,细春停船,笃笃 敲船篷:“打士打,到地方喇,好出来喇。”
细春很谨慎的。所以即使在只有芦竹的天地深处, 他的敲船篷和打报告,都是轻微微的。
船篷里怪笑阵阵。然后窸窸窣窣。两条人形爬山 来,有一个后半身还在麻袋里。
是两个番鬼。打头一个着蓝布长衫。后一个连踢
带蹬逃出麻袋:也是蓝布长衫。打头番鬼甲说:“细春, 好到极!” ——奇了,那番鬼讲省城话。两个番鬼快手 打落满头草屑,先是自己打,然后互相打。他们笑来笑 去的。头发打干净了,就戴上平顶竹笠。两个老番一下 子变成两个老广。只是没有长辫,而且极之高。肩宽背平。
两个假老广争相挤去船尾,俯身,捞一张网。网 眼湿漉漉亮闪闪,勾挂水草、烂泥和一些莫名其妙的东 西:头发,屎团,细小的死尸。假老广把网上一切东西 刮入一种玻璃容器。办完这件事,他们捉起竹篙捅岸 基,互相使着番话。他们左捅右捅、远捅近捅,有什么 值得他们那样笑的?细春踏在船头,已经抽起烟斗。后 来,番鬼甲说:“我们走了。注意时间。三点半。有事 大叫。“番鬼乙从后面推他。他一个大步跳进密密麻麻 芦竹世界去,立刻不见。番鬼乙跟着。二鬼造出一条嘛 僻啪啪的去路。芦竹摇啊、摇啊。
甲乙番鬼挖泥挖草,一时扬网兜,一时扬小铲。长 衫在泥里乱拖乱搅也毫不关心。真是癫!他们顺着蟹洞 掘下去,掘出一只招潮蟹。他们还有缩骨千里镜。番鬼 甲扯开缩骨千里镜,打望芦竹大世界。他望啊望,望见 一只蛙。
蛙也望着他。他吓得啪一"声拍拢镜筒。番鬼乙问:
"你干嘛?"
他说:“这玩意坏了。”他又扯开镜筒,对正同一 方位,又望。
他说:“嘘。跟我来。”
番鬼乙问:“你发现什么了?”
他说:“嘘
二鬼贴地移动。二鬼想尽量安静,但芦竹摇来摇 去吵得要死。没办法的。只能梗着脖子贴地移动。番鬼 甲,两个老番之中更老水’的那个,以为他俩即将经历 惊心动魄的一程,包含期待、煎熬、狂喜和失望。他做 好准备一无所获。他太熟悉一无所获了。有时,他允许 自己一连七天一无所获,因为他总会替自己挣到第八天 的。为了挣到第八天,他甘愿一掷千金、铤而走险。然 而,事情简单得疼人——他俩轻轻松松就和蛙撞到正。 “耶稣基督!”番鬼乙压着嗓门叫出来,但是,有什么 必要压着嗓门?因为蛙一动不动坐着,就像,他们三个 早就约好的,而他俩迟到了。
"那是个什么东西? ! ”番鬼乙压着嗓门喊,“它 太大了!”
甲下意识挡在同伴前头。蛙之大,能一口吞下他或 他的脑袋(尽管平顶竹笠已经把他俩的脑袋变大许多)。
1 [粤方言]老练、沉着。
“你包里有什么? ”他眼定定盯着蛙,“绳子?生肉? 鱼叉? ”
“半张渔网,一把鹤嘴钳,一袋稻种。”
“听好了詹士,钳稳那个提琴手,递给我。”
“什么?那只蟹很可能是个新种——"
“照做,詹士,”甲说,蛙看着他的嘴,“上帝,什 么东西会那样坐着?像个不害臊的老胖子
他得到了他要的。“原地待着。”他说。他把钳子 伸向前方,伸得远远的(被祭献的招潮蟹愤怒地挥舞畸 形蟹钳表示抗议),一边靠近硅,一边咂舌头。
蛙坐着,眼仁转向蟹。
“你看没看见? ”他似笑非笑,“那胖蛤蟆正在抚 摸自己的大腿
“是的。是啊。太他娘的诡异了。”
现在,他离同伴越来越远。芦竹纷纷攘攘弯倒来、 拢埋来,要把他从人间偷走。他正在离同伴而去,常 识、规则、世界已知的框架正在离他而去,乘着芦竹风 浪。一切变慢:那些多节的禾本的骨骼,那些摇荡,那 些密布软刺的絮语。他又一次找到并踏上了,深入一种 时刻的小径。那小径并不总是软滑的、泥泞的。在另 一些地方,那小径荫蔽、纤维质地,蚊她风暴来回翻 滚。突然他不再向前。他合上脚,垂下钳子和蟹。他把
泥糊的衫裾捞到身后、坐进泥里s他的坐姿完全是摹仿 蛙一一两腿大张。长筒马靴整个露出来。
蚌看着他。蛙一动不动。
你好吗。他说。我是H,现在海皮办公。西大西洋 联合公司,六亶行1至5鸟。我从苏格兰来。你知道苏 格兰吗?
蛙好像笑了。
苏格兰离广州好远,唉,太远。除开苏格兰与广 州,我还去过世界许多地方。你知道世界吗,蛙?你应 该知道知道。世界状似巨卵,广州是不小心落上去的微 尘。你能明白吗? H说。相较于世界,你我过活的地 方都似尘埃一样微细。在另一粒尘上,我见过你这样的 野兽:从无底坑上来,大似一个人。我叫它蛙人。那地 方生满树。空气不停出汁出水。那地方实在是热。树互 相绑死,风钻不入,空气湿滞似在湖底,蛙人立着,同 我一样高——即是六尺三时——两只脚行路,不围遮丑 布——你知道吗,H说,就算在大溪地,就算对文明最 无知觉的土人亦要围一件遮丑布的——那野兽会是你的 远房亲戚吗?会是你在另一半球的同宗吗?
蛙看着他。
你们蛙到这个年纪,正要面临考验。我注意到你 条尾,它遭遇过何事?为何是掘的?我见它愈合得不
错。是旧日创伤吗?旧日创伤,至难痊愈。我见你年纪 轻轻,你的家人呢?你们在何处过活?就在这芦竹林中 吗?你知道吗,蛙,你的掘尾,你的疤痕,即将蜕去、 与你永别。你将要失去它,似失去故土那样失去它。
——但是,蛙突然动换起来。H原地弹起,一把抓 起泥中钳。蛙感觉迷惑。“嘘——放松——" H说,钳 却愈发前伸,愈发对准了蛙。招潮蟹早已溜走,留下两 串爪印。刚刚摸近来的詹士屏住呼吸,打开手里半张网。
蛙撇撇嘴。蛙的巨型凸眼转来转去。
蛙消失了。
“怎么回事? " H看着一窝塌芦竹,和更多疯狂摇 摆芦竹,“是跳,还是飞? ”他转过身,双手下垂,望 向詹士。
“跳,”詹士张着嘴,“好像是跳
以上就是我和H的初相逢。他坚称是他发现了我, 实情是我发现了他:我发现他,跟踪他,诱导了他对我 的发现一■我付出了太多暗示、太多耐心!很难用三言 两语讲清我俩的关系。我俩的命运一度缠作一股,射穿 兵荒马乱的年月只击中虚空,最终被死神扯开。H是离 奇之人。H已经死了。他长长的番文全名刻在澳门公司 坟场西角一座石棺上,刻入石面一分。这里躺着H。石
棺素净,他们说那是自溺之人专用样式。H死了,死于 自溺。我还在这里飘飘荡荡。母亲说H必死。必死的 还有长辫、帆船、V. E. I. C.、煤与硝、兵荒马乱的年 月。我活过的世界都死尽了。我在空壳里飘飘荡荡,那 空壳和母亲书桌上亚马逊商店瓦通纸箱差不多大。以下 即是H——持牌药剂师,博物学家,礴鹊眼高阶会员, 岭南十大功劳(Mahonia cantonense )和七星眼斑龟 (Sacalia heptaocellata )'发表人,鸦片贩子---前半生
故事,我未曾参与的部分。
H的苏格兰童年平平无奇。十二岁最后一夜,他搭 一辆汀唯乱响的邮政马车赶赴切尔西,成为一名药剂师 学徒。切尔西是一张濡湿的嘴,将深埋他体内的锦绣前 程一点一点吮吸出来。那锦绣埋得太深,就连最亲近的 丽萨姨妈都不曾发觉,更别说他热情好客的父亲和郁郁 寡欢的母亲。多年之后,福斯湾的父老乡亲还在哼唱这 支小调: •
切尔西是小庄尼的福地,
他的坟地在澳门。
千金难买长生, 顺风未必逍遥,
1两物种均为作者杜撰。
镰刀手的棋路你猜不到, 哎一噢——猜不到。
提前考取执照的H婉拒了草药园的橄榄枝,还乡 度过“磨砥刻厉的四年”(摘自《爱丁堡植物学报》)。 白天,沿福斯河溯流而上,沿福斯湾南岸广袤的山丘漫 游,入夜则笔耕不辍;写了几部彪悍小书(《福斯河的 藻类》,《福斯湾植物志》,等等);在《博物学人》发表 雄文一篇(研究安东尼氏城的地衣群落);被誉为“北 方小怀特”;和G. T.斯当东、J.里夫斯保持通信; 和班克斯保持通信;置办第一套上档次的自然收藏—— 二十年后,公司职员大卫•惠勒受托将这套特具纪念意 义的藏品带往好景花园,途中不幸遭遇海难:藏品和惠 勒转而被印度洋永恒收藏。
让H真正名扬海内的是大象迪迪。
那年夏天异常寒冷,雨水多得要命。一个旅行马戏 团碾着冻泥南下,跨过大河和邓莫尔堡垒的阴森残垣抵 达莫拉斯蒙特。极端天气(可能还有别的什么)击倒了 一头母象。亚洲象迪迪。时年五岁。在马戏团为奴已逾 四年。镇民向愁眉苦脸的班主推荐了 H,后者“用尽一 切办法”还是没能挽救那头庞然大物。
葬礼气氛随寒气沉降。潮湿的冻风把葬礼气氛推向 内陆。人人冻得愁眉苦脸。人们费了好大工夫才把象尸
运上山冈。又绕着象尸敲栅栏、搭帐篷。二十一岁的药 剂师为这劳师动众的大工程掏了两百三十畿尼。
现在象尸铺放在坡地,从狩猎小屋门前直铺到雪达 犬不久前挖的地洞那儿。一个小姑娘(苏西•莫斯,家 住牧场街5号)在臭烘烘的象皮上放了一把野萝卜花。
“费铎上哪儿去啦?"小姑娘问。
“费铎待在镇上。我得自个儿在这儿住一阵。”
“为什么?为了迪迪吗? ”
“是的苏西。费铎会弄得一团糟
“你把我送的皮球留给费铎了吗? ”
“当然苏西,费铎一直带着你的皮球。”
苏西•莫斯看了一会儿。“你要己个儿在这儿住多 久? ”
“——自个儿。”
“自个儿。”
“不好说。可能要到秋天。”
“那完全就是太、太、太久了!”苏西•莫斯恼火 地摇头,“什么东西耗你那么久?”
“一件麻烦事儿。”
“什么麻烦事儿? ”
"我要让迪迪永垂不朽,苏西。”
小姑娘沉默地盯着,不知是受恶臭还是那个单词的
困扰,眉眼挤成一团。她眉毛浅得就像没有眉毛。
“永垂不朽疼吗?”
“它已经感觉不到了,苏西。疼。不疼。病。饿。 渴。统统感觉不到。它走远了。”
“话虽如此,”苏西•莫斯说,“但你可以对她轻点 儿吗?尽量? ”
“我会尽量,苏西。”
坡地变成临时屠宰场。风把臭云、血雾吹往低地, 莫拉斯蒙特弥漫着窃窃私语。苏西•莫斯远远站着,按 着帽子,显然被铺天盖地的内脏吓住了。她喊:“庄 尼——你是不是病啦? ”
H成了血人,矮下去一截,血浆和肉泥从头顶心 糊到鞋后跟。他站在内脏中央,像条破筏子漂在波浪 ±o血水混着雨水渗进泥土。泥血横流。“我没病,我 很好,”血人说,“但眼下,我不建议你上这儿来。”
“为什么? ”苏西•莫斯喊。.
“野兽都来了,苏西,它们闻见味儿了。”
“那你怎么办?”
“我有火和枪,苏西,我是个男人
雨水在篷顶压出一个湖。雨停之后,人们运走象皮 象肉:象肉运去更荒僻的芬德尔丘陵填埋,象皮运去市 慎广场。人们一共运了二百二十二车、三十七趟。从福
尔柯克赶来的皮革商人和他们的马车在广场排起长龙。
“现在迪迪散落天涯了。”
“咱们留下了它的每一块骨头,苏西
“唉!骨头能有什么用呢!”
“骨头是必朽者所能拥有的不朽,苏西。皮,肉, 心脏,血管,头发,衣裳,你送它的花儿,都上赶着腐 烂,但骨头长存,苏西
“骨头不烂吗? ”
“骨头持久,苏西。骨头诉说。等我死了,你死 了,你的孩子、孙子、孙子的孩子、孩子的孙子全都死 了,哪怕苏格兰毁灭了,迪迪的骨头还在。”
“苏格兰会毁灭吗? ”
“整条牧场街会原样上天堂,你,费铎。还有苏 格兰。”
“迪迪的骨头说什么了?”
“它们说,它活着的时候胃溃疡、脚趾骨折、下肢 水肿、腹腔积水、多处骨裂、许多骨刺。”
苏西•莫斯不说话。
H说:“你怎么不进来?”
“从哪儿?”
“从狩猎小屋后面绕过来。”
过了一会儿,提小篮子的苏西•莫斯走进栏圈。
“篮子里是什么? "H问。
“一些花花。”
那是八月初的下午。H清洗象骨,逐件逐件。一 共有三百三十七件骨头。最大的颅骨,有蜷成团的苏 西•莫斯那么大。最小的尾椎骨,只有苏西•莫斯的食 指那么小。大大小小的骨头铺满山坡,其中的一些扭 曲、受伤、病变。
“这是什么? ”苏西•莫斯明知故问。
“迪迪的骨头。” H说。
“你是怎么把迪迪变成骨头的? ”
“我有个秘方,苏西。一个小机密。”
苏西•莫斯不满地叉腰:“那么,这儿拢共有多少 骨头,请问? ”
“三百三十七件,一件不落。”
“你怎么知道大象应该有几件骨头? ”
“我不知道。在此之前,我不知道大象该有几件 骨头。”
没什么可清洗的了。每一件骨头,从颅骨、趾骨到 尾椎骨都洁净、森白。三百三十七件合情、合理、无冗 余的零件。H两臂静垂站在盆骨和股骨之间,罕见地显 得茫然。
“你怎么知道你没有弄丢一件?你可能已经弄丢了
两件,四件,五件。更别提野兽已经咬走八件!”
"过来,小宝。”
苏西•莫斯不动。她的睫毛湿湿的。后来她握住H 的食指。"我只有十二朵花,但迪迪有三十百十三七件 骨头。”苏西•莫斯说。
“三百三十七。" H轻声说。
“三百三十七苏西•莫斯说。
后来,苏西•莫斯问:"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
“咱们给它重新拼起来。”
"拼什么?”
“拼迪迪,骨头迪迪。”
九月快结束的时候,每个莫拉斯蒙特镇民都已参观 过H后院的骨象。人们叫它“迪迪骷髅,班主想收购 骨象,出价是死象的三倍。“它不属于马戏团。” H说。 外地人步行、小跑或乘马车赶到,把莫拉斯蒙特挤得水 泄不通。
“实话实说,你打算拿这东西做什么? ” 一个陌生 人问,用羊毛帽扇风,一边冒汗一边呼出白气。听口音 是南方的。
H在后院放了两把椅子,每天坐在那儿,既看骨 象,也看看骨象的人。H是花最多时间看骨象的人。第 二名是苏西•莫斯。苏西•莫斯就坐他旁边,另一把椅
子里。由于苏西•莫斯个头太小,小胖腿碰不着地,悬 着,晃。雪达犬费铎趴在一边。
苏西•莫斯抢答:"——'‘这东西’的名字是迪迪。 辿迪什么也不做。她马上要去博物馆了反正。如果我是 你,就会少说话,抓紧时间多看她几眼。”
十月第三个礼拜一,H大宅门前停了一队马车。戴 白手套的人钻出车厢,忙活了十天,把骨象拆散、装 箱。街对面,苏西•莫斯抱着手臂站着看。
“我不喜欢迪迪散开的样子。”苏西•莫斯神色 凝重。
“他们答应在主厅给它留个好位置,” H说,“它头 顶会有几扇天衡,前腿边会有一块牌子。”
“牌子上写迪迪吗? ”
“不。他们写EJep/ias max加心。”
“那是什么意思? ”
“那是迪迪的教名。”
“唉苏西•莫斯说。"再见,庄尼。”苏西•莫 斯说。
H提起皮箱。苏西•莫斯捏紧手臂,腮帮子鼓起 来。“常来陪陪费铎,好吗? " H说,“等你长大,找一 天,找辆车,去伦敦,看迪迪。”
H说:“再见,苏西•莫斯。”
苏西•莫斯咬紧每一个字,不让它们从后槽牙挣 脱。苏西•莫斯和雪达犬紧紧挨着,气鼓鼓地,望着H 钻进打头的马车厢。
第二年秋天,H登陆马六甲,以公司雇员名义投在 同乡威廉•拉特雷少校门下。那座临时庇护所依托城墙 与山冈,被槟榔树环绕,终日痛饮马六甲河的气息。他 同时漫游语言和物种的丛林,把少校的博物学目录越搞 越厚。他嗖地搭上福尔图娜飞转的巨轮,嗖地滑进斯坦 福•莱佛士亲信名单,嗖地移居茂物。他在茂物植物园 筹建工作中展现的忠诚与才干令人印象深刻,因此一年 之后,冲花里胡哨的热带植物喷云吐雾的长官、爵爷得 知新加坡方面向他发放任命书时,不过简单地置评”啊 H,啊当然”。
之后,H的行迹扑朔迷离。他择日请辞,跳上一 艘斯库纳帆船,驶入延亘五年的迷雾。有人说他在某位 南亚卡吕普索的仙岛上躺平任由五年倏忽而逝;有人说 他火速赴任,以新加坡总督密使身份巡回爪哇海,执行 针对荷兰人的秘密任务;有人说他跑到梭罗河上游碰运 气,三次参与猎杀爪哇虎王拉吉热的行动并成功谋得虎 皮;他漫步马来群岛一如漫步自家饭厅,依次品尝佛 教、印度教和五花八门的泛灵信仰好似品尝三层架上花 色小蛋糕;他在卡普阿斯河岸被一个伊班族女人下蛊, 又借京那巴鲁山瀑冲刷蛊毒;他说得地地道道“老盐” 黑话,和每一个淹留亚洲之海的耶稣会士对饮,翻阅海 盗们的刺青像翻阅枕边童话。他所到之处,传闻总已先 一步抵达,而他是那样顶天立地、金刚不败(在另一则 传闻里,他误入砂拉越雨林破获草本秘方,日服一剂连 服七日后拥有了雄性长鼻猴的超凡精力),亡命地活着、 走着、干着,人家不免怀疑,使他旅途无比拥挤的各族 女子(”总得有三千个”,人家说)不过是代班泥偶,唯 有死神才是他一生挚爱。他的爱火本就非凡炽烈,又有 雨林秘方助力,竟让死神也吓破胆、闻风而逃。他呢? 一路追击,传闻也随之累积,其味日益浓郁,比公老虎 尿还要刺鼻百倍。
一如既往:传闻率先乘风而至。海皮十三商行夷 馆四十五家商号三百零七口番鬼个个放下公务、耸鼻嗅 闻。番鬼沿珠江散步,在康乐室玩惠斯特牌,在藏书室 压烟丝,礼拜日慢行到公司行礼拜堂做礼拜——
“H即将到埠。“
“哪个H? ”
“哎呀,从来只有一个H——那个H。”
某个风和日丽下午,半数番鬼出离楼面、涌上广 场。珠江面上船挤船,艇挤艇,连成平原街市。一条剃 头艇钻近问:“波士,剃头吗?”番鬼笑笑口用英文反 问:“你的小女儿呢? ”等到11本人,滋悠淡定,搭女 猎手号人黄埔,换驳艇,溯江而上在海皮渡头泊岸,广 场上已站满四方番夷并一支业余管弦乐队。
H踏上海皮时候,不再是公司雇员,而是神圣辛布 里大公国领事。岸上番鬼同到埠番鬼热情握手,惺惺然 庆贺“海途平安"。后排某花旗公司报关员小声问:“神 圣辛布里大公国在哪里? ”旁边某瑞典公司老会计小声 答:"总归南不过地中海、北不过波罗的海。”事实上, 神圣辛布里大公国只存在『呈交清国皇帝报关文书字 里行间——“元首巴登大公,地分五道,民皆守信,产 毛皮、丝绵、染料之属”云云。H抖开东家旗帜,行商 公所一个事仔跑出来,接过旗去。番鬼们和那事仔熟极 了,发他个绰号“积仔”。还发过一个“老积”:新豆栏 新彝记酒店老板是也。五日后,花大价钱租用的六亶行 旗杆上,神圣辛布里大公国旗徐徐升起;它左侧右侧, 早有普鲁士双头黑鹰和瑞典国圣埃里克金十字猎猎飘 摇。至此,H终于将时人所言“通往广州的两条捷径: 甲板和账房”行遍,因而取得捷上加捷的绩效就不足 为怪。
四十二岁番禺人细春,在空地上出示过买办牌照, 用流利皮钦英文做过自我介绍,带路去六亶行5号二楼 寓所。六亶行住满巴斯人、摩尔人、犹太人,还有年年 往返广州孟买的港脚英商。新领事寓所墙壁丁香紫,三 组木百叶窗蕉叶绿,壁炉仔、乔治亚风格大柜单人床、 黑酸枝写字台包绒脚凳四枝吊灯并黄铜灯笼钟,山水屏 风红木盥洗架并彩瓷盥洗套组等等寰球词与物,尽在此 间搁浅。H在屋内踱了大半圈,最后停在窗边,望下去, “楼下是何街何道?”
“十三行街,”细春答,“沿街西行,几步即到行商 公所,总商大官办公议事处;向东行,过回澜桥,直通 木匠广场和谷埠
“谷埠”二字故意加重了念。细春又一一确认新领 事生活习惯,包括叫早钟点、开关窗钟点、点烛熄烛钟 点、看餐牌钟点,并洗面剃须饮酒等诸多细项。事仔挑 来第一担行李。
H问:“讲得官话吗?”
细春答:“讲得,将士打
问:“讲得如何?”
答:“流利,孑子士打。”
说:“今日开始,逢单日同我讲省城话,逢双日同
1《广州城坊志》:“谷埠,在省城西南,旧为聚谷所。河下紫洞艇, 悉女闾也。……纨跨子弟,选色征歌,不啻身到广寒.无复知有人 间事J
我讲官话。唯独礼拜日,你要讲英文。”
答:“知了,行士打。”
说:“过去,打开鳄鱼皮箱,撮出苦楝油。”
细春答应,摸索一阵说:“苦楝油,有。”
就吩咐以苦楝油浸透布条,为屋内一切家私打绑 脚,以驱蚁、驱蚊、驱蛇。又吩咐向北、东墙各敲一枚 钉,因为要向墙上“挂两件令新屋更加亲切的玩艺”。 细春再忍不住,说:“打士打,你省城话讲得真是好。” 告退时候,将礼服、铜扣皮鞋一并取走打理。F-•幕, H立在公司行宴会厅门前,脸刮得精光,航海便装被匕 过油的丝绸礼服代替,发粉强化了金色髯发光泽。他异 邦的蓝眼望向大厅彼端,一望到底,穿过法式大窗门和 露台望人亚热带黄昏天空。母亲的巨眼浸在岩浆般落霞 深处,船披霞帔,江面金光万丈,世界熊熊燃烧。
借助H的蓝眼和母亲的金红巨眼,我看见截然不 同珠江风景——不是北岸;北岸被画过太多,总是浅缥 的大气,佛青的水体,十三夷馆连广场闪烁珠贝光泽, 船阵被编排得干净、典雅,云堡高耸,或来了一阵鼠灰 色风,向天膛吹一抹薄的明亮——那就是画中江北,宁 静,虚假。不是那些。而是此刻。是向珠江之南望着。 我望见葱蓉河南岛、燃烧的珠江水和变乱交错船迹,榕 官的雄奇大宅半隐于绿林,琉璃瓦顶、九层宝塔冲林而 出——人家讲,琉璃瓦顶下,屋室像玻璃大盒那样层层 堆叠,堆作两幢,一幢收藏寰球书帖卷册,另一幢收藏 本地妙龄女子——在这一切之间奔流的,浸润南北、通 融东西的,是熔化万物又晶化万物的时间。